阴官就等着这话呢。船上储备了许多东西,很多房间都提前锁了,还有的是凌枝的私人地盘,除了温禾安谁也不给进,路上行程有三天,提前分配好房间免得后面发生不愉快的事。
进了船,只要不去看外面的景色,跟进了高阁楼宇没什么不一样。
其他人放下心,都跟着阴官走了,温禾安不用人领,兀自往三楼走,经过徐远思时提醒:“船到王庭,将傀丝给我。”
一路畅通,不管船在风雨漩涡中如何横冲直撞,除却海水亘古,没有眼睛,海面下的东西没有一个敢上前捣乱,纷纷避开。凌枝作为海中的霸主,对时间掌控也很惊人,说是三天,是一时也不多,一时也不少。
六月初一,清晨,恢弘的城池巨影隔着数百里距离,千米薄雾,缓缓出现在大家的视线中。
温禾安出了房间,跟凌枝打了个照面,说:“巫山的云车还要几个时辰才降落,但事先安排的人手已经到了,在城外游荡有一日了,等我们下去,便能即刻登船。”
“喔。”凌枝揉了揉眼睛,将半边脸颊和身子靠进她的肩头,反应了会,将头支撑起来,只为了说一句话:“云车这种东西,也就三大家和巨贾林家用得起,大撒钱财还慢得不如渡舟,真废物。”
温禾安忍不住笑,她一笑,凌枝就心里就烦:“啊。我不想和一群蠢货玩你猜我猜的游戏。”
“我们都猜得差不多了。”温禾安捏捏她的辫尾,脖颈修长,转身看身后恍若由黑铁铸造的庞大城池,低声说:“接下来,是他们要忍不住了。”
云封之滨,主城内,水晶宫殿,珠帘玉落,铮然有声。王庭之主从门外进来,满殿执刀戟,穿鳞衣的护卫与江召一起垂首无声行礼。
江召冷然垂着眼皮,他畏寒,六月天降自己裹在厚实的衣裳里,腕骨也遮得丁点不露,一点余光扫下去,只能看到手背上一路蜿蜒的经络,因为骨肉太削瘦,衬得它们如青色的小蛇般没入衣袖。
前段时间在陆屿然的雪眼中受的伤没好完全,但能下地,能行走,也能跟人短暂交手,还保持着九境上乘的实力,这很难得,得益于从手指缝里捞出来的一点禁术的好处,代价是,这具身体死气森森。
根本不像个正常的“人”,而是畏光,畏寒,时不时抽搐痉挛,渴望那种力量到难以控制的怪物。
“小六。”
王庭之主的目光如刀刃,抵在江召的脊骨上,压力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江召习以为常,朝前一步,声音稳重:“父亲。”
“父亲这次将九州风云会交由你负责,你知道它对家族的重要性。”
江召眼中死寂一片,讥嘲之意一跃而过,木然应声:“是,我知道,父亲。”
“温流光昨日已到主城了,听说她没进灵山高阁?”
“是。儿臣已经去请过她,她身边从侍说自家少主多年不进云封之滨,她是个爱热闹的人,想在外面看看主城的景色,见见故友,等三日后风云会开始,朋友们都进了灵山高阁,她
自然也会进,不需要专人来请。”江召面无表情地背出了这段哄鬼的原话。
“等故友?”王庭之主咧了下嘴角,好整以暇地反问了句:“故友。温禾安,还是陆屿然?”
他自问自答,不需要旁人回答。
“算算时间,她早一段时间就该控制不住妖血,需要闭门不出休养了。”王庭之主手指点了点座椅扶手,沉默一会,敛目说:“可惜,我们要先收‘线’,不能通过多场比试来观察她真正状态。”
“也可惜。”
他目光幽远,平视前方,似乎在与另外两家的家主,圣者隔空对视,如毒蛇吐信:“天都太自以为是了。”
温家三位圣者,前脚顺利得知了他们两位圣者即将陨落的天大好消息,后脚又得知九州防线异动频频,巫山至少一半的主力都要长期镇守的“实情”,喜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真是对手一个赛一个的不争气,这样好的机会,竟落在他们天都头上去了。
江召也是在吸收禁术遗留的力量之后,才知道王庭究竟在做什么。他们竟然早在百年前,温流光还是个孩童的时候,就在她身上下了妖血,这种东西……他们也真是敢,就不怕一个控制不好,目的没达到,妖骸之祸再重演一回。
万死难赎之罪。
但跟他也没关系了。
他现在这个状态,已经彻底没了摆脱王庭的希望,那种“药丸”,他一日不吃,五日之内必死无疑。只是仍然震惊,早想到王庭是什么藏污纳垢的淤泥池子,但没想到这盘难以想象的棋局,还真是在百年前就开始搭建了。
面面俱到,环环相扣。
一步一步,抛却良知,泯灭人性。
“你兄长和你说过我们举办这次风云会的目的了。”王庭之主问:“都理解了?”
江召勾勾唇,也学着他们令人作恶的习惯拉开两腮弧度,时日久了,真有几分相似:“将人都请进云山高阁,操纵三十二根傀线获取‘器’,确保不出任何意外,并做好善后;接近温流光,看紧温流光。”
“若真发生意外,两取其一。知道怎么取舍吗。”
江召回:“不会有意外,没有万一,儿臣定将两件事同时办成。”
好半晌,殿中都没有声响。
一声叹息抵至跟前,一只手掌落在江召肩上,沉重得要将骨头都压垮,江召面不改色地直立着,前者的声音就在耳边,蓄着深重的威严,又好似带着长辈的语重心长:“上次你拖住陆屿然,将禁术‘洁净’安然运回云封之滨,我们的损失微乎其微,这很好。这次你也记着,八道禁术取六效果最好,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道,若是不成,我们只能退而求其次取四,效果大打折扣,此事至关重要。”
“温流光身怀妖血,举办这次风云会,操纵探墟镜指向云封之滨就是为了她能来。”
“只有她来了,你作为这次风云会的协助者,在数次乱中之乱里,能长时间和她接触,联手或交手。众目睽睽下,无数双眼睛作证,待日后,你站出来揭发她妖血之事,才立得住脚。否则,你与她往年能有几回见面机会,此等阴私,怎会被你知道,那太容易引火烧身——年轻的小崽子们或许想不到,老狐狸们一猜就觉得是我王庭栽赃诬陷。”
也只有这样,揭发了温流光,拉天都下水,将此事闹得整个九州都知道,都震动,届时溺海两道主支会因他们手中最后两滴妖血而沸腾,所有世家该是何等惶惶然,连圣者都无法保持镇定。
他们只能全力配合巫山,将沸腾的妖血压回去,那个时候,王庭做什么,他们腾得出手了解吗?腾得出手阻止吗?
江召听了这话,觉得好笑,嘴边弧度更深。
求个九境多难,就算是以咽喉被扼住,人不人鬼不鬼为代价,也远远不够,王庭不会将半点好处给对他们无用之人。他存在的目的,崭露头角的机会,原是为了这种事,这种事不能由江无双来。
脏了他的手,也脏了他的名声。
最为重要的是,王庭不会让他承担半点危险。
但这些事,总得有人来做,谁来呢。
江召的身份最适合。他的心性也适合,除了在温禾安身上次次迷失心智,这回撞了南墙后也改了,其余任何事,都能做到绝对的硬心肠,冷血,不是懦夫,天生有江家人的样子。
“儿臣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王庭之主深深凝视他,道:“我才收到了来自天都圣者的来信,信中说起温禾安。此子是由天都圣者一手带大,所有本事都是由圣者教授的,这次她犯下无可饶恕之罪,圣者会亲自出手,视其态度,决定当场击杀还是带回天都终生监禁。”
江召脸上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但他克制着不显露半分,只是瞳孔缩起来,半晌,拉回理智:“父亲,九州风云会,天骄齐聚,其中有些背后都站着圣者,这事一出,我王庭作为主办方,恐怕不大好收场。”
他说:“儿臣怕,影响我们后面的计划。”
“怕什么。”他现在的表现,可比从前一听到温禾安就失控好很多,王庭之主看在眼中,也没再敲打,而是道:“主城之内不许圣者入内动手杀戮,会有人将她引到外城。你视情况配合他们,这件事也要做成。”
“秘境中,你兄长在她身上吃了亏。我王庭向来不吃这种亏。”
说话间,门外来了侍从,有别的事找王庭之主,他最后驻足,望了望这个从前最没用,最不像自己,现在又慢慢有些像江家人的孩子,说:“日后,王庭缺人,你兄长身边也缺人,是碌碌平庸死亡,还是权柄在握,都看你能不能抓得住这两次机会。”
第96章
九州风云会两日后才开, 但云封之滨街道上被奇形异装的修士所占据,看得出来,王庭花了心思, 除了按部就班的兵士外, 还设有明暗哨。
人多了,尤其其中大部分都是养尊处优,趾高气扬的,脾气不好,不懂退让, 一点就炸,自然事也跟着多起来, 但不论事有多少,凡是当街起了争执的, 一刻钟之内, 必有城中执法队来调解相商。
在风云会开始前,他们不打算去灵山高阁住, 林十鸢算到了温禾安的想法, 早在一天前就发了消息,说给他们提前留了下榻的地方, 幽静,空旷,自己人可以住在一起。
在来之前, 他们提前订了驿舍,地段好,视野好, 在云封之滨很有名气,只有一点不好, 人多,吵闹。不论如何,私宅肯定是比驿馆来得要好,温禾安在落地之后就给林十鸢回了消息,珍宝阁很快来了人,循着位置找到了他们。
来的是两名女子,穿着短襦小袖衫子,下着碎花间色裙,手中捧着几段鲜丽缎子,她们引着几人穿过闹市,岔进小巷,介绍:“家主为几位准备了四座私宅,是珍宝阁的产业,里头已经打扫过了……只有一点,此地几里开外,斜西边是王庭新建的城卫队驻所,家主说,贵客若是夜间无法避免发生打斗,记得提前布施结界。”
温禾安听完,道好。
天都十五城也举办过风云会,她清楚里头具体的布置安排,城卫队这东西,哪哪都有,没法避
这四座宅子占地都不小,温禾安同女子说话时,凌枝已经慢条斯理晃过一遍了,她拍拍手,干脆利落地做好了安排:“你我的人各住一座,剩下两座,你跟陆屿然一起,我和商淮一起,这样行吧?”
“巫山有私宅,他们长老多,不和我们一起。”温禾安半是好笑半是诧异:“但你和商淮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凌枝一张小脸又面无表情了:“我来过一次王庭,这里的口味让我终身难忘。没有商淮我过不下去。”
送他们来的女子也回:“是。王庭重甜重酸,好各样香料作佐,远来之客有许多都不太能适应。”
凌枝和她师兄,商淮之间的事温禾安大概都知道。
这是凌枝的私事,她无意干涉过多,只是凌枝玩心重,对感情转变并不敏锐,她想想商淮这段时间又躲闪又不得不出面的样子,眨了眨眼,半是提醒半是问了句:“我听罗青山抱怨,说商淮的心都快跟你飞到阴官家去了,恨不能入赘?你这段时间怎么人家了?”
这还真是罗青山的原话。
凌枝惊讶地看她:“我还觉得他最近老躲着我呢,说不上来,他好奇怪。”
她还真思忖着,跟温禾安直言不讳:“入赘?陆屿然那丁点大的心眼,能乐意我跟他抢人?商淮在巫山负责的事情不少吧。而且他……本家两道主支交汇,他那八竿子扑不着一捧水的摆渡术,我怕他在家里淹死,还得我三不五时天天盯着。”
“还是算了。”
温禾安好笑:“你还真想过啊。”
凌枝低声叹息:“他长得好,脾气好,主要是厨艺很不错,还能处理各种麻烦事。若是他能安心做事不管我,知情识趣日后也不缠我,我想想也不是不行。”她之前就动了将商淮撬走的心思。
这话说得,徐远思都笑了,他一笑,凌枝就看过来了,很是莫名:“你笑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徐远思一下就没了笑容,他深吸一口气:“我住哪里。”
温禾安示意他随意。
说话时,他们来到最后一座宅院里,凌枝看看院中装潢布置,扭头对温禾安说:“商人无利不起早,林十鸢有事找你。”
那两名站着的女子也没变表情,其中一个落落大方地上前两步,朝温禾安略一福身,果真带了句话:“家主请问姑娘,明日正午,可有时间在珍宝阁一叙。”
“跟她说我会准时到。”温禾安点头,温声道:“替我道声谢,她费心了。”
两女子俏声应是,欢欢喜喜笑着欠礼后出了巷子,回去复命了。
徐远思站在原地凝着眉好半天没动。
他想起了半个时辰前的场面。
云封之滨有专门供船只登岸的岸口,他们却没走那条道,走的是阴官家渡口。
因为引通溺海,每座城池中守着这道渡口的都是阴官,不会有外人擅入。
抵达之前,凌枝将消息给了出去,这边船将停下,一行人下来,另有一行人身影肃肃,着黑衣,戴铁面,迅如离弦之箭,静如高山渺雾,循着为首阴官的指引,训练有素地跃上了船,分散进各个房间,很快不见踪影。
那是巫山调来的精锐,预备藏于溺海之中,躲避王庭的探查视线。相当惊人的一股力量,仅一个照面,徐远思胳膊上就起了层鸡皮疙瘩,而潜入云封之滨,放在明面上的队伍只会更多更强。
陆屿然身边那支鼎鼎大名的“天纵”,绝非虚有其名。
还有温禾安身边。
徐远思隐晦瞥过月流暮雀等人,这些时日他同在院中,几墙之隔,跟他们打过交道。
谁不知当日温流光在一品春将这十余人吊起来放血,当做饵料来钓温禾安这条“大鱼”?打从一开始,这十几人就不被重视,因为出场太糟糕,许多人,包括他都忘记了,温禾安从前在天都有着怎样的势力,这些人是她的心腹,能差到哪里去。
只不过对上了温流光这等恶霸,太过倒霉罢了。
而经过那次磨难,有两人突破瓶颈,也到了九境。
……世上九境能有多少。
徐远思绷紧了下颌,心中生出紧迫之心……自古以来,唯有握有这种力量的才能保家族欣欣向荣,后顾无忧,傀阵师说得好听,什么聚天地之灵,得天所爱的种族,王庭真有心想动他们,不过是两刻钟的事。九州林氏,林十鸢的家族,底下有灵庄与珍宝阁,开遍每一个城池,富贵已极,也得找稳定的靠山,就怕哪一日遭遇和徐家同样的事。
徐家世代中立,依靠金银粟低调生活。
现在金银粟没了。
还中立得起来吗。
尤其是如今,林十鸢的示好如此明显,林十鸢的处境,可比现在的徐家好上太多了——徐远思思索了好几日,现在知道温禾安是什么意思了。
温禾安没有在私宅里待多久,天色稍晚一些,她就上街了,凌枝喜欢宅在家中,除非憋久了,否则不爱出房间,就没一起。她只带了徐远思,回到先前定的驿舍,进了自己的房间。
暮染烟岚,华灯初上,夜晚的街市比白日不遑多让,驿舍中脚步声不断,有人上来,又有人下去。有人歇息的房间已经罩上了结界,徐远思小心翼翼地将门抵上,以为她是要来做什么杀人越货的勾当,半晌没有做声,严阵以待,时间长了,一刻钟过去,只见她找了把椅子在窗边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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