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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玉娇(风去留声)


背着她的脚步在这时停了一下。
沉默了好一会,没有等到回应。
“……嗯?”顾环毓疑惑,咬了咬唇,对自己的莽撞感到后悔,又隐隐有些失落。
脚步又开始迈起,这时传来陆双淡淡的声音。
“随你的便。”

那夜夫妇俩提心吊胆地在家里等,见天色不早两人还没回来,正想出去找,便见陆双背着顾环毓回了家。
陆双神色如常,倒是顾环毓面色苍白,腿上还被蛇咬了一口,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夫妇俩赶紧去找解药,陆双什么也没说,径自把顾环毓背进了屋,聂氏不放心地要追进去看看,被陆父一把拉住。
他下巴朝两人的方向抬了抬,一脸的了然于胸。
“让那小子去处理吧,我们两个就别添乱了。”
陆双将顾环毓背到屋里,将她扶坐在榻上。
柔怯的女郎受了惊吓,像一朵颤抖的娇花,似乎察觉到他要离开,手指下意识轻轻揪着他的袖子。
陆双顿了一顿。
他只着白色的中衣,冷峻的脸庞难得多了几丝儒雅,他的外衫被她紧紧裹着,愈发显得惶乱无依的美,她脸色苍白,看他的眼中有着羸弱的祈求。
陆双早已点上了烛火,烛光下的她苍白如纸,像是一副凝固的画卷,哀哀的声音透着软弱,“能不能……”
能不能,在这里陪着我。
但是她知道不能,她没有说下去。
她慢慢松开了他。
陆双静静看着她,然后起身离开,顾环毓一阵低落,在她的情绪还没有和缓之前,他又回来了,扔给了她一个药瓶。
“自己涂。”
药瓶精准地落到了顾环毓的罗裙上,她拿起药瓶,抬头去看陆双,他已经转过身,带上了门。
夜里无风,万籁寂静。
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便显得有些醒目。
陆双坐在门槛,胳膊上的伤早就随意地上了药包扎了,此刻他坐在门外,脊背笔直,望着夜色中的庭院。
轻薄的帷幔里,帐中女郎掀起腿间层层叠叠的罗裙,手指轻轻触过肌肤,小心翼翼地摩挲、打圈,似乎是觉得疼,时不时传来低低的嘶声。
陆双闭上眼,耳边的一切声音又变成了那一夜潮湿的水雾,又是那滴滴答答的水声……
他想起帮她吸出毒血时,有一些被他忽略了,现在却想起来了的细节。
女郎的触感温腻柔软,如同上好的牛乳,小腿白的晃眼,脚踝纤细极了,女郎鲜嫩的血液仿佛都带着些许芬芳的甜美。
还有她在慌乱之中早已凌乱的衣领,那从衣领中泻出来的一片若隐若现的沟壑白腻。
陆双突然有些头晕目眩。
或许是毒血还残留在体内的原因。
……不能再想下去了。
真的会出事。
他坐在门槛上,不动如山,迎着萧条的风,庆幸还有这寒风替他扑灭心底的燥热。
手掌缓缓攥起,他低头不屑地苦笑一下。
看来自己,果真是骨子里的卑劣啊。
顾老爷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柳氏掀开被子,点了灯,睡眼惺忪问道,“老爷怎么了?”
顾老爷回头看了一眼柳氏美丽的脸,难得的面无表情,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我睡不着,许是积了食,我出去走走,你先睡吧。”
柳氏知道他这是又要去祠堂跟他那个死去的大夫人说话了,心中生气,索性真的躺下继续睡了,“那老爷早点回来。”
脚步声远去,柳氏恶狠狠想着,自己如今在顾府只手遮天,老爷对她唯命是从,她还跟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不能管得太紧,拿到手里的才是真,反正顾府上下全都听她的不是。唯一的一个反骨、眼中钉,如今也下落不明了。
那小蹄子自打亲娘死了之后便对她横眉冷对,前阵子更是频繁出入寺庙,结识了很多江湖方士和郎中。
她心中暗暗生疑,但也没太追究,当得知顾环毓把三年前自己买通的季郎中找到之后,才终于是坐不住了。
赶在季郎中到达之前,柳氏派人半路截杀了郎中,之后正好撞上了九皇子求亲一事,趁着顾环毓想要远门躲亲,柳氏乐的顺水推舟,买了一队人马扮成山匪,探亲路上半路截杀了她。
一个未出阁的丫头片子,跟她斗,还差得远。
所幸如今终于是尘埃落定,以后兰儿的婚事、她在京城夫人圈中的地位,那还不是手到擒来。柳氏慢慢吐出一口浊气,兀自睡去。
顾老爷慢慢走在夜色中,踱到了祠堂,看着大夫人的牌位。
扶了柳氏为正妻,这些年来他冷眼看着柳氏操持着府中上下。
一些事只要不捅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他也懒得计较,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夫人死后,毓儿便对自己寒了心,他也不愿再见她,父女由此离心。
他想起这些年自己冷落顾环毓的点点滴滴,失去了亲娘和他的照拂,在柳氏tຊ手底下,她一定不好过吧。
所以有什么事,她都不愿意再对自己这个父亲讲。就连探亲一事,他都是从柳氏嘴里才知道的。
她就这样丢的无影无踪,惩罚着他的良心,也许这个时候,她早就下去见她的娘了。
夜里风霜如骤,寒气催骨,顾老爷独自立在灵堂里,心中悔恨交织。
“怪我……都怪我,是我不该应了柳氏,让她在这个风头浪尖回襄阳探亲……月娥,你怨我吧,是我弄丢了我们的女儿……”
“月娥……月娥……”
顾老爷臃肿的身形佝偻在灵堂前,一遍又一遍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自打顾大夫人去世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唤过她的小名了。
夜里顾环毓又做起了噩梦。
她又梦到了那一日:她再次坠下山崖,重重跌下,世界只剩下一片摇摇欲坠。
她被坚硬的车柱撞得头晕眼花,视线一片漆黑,她能想象的到马车外面是怎样的一副惨状。她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死亡。
溯流而上,模糊的光影中,有一个女人安详地躺在记忆最深处,雪白的帷幔下,女人了无生息。
“不要——”
顾环毓从噩梦中惊起。
耳朵嗡嗡作响,她在一片混沌中仿佛又听到了众人的嘶喊声,那么的凄厉,那样的痛苦,他们以生命保护着她,如今却只剩下了她自己,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门外传来砰砰的拍门声,有人在急切地喊着她。
顾环毓恍若未闻,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拍门声消失了,安静了一瞬,然后猛地传来了一声巨响,陆双直接踹门冲了进来。
他几步冲到床前,双手箍住她发抖的肩头,“环环、环环、”
顾环毓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
“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陆双拍着她,紧张地盯着她,“有我在,别害怕。”
许是少年眼中的焦急与关切触动了她,顾环毓愣愣看着陆双,羽睫一颤,又落下一行泪来。
“陆双……”
“我想回家……”
“我不要在这里……”她悲恸道,“我要回家……”
所有的假装,所有的坚强都没有了,此时此刻只有她最真挚的期许,凝结成她最念念不忘的四个字:她想回家。
回她原本的家。
陆双沉默了。
他的眼中有一种她看不懂的东西,有什么情绪再次被他深深地压下,仿佛簇簇的火苗一瞬即燃,幽亮渐渐熄灭。
只是一瞬间,他眼中的色泽都不见了,成为了一片安静的黑。
“我一定让你回家。”
顾环毓抬起头。
“真的吗?”
“如果你信我。”陆双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不会骗你。”
顾环毓内心一震,连哭都停止了,眼中迸发出欣喜的光彩,一刹那光华盛放。她急急抱住陆双的胳膊,将他视为风浪中的救命稻草,在这个孤独的黑夜里,她从未有过的依赖他。
“我信你!”
她又重复一遍,“我信你!”
陆双低头看她哭的红彤彤的眼尾。
他忍不住想抬手擦去她脸上冰凉的泪,但是最终收回了手,手握成拳,放回到膝上。
“那你别哭了。”他轻轻道。
顾环毓一怔,安静了下来,慢慢松开了他的手。
橘黄色的油灯不知何时亮了,在帐中投出暧昧的光影。
陆双也觉得有些不得劲,干咳一声,准备离开,“那你好好休息,有事叫我。”
顾环毓抬头,望着陆双的脸。
许是还沉浸在噩梦里,她的眼中带着茫然,很快,她又低下头,烛光将她优美的五官映出一道深楚的影子,她的眼睛陷在一片羽睫的沼泽中。
她怔怔盯着床上挨在一起的两道影子,“我刚才做了一个噩梦。”
“嗯。”陆双没有多问。
“你一直在外面吗?”
陆双沉默。
顾环毓没有在意,喃喃道,“我很讨厌黑夜。”
不愿一个人面对,未知的一切。
这些天,从打狼之后,她知道,他一直在门外陪着她。
“……陆双,谢谢你啊。”顾环毓真诚道。
她又对他说了谢谢。
陆双还是没说什么,点点头走出门外。
顾环毓坐在床头,怔怔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在他关门之前,她突然从被子里起身。
“等一下——”
陆双回过头。
顾环毓单手扶在门框上,半边身子藏了起来,乌发如云般浮起一道飘逸的弧度,她纤瘦的身子立在暗暗的光影里,像是一道美丽忧愁的剪影,因为激烈的动作而有些气喘吁吁。
“我好像……刚才记起了我的名字。”
她的声音很轻,发红的眼尾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像是暗夜里的星星。
“……我叫顾环毓。”

稀疏的林子里蹒跚走出几道身影,在地上印下一道道短促的影。
“公子你怎么样!”一个下属打扮的人搀扶着一名锦衣华服的男人,“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出林子了!”
比起神色慌张的下属,公子倒是镇定的很,他松开下属搀扶的手,径直走去前面的一块大石,坐了下来。
一旁已有眼力见的下属给他撩衣敷药。
风吹起公子凌乱的几缕头发,露出俊秀深邃的眉眼,虽然看上去有些狼狈,但自有一股矜贵和风雅。
“你们一路为了护我都负了伤,先休息一会吧。”公子平静道,声若石玉,“敌人都已退散,不着急赶路,天黑之前出去即可。”
下属跺了跺脚,看着公子胸前纱布渗出来的血渍,神色痛怨,“那帮狗日的土匪真是难缠!本以为端了他们的老窝便永绝后患了,没想到竟然还在这里留了一手。”
半年前公子受太子之令北上巡查,几月来手腕雷霆,平定匪患无数,接连端了几个匪寇的老巢,没想到遭到了这群亡命之徒疯狂的报复,半月来,公子身边的人死伤无数,自己也频频受伤。
众人一阵唏嘘,眼中皆带着劫后余生的后怕。刚才真是九死一生。
“公子,北上一行实在凶险,要不要再请东宫加派些人手?”
“不必。”坐在石头上的慕容彦眉目深凝,似是在若有所思。
敢杀他,他们还没有那样的胆子。
自己此次微服出巡,对外隐去了九皇子的身份,方便起见只顶了一个御史的头衔,但是敢杀朝廷命官,同样也是抄家的死罪。这群山匪不过是威慑一番罢了,想要从自己这里榨点逃命钱,不足为惧。
“公子说的是。”
天色越来越暗了下来,慕容彦看了看天色,起身,“走吧,这里是深山老林,还是早点离开为好。”
话音刚落,像是应了他的话,林子深处传来阵阵的狼嚎声。
慕容彦神色一凛,“走。”
几人刚经历一场激战,此刻皆是残兵破身,都没有和狼群一战的精力。几个下属在前面斩棘开路,想要快速离开深山,没料到行至一个岔路口时,旁边的树枝突然哗啦作响,有什么声音撼天动地传了过来,一只黑熊从树林里窜了出来。
众人还从未见过这般庞然大物的熊,一时间都惊住。
黑熊生看见几人,目眦欲裂,发出劈裂肝胆的吼声,朝几人直冲而来。
下属将慕容彦团团护住,一人挽起长弓拉了满弦,朝黑熊射去。
箭射中了黑熊的一只眼睛,并未毙命,却是更加激起了它的怒火。黑熊发了狂,嘶叫着朝几人狂奔而来。
一名下属挡在前面,挥剑朝黑熊砍去,却被它蒲扇似的大掌一掌挥开,狠狠跌在树上,没了声息。
另外几名下属继续搭弓射箭,没想到这黑熊虽庞然大物,速度却极快,几箭竟都没有射中它的要害。下属一边射箭一边后退,陆续有几人皆已重伤。
转眼间只剩下两名下属还在勉强抵挡。慕容彦目光一厉,推开身前的下属,拔出腰间佩剑。
左胸传来一阵撕裂的痛,伤口又迸裂了,闻到了纱布上隐隐的血腥味,慕容彦捂住左胸的伤,咬牙忍住,他此刻并没有与黑熊一战的信心,但若不速战速决,必会引来更多野兽,他们今日必定死于这座深山之中。
他拔剑向前,准备与黑熊拼死一战。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冷光嗖的一下一闪而过,擦过了他的脸,慕容彦感到耳边一阵疾风掠过,眼前的黑熊突然顿住,失去了声响。
下一刻,黑熊轰然倒地。
庞然大物震起尘土四起,黑熊重重倒在了地上,胸膛上精准地插了一支箭。
好箭法。慕容彦站在烟尘中,朝身后望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一山坡,正拉弓引弦,直直望向这里。
“什么人!”下属连忙护住慕容彦,亦朝山坡处看去。
烟尘散尽,陆双敏捷地跳下山坡,从阴影中一步一步走出,看到黑熊已死,他放下弓箭,径直朝这里走来。
他目不斜视,忽略掉虎视眈眈的下属,停到黑熊旁边,弯腰将它胸间的箭矢拔了出来。
他掏出一块帕子,擦tຊ干净了箭上的血,将箭矢重新插回后背的箭筒里,这才抬起头,与围在中间的慕容彦打了个照面。
四目相对,慕容彦盯着陆双,挥开下属,示意收回他们腰间的剑,然后朝陆双走去,微微一笑,温和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陆双对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说话。
“少侠家住何处,改日我必派人登门拜访,厚礼重谢。”
陆双对他为何在此不感兴趣,地上的黑熊才更令他感兴趣,他弯下腰打量着黑熊,盘算着一会怎么把它带回去,头也没抬,“萍水相逢而已,不必在意。”
慕容彦回头,对身边的下属看了一眼。
下属心领神会。
陆双突然感觉后脑勺一股劲风袭来,他反应迅速,飞快转身,劈手朝来人砍去。
下属连忙回身格挡,两人赤手空拳对打了数招,招招速度极快。
片刻,双方彼此退开,点到为止。
慕容彦拍掌,微笑道,“好身手。”
陆双冷冷瞥他一眼,知方才打斗之人存着故意试探之意,心下有些阴沉,“你什么意思?”
看少年语气不善,慕容彦一笑而过,分毫不恼,“我看少侠身手了得,不知师出何门?”
“无门。”
少年驾轻熟路的样子,似乎对这深山很是熟悉,而这样的深山野岭几乎鲜少有人踏足,慕容彦打量了一眼他的装扮,“你是猎户?”
“那又如何?”
慕容彦微微一笑,“你这样的身手,不该宝剑藏匣。少侠若是有意,愿不愿意跟着我?”
陆双蹙起了眉。
他看着慕容彦,这一瞬间,不知怎么的,突然想到了顾环毓。
同样的矜贵气质,同样的娓娓谈吐,眼前的男人甚至看上去比当初的顾环毓还要华贵,但他们两人还是不一样。
顾环毓性情温柔安和,丝毫没有眼前的男人这般高高在上,明明是邀请,却像是在施舍。
顾环毓的眼睛很纯净,她总是很轻易就被人从眼中窥探到她的想法,而眼前的男人并不是这样,他深沉的眼底令人捉摸不透。
陆双本能讨厌这样的人。
他心中发冷,回绝道,“多谢公子好意,不过我无意于功名,承蒙公子错爱。”
“谢礼就不必了,就此告辞。”
说话的同时,他拖起地上的黑熊,用匕首几下划开,那黑熊庞然大物,被他熟练地几下剥了皮,又劈成了几半,用麻绳串在一起,举重若轻地扛起来,挂在了肩上,招呼也没打就这么径自转身。
下属瞠目结舌,盯着黑衣少年头也不回的背影,又有些怨怼,“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
慕容彦:“够了,下山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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