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羊的青年肩膀瑟缩一下,哪怕只是一只羊,在紫金盟那也是很金贵的东西,密光州穷得人连□□都要没了,养羊也不是那么轻易的事,要是没几个人守,外头多的是饿得眼睛发绿的家伙,趁人不注意,扑进羊群里生啃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我们这就去找!”
青年说着,回头叫上了十几个人,赶忙出了寨子去找羊。
那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手按着腰间的弯刀,一头卷毛里都是风沙尘土,耷拉着一张脸转身走到一间屋子前,见两名青黛衣袍的侍者守在门边,他摸了一下鼻子,像是想讲点他们燕京的教养礼节,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搞,他扭扭捏捏:“你们公子做什么呢?我能进去吗?”
“康禄,这是你的寨子。”
里面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
名唤康禄的男人抓了抓脸颊,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我这不是跟陆公子你客气客气么?昨天晚上我没问一声就进来,你还拿纸团子砸我……”
话还没说完,康禄打眼一看,那张桌子腿儿底下又躺了不少纸团子,他一下抬起头,桌面上放着一只破砚台,那是康禄从前的宝贝,现今已摆在桌前那个人面前,墨条都磨掉了一半。
康禄大步走近,俯身捡起来一个纸团子才要展开,却听桌前那人道:“别碰。”
“……”
康禄手一僵,撇嘴将纸团子扔回桌腿底下:“哎,陆雨梧,你说咱这儿真能被疏通成运粮道吗?那些官老爷们都不肯来这儿上任,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南边的人,听说庆元那块地方有钱着呢……”
康禄平时话就多,这会儿又不自禁开始东扯西扯起来。
桌旁有一道窗,日光掠窗而来,落了一层淡薄的颜色在桌前那个人身上,他乌浓的发髻梳理整齐,只鬓边有一两缕浅发随风微荡,他拥有一副清妙的骨相,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一双眸子黑沉。
洁白的宽袖被他卷起来,那几分清寒的病气似乎只是单薄表象,露出来的一截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有些汗涔涔的,他手中握着一支毛笔,为了握紧这支笔,他腕部连接手背的皮肤底下嶙峋的筋骨都在紧绷着,汗珠滑下去,悬在他的腕部,随着笔尖接触纸页的沙沙声,滴落在纸上。
他越用力,手腕越抖。
纸上笔锋稍顿,划出来一道突兀的墨痕。
“听说那些盐商家里富得流油,什么时候我康禄也去那样的地方转上一圈,好好沾沾那儿的富贵气儿……”
康禄还在喋喋不休,却不防桌前的人忽然扔了笔,连同砚台一同碰倒在了桌下的瓷缸里,“砰”的一声,瓷缸被砚台砸破了底,满缸的水撒了一地。
康禄被溅湿了鞋子,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屋中死寂,康禄抬头看那少年,见他浓长的睫毛半垂,在看自己那只仍然在发颤的左手。
日光里,他左手腕内侧一道月牙红痕被一道突兀的疤痕给切割成更为残缺的两半,康禄见过那道疤最狰狞的样子,应该说,这少年右手的疤还要比左手更可怖,康禄刚遇见他的时候,他身边还没有这些侍者,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好些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坐在无名的小坟包上,正等着他死。
他手上脚上带着镣铐,那镣铐将他手腕的伤反覆磨破,右手腕上的伤口血红不堪,甚至还能看见一点底下的骨。
那些小孩跟他商量着,等他死了,他们分了他,一定会给他埋起来,这样南观音娘娘就会保佑他下辈子可以吃饱饭。
可是他没有死。
他在那些觊觎他血肉的小孩堆里给自己找到了一条生路,那条生路就是康禄,那天康禄的紫金盟丢了一只羊,等他找过去的时候,那只羊就在一个坟包上被开膛破肚,烤得焦香,一起分食了羊肉的小孩们看见康禄就吓得跑了个干净,只有那个少年还坐在坟包上,用那双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撕下羊肉来吃。
康禄该杀了他的,在密光州,人命哪有羊的命值钱呢?
可是那少年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想不想要牧丽河?”
那可是牧丽河,密光州最好的水源,康禄做梦都想,可密光州势力交错,谁也不肯让着谁,这么多年牧丽河不知换了多少个主人,就是没有紫金盟的份儿。
康禄其实不太相信这个被流放过来的少年能有什么本事,但他又想,万一呢?他老爹就是被南观音山下那寨子里的人给砍死的,他总憋着口气想报仇,又苦于牧丽河在人手里握着,不得不仰人鼻息。
但一年的时间,这个少年展露出的手段以令人心惊的速度帮助康禄蚕食掉周围小的势力,令紫金盟逐渐壮大的同时,今年五月,康禄与他成功拔除南观音山下最大的寨子,得到了牧丽河。
“雨梧,我让人给你找最好的药来……你会好的。”
瓷缸里溅出来的水沾湿了少年卷起来的洁白袖口,康禄看着他的手,忍不住说道。
“如今紫金盟在密光州已是一家独大,你丢了只羊却还像以前一样心疼,”陆雨梧抬起眼帘,“给我找最好的药,你不心疼钱?”
“不心疼!”
康禄拧着眉头:“你是个读书人!手不能写字的话那不比杀了你还痛苦……”
他话说一半,又觉得自己失了言,他一下顿住,有点着急地挠了挠自己的卷毛:“我……一定给你想办法!”
“不必了。”
陆雨梧黑沉的眸子盯着桌面上被墨洇湿的纸页,上面的字迹扭曲到令他自己都无比陌生:“有人也替我寻过好药,你不是知道吗?”
康禄忽然哽住了。
什么药,也改变不了陆雨梧右手的手筋断裂无法复原的事实,但至少他的左手当初受伤不算太深,又有人用内功为他接续过筋脉,但陆雨梧从前写字都是右手,如今相当于重新习字,而习字的这只手还是受过伤的。
要做到平稳地写字,并非一件易事。
康禄看见他那只手紧握起来,筋骨在薄薄的皮肤底下紧绷着,他神情看似平静,却又总有一分日光照不见底的阴暗。
那像是他对自己的痛恨。
门外忽然有个人进来,康禄转头,是那个天生冷脸的陆青山,他是三个多月前带着人找到这里来的。
“公子。”
陆青山看见桌边碎掉的瓷缸,他顿了一下,却又很快走近:“陆骧来信了,他说已经交代好了李记的掌柜,还有浮金河桥下的那个摊主。”
陆雨梧紧攥的手忽然松懈。
他好一会儿没说话,视线垂下去,瓷缸碎片里盛着被墨染黑的水,那支毛笔躺在里面。
外面风沙吹拂。
陆雨梧忽然俯身,将那支湿漉漉的毛笔捡了起来。
“公子,为何不肯让我替您写呢?”
陆青山忍不住道。
“她认得我的字,我假手于人便是毫无意义,”陆雨梧擦拭着毛笔,“这又何尝不是一种食言?何况我的境地不好,姜寰可以因为姜变而迁怒我,便也可以因为我而迁怒她。不够,我们如今做的还不够……”
陆雨梧将那张写满扭曲字迹的纸揉成一团扔了,可是于情,他想写信给她。
但这双手,却做不到了。
等不到他的来信,她一定已经生气了,生气他的食言,不会再相信他了。
他曾经想,
这样也好,他悄无声息地死在密光州,一点音信也没有,她最好生气,也最好将他忘记。
陆雨梧又在碎掉的瓷缸里拾起那块破砚台。
水珠顺着砚台的边沿滴答滴答地响。
“可我,”
他沾了满掌被水晕淡的墨,忽然说,“不想再食言了。”
今日细雨绵绵,紫鳞山上水雾潮湿。
柏怜青从外面领回来一个老翁,他虽年老,那副身骨看起来却依旧孔武有力,长满颌骨的霜白胡须很长,几乎到了胸膛底下。
中山殿里不见人,柏怜青在阶上截住一个女弟子:“小山主做什么去了?”
那女弟子俯身:“山主在龙像洞第十二层祭拜先祖。”
老翁本在打量这洞府,听见这女弟子发出声音,他视线骤然落到她身上,那女弟子无端被这样锐利的目光一刺,一时竟有些战战兢兢。
“行了,你去吧。”
柏怜青朝她摆了摆手。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走了,而那老翁抬起来一双眼,站在阶上看向那些在这洞府中来回的男女弟子,这些人偶尔会相互低语几句,虽然声音不大,但老翁眉心还是拧出来一个“川”字:“我记得紫鳞山中有个止语的规矩。”
“哎哟雍老,那都是从前的老黄历了。”
柏怜青一手叉着腰,捂嘴笑了一声:“咱们这位小山主说了,咱们紫鳞山不是寺庙,山中弟子也不是什么和尚尼姑的,用不着修什么闭口禅。”
雍老脸色有些沉,换了一位不姓程的山主之后,紫鳞山这幽深而阴暗的洞府便好似少了几分从前的压抑,阴冷,那些护山弟子不再止语,因而这掏空了一整座山而建成的洞府里竟然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斥着死寂。
但这是不应该的。
“若无森严的规矩,又何以树立绝对的威严?”雍老想,这新任山主果然是个才只有十几岁的娃娃,她还不懂程氏世代相传的山规到底意味着什么。
“不过是一个止语的规矩,小山主又没把山规逐条废止,雍老您何必……”
柏怜青本是笑吟吟的,但见雍老板着脸盯住她,她一下没了声音,干脆收起来自己最熟练的那副勾栏式样,挺胸抬头,背着手转身,清了清嗓子:“您跟我进来吧。”
中山殿后面就是龙像洞,雍老有很多年没来过了,他在洞中站定,视线顺着垂落的长幔往上,烛火点缀在山壁缝隙中,如盘旋的龙尾。
第十二层,是紫鳞山中人籍册所在,亦是程氏历代殉葬者的灵位所在。
洞中无风,而长幔忽动,雍老耳力敏锐,他目光往上一睃,一道紫衣身影从幽深而神秘的第十二层一跃而下,双足擦过长幔,她身姿轻盈,飘然而落。
雍老最先看清的,是她腰间雪亮的银色腰链,一双短刀一左一右在她腰侧,她乌黑的发髻间只有一根珍珠银簪作饰,那副眉目有一种浸润山雪的艳丽。
“小山主,您今日怎么想起来去祭拜紫鳞山先祖了?”
柏怜青走过去,笑眯眯地问。
“改了他们的规矩,上两炷香,就算跟他们说声抱歉了。”细柳先瞥了她一眼,随后目光落在那须子很长的老翁身上。
“紫鳞山的规矩,却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雍老对上她的目光。
这一刻,龙像洞中死一般的寂静,柏怜青动了一下眼珠,干笑起来:“小山主,这位便是雍老,他之前在……”
“在汀州。”
细柳接过她的话,仍盯着雍老:“汀州分堂的堂主杨雍。”
四目相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柏怜青的脸快木了,她正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该说点什么才能改变这诡异的氛围,却不想,杨雍先俯身抱拳,打破死寂:“杨雍拜见山主。”
柏怜青愣了。
“我改了止语的规矩,你似乎很不满?”
细柳冷不丁地问他。
杨雍面不改色:“属下不敢,但山主今日改止语,难说将来又会不会再改其它什么规矩,紫鳞山立身于世,传承下来的何止是这个山主的位子?规矩,也是传承的一部分,程氏的规矩,不能改。”
细柳听了,点点头:“你说得对。”
杨雍没料想到这位小山主竟然这么听劝,他紧绷的面皮一松,却又听见她说道:“我的确不止想改止语这么一个规矩,只是这多少对程氏祖宗们有点不敬,他们在九泉之下有多生气我不知道,但我多上几炷香,慢慢来,他们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柏怜青很难形容在听到小山主这番话后的杨雍的那副脸色,那松弛褶皱的面皮一抽一抽的,活像是老树皮要掉下来了似的。
杨雍一个眼风扫过来,柏怜青立即领会他是在问她怎么连一句规劝也没有,她眼观鼻鼻观心,一双眼睛这看看那看看,总之就是不看杨雍那张僵硬的老脸。
从龙像洞中出来,细柳回到了她住的那间石室里,柏怜青跟了过来:“小山主,您真的没忘吧?”
细柳在梳妆台坐下,闻言一顿,但很快,她抬起眼帘:“什么?”
“雍老啊,您在这间石室里醒过来的那日我就跟您说过了,前山主令我升任左护法,那雍老则是右护法,他是紫鳞山的老人了……”
说到这儿,柏怜青故作神秘地放低声音:“他从前虽是汀州分堂的堂主,却也是在先帝那儿做过事的,所以他才有这样的派头,我都不敢得罪他。”
细柳用帕子擦拭着发尾沾到的香灰,好似漫不经心:“这些我都记得,今日我好像把他鼻子气歪了。”
柏怜青想了想方才的情形:“若论他的脾性,他若不服您,是不会好好施礼承认您是山主的,他明明并不赞同您改了山规,但刚刚还是叫您山主了。”
若依照柏怜青所言,杨雍应该是个高傲的老头,细柳今日也看到了他表露出的不满,但他却又很知道克制自己的言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过,他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做事却从没出过错,紫鳞山给叛徒下的追杀令一般都会到他手里,哪怕天涯海角,他亦能循着蛛丝马迹找出人来斩草除根。”
“的确如此啊小山主,他那双眼睛啊,毒得很!”
柏怜青在旁感叹道:“只要是他想找的人,谁也别想逃过他的眼睛。”
“你还说过,他对先帝很忠心。”
“是啊,他在汀州多年,好些事连前山主都不知道,那些事是前山主都不可以碰的,只有先帝直接命令,前山主才不会过问。”
“那也就是说,”
细柳垂眼看着发尾,上面一点香灰也没有了,“他对如今这位陛下也本该同样忠心才是。”
“那是自然。”
柏怜青不假思索:“咱们这位陛下不是总想着要那个姓陈的老家伙插手紫鳞山吗?他不放心您,就想着要那个姓陈的来名正言顺地监视您,您始终不松口,而今雍老一来,陛下想必会觉得雍老也算是一双好眼睛,姓陈的插不插手,估计也不重要了。”
细柳扔下帕子,淡声道,“忠心若能分两半,便不叫忠心了,我不但弄丢一个姓花的准皇后,还暗地里动用紫鳞山的势力阻挠东厂知鉴司追查她的下落,在他看来,这已然违背紫鳞山拱卫皇室的忠心,他对此绝不会无动于衷。”
柏怜青怔了一下,神情陡变:“小山主,您是说雍老他也许知道您故意放走花小姐的事?不对啊,他如果知道的话,那陛下应该也知道了,怎么还……”
“你不是说蛛丝马迹都逃不过他的那双眼睛吗?”
细柳意味深长道:“他若真的有所察觉,那么出于忠心,他一定会告诉陛下,而如今这位陛下若真的知道了什么,他是绝不会错过任何向我发难得机会的,也就是说,这杨雍有一份不可告人的私心。”
“……他能有什么私心?他为什么愿意隐瞒花小姐的下落?”
柏怜青实在想不明白。
细柳神情淡漠:“他应该感谢自己的那份私心,否则他一定到不了燕京。”
柏怜青看向梳妆台上那面铜镜中,这一刻,她在镜中细柳那双眼中感受到了一分严寒杀意,柏怜青心神一凛,她忽然恍悟,杨雍去年在雍州遇袭,受了重伤,若非如此,杨雍不会到此时才来燕京。
那原来是细柳的警告,杨雍可以忠于先帝,而今紫鳞山一朝换了主人,他则必须要学会先忠于紫鳞山。
若杨雍心有犹疑,细柳绝不会留着这个祸患。
柏怜青知道,细柳其实在任何事上都从不儿戏,无论是止语的山规,还是对杨雍的杀心,她始终保有自己的那份敏锐与冷静,她沉默地担起来紫鳞山主的责任,不动声色地收拢杨雍在汀州的势力,花了一整年的时间敲打各地分堂堂主,厘清他们的实力,掌控他们的命脉,逼着他们臣服于她这位新任山主,按灭那些浮动的人心。
杨雍因为先帝的器重而有了很多依附他的根须,他算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重要难题,这一年时间细柳与他的博弈都被其他各部分堂看在眼里,而今杨雍身至紫鳞山,便是他在向新任山主低头。
柏怜青没有想到,原来一开始这位小山主便是对杨雍动了杀心的,一颗忠心不能分成两半花,杨雍要么只能忠于她,要么只能死。
“我还总担心您把底下分堂的事给忘了,”
柏怜青叹了口气,“我还琢磨着要不要给您准备一个小册子在身上,就像您以前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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