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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有时是在一座草木葱茏的园子里,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将年纪小小的她抱在腿上,给她看一幅图。
她记起来,那座园子叫做茏园,而那幅图上,是明园。
在案角边哭的那个小孩,
她也看清他哭得湿漉漉的那双眼睛。
还有那棵山枇杷树。
她想起来上面刻着她母亲的名字,程芷柳。
一个雪天,她爬上山枇杷树,哭着不肯嫁给父亲好友的儿子,后来她摔下去,砸在那个小孩的身上。
那天,她生病了,发热症。
他一个人在雪地里待了很久,又跑到她的房中,用冰冷的手贴上她滚烫的额头。
如此反覆很多次。
她以为那是作弄,所以很烦他。
可是第二天她退热了,他却没有出现。
她有点不情不愿地问了声父亲。
“你还问呢?你昨日胡闹,秋融那个孩子昨日在外头玩雪,都以为他贪玩,谁也劝不住,哪知道他是为了给你退热,手都冻伤了。”
父亲扶额,有点头疼地说:“你要是好了,就赶紧跟我去陆府看看他去。”
她虽然不喜欢爱哭鬼,可是心中觉得自己毕竟误会了他,多少还有点愧疚,第二天喝了汤药,就跟父亲过去了。
他好像病得比她严重多了,嗓子都咳哑了,见她来了,只是弯起眼睛对她笑了一下,并不说话。
“谁让你给我退热的?”
她有点别别扭扭地挪到床前去,嘟囔着:“我多喝几碗药,也就好了。”
但是,她还真的很讨厌苦苦的汤药。
小孩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用他那双清润明亮的眼睛看着她,抬起手在床沿轻轻一拍,像是请她坐下。
她一点没不好意思,一屁股坐下去,隔了会儿,她有点不自然地道:“我爹说你手冻伤了,伤哪了?”
他抬起来一只冻得肿肿的手。
她看了一眼,发现他手腕内侧一道红痕,还有些肿,因为是冻伤的,他这只手一直不肯放进被子里暖着,那样只会痒得厉害。
她歪着脑袋看了那道红痕片刻,说:“好像月亮啊。”
一道绯红的弯月。
尘封的记忆如同被这一场绵延炽盛的大火熔断了枷锁,汹涌而来,不断充盈在她的脑海,刺痛她的头皮。
那些作为周盈时的,又或是作为细柳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割裂着她的记忆,她记起父亲被斩首的那日,侯之敬原本是救走她的人。
但后来,也是这个人将她推到南州的绛阳湖中,要溺死她。
从那以后,她成为了细柳。
有一位山主,还有一位……师父。
“师父说,”
无数记忆纠缠着细柳这颗坏掉的脑子,剧烈的疼痛几乎牵连着她五官都在抽痛,细柳不知不觉,满眼睑的血红都被泪意冲淡:“我……有一个姨母。”
过往记忆尽数蜂拥而至,但很快,细柳感觉到那只怪物在她颈间那块皮肤下焦躁地顺着血脉往上,她的那些记忆就如同它最美味的食物,它撕咬起来,像是要将她好不容易记起来的东西拆吃入腹。
细柳浑身紧绷起来,她本能地抗拒,然而越是挣扎,她的每一根血管就越是鼓胀,乌布舜看她颈间血管不对,脸色一变,忙道:“孩子!快别想了!再这样下去你很快会死的!”
至此已是整整三个时辰过去,玉海棠乌黑的鬓发几乎结满冰冷的寒霜,她身上笼罩凋敝的寒意,一身的功力都输送到了细柳的身上,她的脸色更加苍白,疲惫极了,一手抓住细柳的衣襟,她冷冷道:“你能记起那些东西,是因为那是蝉蜕给你的回光返照,不要再舍不得那些记忆。你若能活下去,所有的一切,你依旧会忘干净。”
说罢,玉海棠一把松开细柳,接来乌布舜手里的一碗热虫茶勉强喝下去,总算感受到一丝暖意,她下了石床,转身欲往外面去,可走出几步,她又忽然定住,转过脸来:“我给你我全部的功力是为了让你担起紫鳞山的重任,你若敢死,我绝不会放过陆雨梧。”
哪怕是玉海棠一生的功力,也并不能真正地压制住那只蝉蜕成虫,接下来才是细柳与蝉蜕之间真正的较量。
细柳倒在石床上,白霜凝结在她的眉头,甚至染白了她的睫毛,但她感受不到所谓彻骨的冷,只有顺着她的丹田熊熊燃烧的烈焰。
她闭起眼,仿佛在黑暗中与那个怪物相视。
它始终蛰伏在她的血肉里,用那双阴寒的眼,轻蔑地审视着她,没有人类可以主宰它这只高傲的怪物,它厌恶人的软弱,亦不能接受自己竟然要依附在这样的宿主身体里。
可是没有了宿主的气血,它只能死。
它索性疯狂地毁灭一切,先虐杀这个可恶的人类,再死在她的血肉里。
烈火熊熊,它与细柳无声对峙。
它疯狂地撕咬,要她痛,要她生不如死,要她明白她不配做它的主宰,细柳在冗长的对峙中身体紧绷如弓,它仿佛在嘲笑她,顺着她的血脉再往上,它露出尖利的獠牙,就吞噬掉她原本的名字,所有的过去,以及连此时此刻她都要留不住。
可是凭什么?
细柳蜷缩起身体,用尽全力,不顾那个怪物锋利的齿牙,抢回一点残缺的画面,那是月夜山野,有一道声音对她说:
“你要好好与你身体里的那个怪物对抗,没有人可以左右你的命运,它也不能。”
蝉蜕被她彻底惹怒。
它在她的皮肉底下疯狂啃咬,无声叫嚣,细柳丹田烈焰四卷,她浑身仿佛都要被这一场大火烧成灰烬了。
她猛然睁开一双血红的眼。
玉海棠不在石室里,乌布舜好像燃了什么香,他此刻在石室外面对几个弟子交代着什么,细柳听不清,但那些声音可以反覆割破她的耳膜,耳廓里一时又淌出血来。
那个怪物在她颈侧偏后的皮肉底下鼓动着,疯狂往上,要到她的脑子里去,顷刻之间,细柳凭内力抬起来右手摘下发间的银簪,尖锐的簪头陡然刺入她颈间,这种自己亲手给的痛,竟比虫茶还管用,她一瞬清醒了些,簪头扎着皮肉之下那个怪物,她手猛地往下一划,一道狰狞而血红的口子划至肩上。
那个怪物钻在她的血肉里挣扎,被簪头钉在她的肩里。
即便这样,它也不死。
从颈到肩,那样长的一道血口子,血液浸透了细柳的衣襟,极致的痛,换来她此刻难得的清醒,她忽然冷笑起来。
笑着笑着,她低头看了一眼满是血污的衣襟。
凭着一口不敢轻易泄掉的气,她从怀中摸出来一个小册子,红肿得不像样的手捏起来绑在册子上的那只炭笔,整只手因为这样简单的蜷握而抖个不停。
他那道绯红的月牙痕,是冻伤的。
原来,她真的是周盈时。
细柳笑着,双眼却被泪意模糊。
七年,所有人都在遗忘她,连她自己也什么都忘记了。
但有一个人,
是这世上唯一的,永远会记得她的人。
她几乎看不清翻开的册子,手却紧紧捏住那只炭笔,她艰难地喘息着,血沾湿她的手背,她青筋尽数鼓起,颤抖,却用尽力气,一笔,一划——
“不要忘记陆雨梧。”

第84章 雨水(一)
山门一闭,洞府当中无人感知得到外面的昼夜变换,玉海棠在中山殿中坐,山中弟子无人敢发出一点声音,洞中时有滴水声响,那是再多的熏香也烤不干的潮湿水气。
漏刻亦有滴水声响,无声昭示时间已过去三个昼夜,如今是第四夜,惊蛰就在中山殿外待着,他不被允许进入细柳所在的那间石室,第一日乌布舜出来过,惊蛰看见他满手都是血,神情十分凝重地让人赶紧准备止血的草药,然后再一头扎进石室里,直到此时也没再露面。
“山主!”
中山殿中忽然传来一声惊呼,整个洞中的死寂陡然被打破,惊蛰一下起身回过头,在殿门外,他看见那女弟子跪倒在玉海棠的面前。
“谁准你出声的?”
阶上,玉海棠倚靠在椅子里,一手撑着侧脸,睁眼瞥她。
那女弟子一整张脸顿时煞白,俯身叩头,无声求饶。
无怪女弟子一时忘记山规发出声音,而是玉海棠此时的脸色实在苍白无血,满鬓都是细密的汗珠,方才她闭着眼,那女弟子上前送汤她也一点反应都没有,看上去就像是昏过去了似的。
玉海棠拧了一下眉,冷声:“下去。”
女弟子如蒙大赦,赶紧起身下了阶去,往中山殿外走。
她经过惊蛰身边的一瞬间,惊蛰仿佛嗅到她身上一分药气,再抬头看向中山殿中,玉海棠那张脸实在有些不对劲,她甚至要一手扶住那椅子边沿,才能撑起来身体,端起那碗东西,一口饮尽。
山主武功卓绝,惊蛰还从没见过她这样。
难道她受伤了?看起来并非是什么小伤,否则山主不会连行动也这样艰难,惊蛰收回目光,神情晦暗。
忽的,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在这间洞府中,除了一个人以外,无人敢不顾山规疾行,惊蛰一下抬头,只见甬道中走出来一个人,赫然正是乌布舜。
他熬了整整几日,雪白的胡须都沾着些血迹,那双眼睛都熬出血丝来,浑身的汗干了又出,身上就没个干爽的时候,惊蛰见他步履如风,直奔中山殿内去了。
玉海棠听见他的步履声,那双眼睛一瞬抬起来。
因为封住了山门,女弟子们在殿中插的山花将枯不枯的,还有点残损的香气,乌布舜走近,在一只大花瓶前站定,他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开口:“你知道她做了什么?”
乌布舜这几日不敢有一点分神,昨儿晚上灌了一碗虫茶提神后,到现在他也没顾得上喝一口水,嗓子正干哑得厉害。
玉海棠发髻早散开了,那一头原本乌黑的,长至脚踝的头发已隐有几缕泛白,她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倾身看向底下的乌布舜。
“蝉蜕想钻到她的脑子里去,”乌布舜与她相视,随即抬手从自己颈部略后的部位到肩峰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她用簪子,从这里再到这里,划出了一道很长的口子,将蝉蜕扎在了她自己的肩胛骨里。”
玉海棠鼻息乱了一瞬。
乌布舜继续说道:“颈部的位置本就很危险,但她自己很聪明,用内功将蝉蜕逼到了一个她相对不受掣肘的位置。”
但哪怕是这样,那也还是颈部,原本就很脆弱,很危险的位置,一旦差之毫厘,大出血止不住,她这条命就算是保不住了。
“以死搏生,这是我教她的道理。”
玉海棠的声音虚浮而无力,却仍然那么冰冷:“她有些像程芷柳,却比程芷柳还要倔,她甚至自小都是一个叛逆的性子,我越是惩罚她,越是践踏她的尊严,越是打压她,她就越是要向我展示她那点野草般的生长力,野草的根茎是全天下最韧的东西,烧不尽,吹不散,无论谁踩她一脚,她也永远不知疲倦地破土、长生。”
匍匐在天子的脚底,只有不要命,才可以有机会活得下去。
“她死了吗?”
末了,玉海棠冷声问。
“她的毅力远比我想像中的还要强大,”乌布舜说到这里,神情不免有些动容,“三个昼夜,她未有一刻向蝉蜕低头。”
“而今蝉蜕偃旗息鼓,她失了太多气血,若要醒来,只怕还要些时间。”
存在于细柳身体里的蝉蜕并非是世上唯一一只,但乌布舜却只在她身上看到了属于人的胜利。
“倒是命大,”玉海棠紧紧蜷握的手松懈了一些,那副眉目却依旧阴寒,半晌,苍白的唇轻扯,“可她还不知道,她活了下来,往后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芷絮,你这是何意?”
乌布舜眉心一跳。
玉海棠面无表情道:“若不是她一意孤行去劫狱救陆雨梧,我亦不会在当今圣上面前用她是先帝指定的下一任山主做借口。”
先帝从未放下对周盈时的杀心,又怎会指定细柳做下一任的山主?
这不过是她骗姜寰的罢了。
“她因为一个陆雨梧,葬送了一个可以自由的机会,”玉海棠唇边露出一分讽笑,“你说,若她知道陆雨梧辜负了她一番好心,没有逃走,她该是什么表情?”
先帝去了,新帝姜寰又并不知道周家这些密辛,也不会在乎这世上是否还有一个周盈时随时可能翻出周家大案。
原本,玉海棠是可以放她走的。
从此天大地大,她不需要再是周盈时,也可以不是细柳,人海茫茫,随便她是谁。
“你何必这样说呢?”
乌布舜长长地叹了口气:“那个孩子与你不一样,芷絮,你与你程家所有人一样,困在对姜家皇室的一个‘忠’字上,你不得自由,是你的心不自由,但她没有你们程家世代相传的这个枷锁,哪怕要担起紫鳞山的重任,她也是自由的。”
“你如今没了内功护身,身上常年积累的阴寒便压不住。”
乌布舜看着她,说:“芷絮,随我回苗地吧,去那里医治你身上的阴寒之气。”
“不行。”
玉海棠拧眉,冷漠道:“我一日活着,就一日还是紫鳞山中人,我哪里都不去。”
“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平野长大的地方吗?”
乌布舜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响起。
此刻,玉海棠那副冷漠的神情骤然有了一道裂缝,她抬眼迎上乌布舜的目光,苍白的嘴唇颤动。
“你若能去他的故乡,他一定很高兴。”
乌布舜慈和的目光仿佛能够洞悉她冰冷皮囊底下的那副本相:“不用担心盈时担不起你的期望,她连蝉蜕都可以战胜,她是这世上最勇敢的孩子,你也不要担心她会因为紫鳞山这个责任而痛苦,我说过,她与你不一样,她不是程家人,她从来都自由。”
又是数日,山门初开,洞府内外紫鳞山弟子无声静伏,临近四月,此时山中细雨沙沙,玉海棠从洞中出来,雨水顷刻沾湿她泛白的双鬓。
弟子们跪在道旁,无声恭送。
玉海棠迎着细雨,抬头在一片苍翠树影中望向那片天,多少年了,她从未在意过这些,今日竟然觉得有些陌生。
玉海棠走到狭窄山径上向下一望,底下的蟠龙瀑布常年水声激荡,水气潮湿,她回过头,那座洞府黑洞洞的,像一只巨兽的血盆大口。
忽然,她往回走了几步。
“芷絮。”
乌布舜叫住她:“舒敖和雪花在照顾她,她会醒来的。”
玉海棠一下顿住,她神情冷漠地望着那座困住她大半生的牢笼:“谁关心她了?”
“那你在想什么?”
乌布舜走近她。
玉海棠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她从袖中取出一支血玉海棠簪,青灰暗淡的天光下,海棠花瓣沾了点滴雨水,她面无表情:“有一件事,我从未告诉平野,而你也并不知道。”
“程芷柳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在我父亲的算计之内,她生来就是替我承担责任的。”
玉海棠在雨雾里转过脸,看向乌布舜:“父亲不愿我承担殉葬的宿命,所以才有了那个外室,那个外室到死都不知道,我父亲从未将她们母女放在心上过。”
玉海棠倏尔冷笑一声:“所以程芷柳真的好傻,她不知道她生来就是一个笑话,还整日围着我打转,总想与我姐妹情深。”
“那你是为何忤逆你父亲?”
乌布舜问道。
玉海棠绷紧下颌:“一个外室所生的低贱之人而已,不配做我程家人,亦不配接掌紫鳞山,我自己的责任,从不需要旁人替我来担。”
乌布舜神色复杂起来,他看着面前这个女子,失去了内功,阴寒几乎将她整个人裹挟,催生出她鬓边几缕白霜:“平野说,你的话他总要反着听,才可以听得出你的真心。”
玉海棠握着簪子的手一紧。
这个名字总能轻易将她击溃。
“他怎么……话那么多。”
玉海棠苍白的唇翕动。
乌布舜笑了笑:“没遇见你之前,他在外游历四方也总是寄信给我,什么都要提一提,尤其在遇见你之后,他在信上的话就更多了,我记得他说过,将来想带你回苗地看看,我们那儿有一种最美丽的蝴蝶,就像你一样。”
被乌布舜养大的苗平野是这世上最温暖炽盛的日光,若非如此,他也照不进紫鳞山漆黑的深渊缝隙里。
也发现不了那只蝴蝶。
“盈时并不是在替你承担责任,我看如今这位皇帝龙体康健,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只要你活下来,殉葬这个规矩,我们就还能再想一想办法,但若你被这阴寒之气折磨死了,那……”
乌布舜没有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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