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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世人不会骂朕,因为朕多病,连大朝会也去不了,于是风雨之间的无数双眼睛都只在看着老师,修内令是朕与老师两个人的道,但走到今日,只有老师从头至尾甘做那个殉道者,而朕,在无数目光之外,毫发无损。”
建弘皇帝近乎残忍冷漠地剖析着自己的内心,他松开掌心,将自己握了十几年的帝王权术给面前的这个儿子看:“朕从来不能像老师一样有一颗光明之心,朕心里有很多的晦暗,因为这把龙椅是寒冰做成的,它年复一年地刺穿朕的骨,朕的肉,让朕不安,让朕怀疑,亦让朕觉得孤立无援。”
姜变抬起来一双迷茫的泪眼。
建弘皇帝看着他,干裂苍白的唇扯了扯:“你当然不会懂,没坐上这把龙椅的人从来也不会懂,一个皇帝,身边脚下,都是臣民,怎会孤立无援?”
“朕时常会想,若这副身体能稍微好些,若朕还能坚持个十来年,也许,”建弘皇帝深吸了一口气,那一双赤红的眸子里是一个帝王难以压抑的不甘,“也许朕还可以亲手解决了达塔蛮子,也许朕还来得及亲手安定四方,无论如何,也要好好整顿这被天灾兵祸折磨日久的大燕,护住祖宗基业,安抚朕的子民。”
“父皇……”
姜变哽咽,泪意模糊他的视线。
建弘皇帝缓了一会儿,才又开口:“作为朕的儿子,你做事一向比寰儿用心,这些朕全都看在眼里。”
殿外东风乱卷,呼啸之声隐约传来。
姜变眼眶发酸,却抵不住心如擂鼓,他有些不敢呼吸,像是不敢相信有一日父皇会这样亲口肯定他。
在往常那么多年的岁月里,父皇的目光几乎很少落在他身上,哪怕有时瞥过一眼,也不过是疏淡的一眼。
姜变呼吸很轻,很缓,对上父皇那双充满血气的眼睛,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儿时那样,仰望着他的父皇,渴望着哪怕一分的温情,也渴望着父皇可以给他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哪怕那双眼睛赤红,姜变也依然感受到父皇复杂而沉重的神情,父皇干裂的唇浸出血丝,缓缓翕动:
“可是变儿,你的心思,太多,太重了。”
仿佛一瞬之间,姜变浑身因过快的心跳而充血浮出皮肤的热意骤然一寒,一块巨石猛然压住他整颗心脏,压得他呼吸凝滞,胸腔颤动。
“你做了什么,朕都一清二楚。”
建弘皇帝嘶哑的声音更力重千钧地挤压他的心肺,姜变发现父皇眼底的那一丝也许是属于父亲的温情消失了,在生命如残灯即将湮灭的这一刻,他仍选择做一个睥睨万方的帝王,以极其冷漠的口吻:“你与寰儿,都不如显儿。”
姜变浑身绷紧,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建弘皇帝,也是此时,外面东风狂吹,巨大的轰鸣宛若惊雷划破整个紫禁城的上空。
那声音太巨大了,姜变见建弘皇帝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帘子外面,他似乎一点也不好奇发生了什么,甚至一点没问身边的曹凤声。
而曹凤声亦一言不发,垂眸在侧,动也不动。
姜变心乱如麻,他一时间什么礼法也不顾了,一下子起身,转头掀开帘子出去,拉开沉重的殿门,在露台上,他顺着那轰声遥望南边,烟尘如乌云般滚滚而生,不过顷刻间,那一座俯瞰整座燕京城的新建城的佛塔从塔尖一层层倾塌下去。
利刃穿胸般,姜变猛然大吐一口鲜血。
他浑身冷透了,失魂落魄地跑回干元殿里,他的父皇仍吊着一口气在等着他,看着他嘴边都是血,那副心肝俱摧的模样。
“杀谭应鹏,是你做过的最错的一件事。”
建弘皇帝仿佛还绝不够,他残忍地掀开这个儿子藏起来的阴暗密辛:“嫁祸兄弟,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呢?”
姜变脸色煞白,踉跄地后退了几步,他意识到,哪怕他的父皇如今躺在龙床上,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也依旧是一个皇帝,在他自以为是的那些筹谋中,建弘皇帝早已洞悉一切。
“……为什么?”
姜变嘴唇发颤,他忍不住道:“难道您只看见我做了错的事吗?难道……姜寰就没有吗?”
“朕说过了,你们两个都不如显儿。”
建弘皇帝口齿已经不太清晰,却不妨碍他这番话给人以彻骨的寒意:“只是你还没坐上那把龙椅,就已经生了太多的心病,你与寰儿相比,或许你有很多的长处,可是变儿,你身上有朕太多不敢确定的东西,朕不能放心地将这个大燕江山,还有修内令交给你。”
“谎言……”
姜变摇头,他仿佛积蓄了一身的气力,如同一头困兽嘶声力竭:“全都是谎言!你骗我……用一座护龙寺来骗我!姜显和姜寰才是你看重的骨血,而我……而我从来都是那个你看不上眼的,异族女人生的儿子!”
他双目浸满血丝:“在你心中,我永远不配!”
“永远不配!”
姜变撕心裂肺的声音穿透殿门,远处护龙寺方向的浓烟不止,曹凤声守在建弘皇帝的龙床前,一声令下,静伏暗处的禁军瞬间涌入殿中。
“来啊,护龙寺佛塔倒塌,皇五子姜变办事不力,将他拿下!”
陆雨梧入了宫,却被曹小荣一路领到了内阁小楼里,次辅蒋牧与几位阁臣在厅中坐,他们个个神情凝重,厅中几乎静无人声。
“秋融,快来坐。”
蒋牧一见他,便令人上茶。
那吏部侍郎冯玉典忙跟着嘘寒问暖:“秋融,听说你病了,我们也没个时间去看你,如今怎么样了?这脸瞧着怎么还这样苍白……”
陆雨梧坐了过去,沉静道:“多谢冯阁老关心,已经好些了。”
他回过头,见门外没有了曹小荣的影子,他眉心轻拧了一下,又问冯玉典:“冯阁老,听闻陛下召我入宫,您几位可知是什么缘由?”
冯玉典还没说话,那边蒋牧先抬起头来:“陛下召见你?那你怎么上这儿来了?”
陆雨梧道:“小曹掌印说,让我在内阁小楼暂坐。”
一时间,蒋牧与冯玉典面面相觑,连那王固与胡伯良脸上也闪过一丝疑惑,片刻,冯玉典道:“陛下今日忽然病更重了,太医去了几拨,也都……没什么用,如今陛下正在干元殿见五皇子殿下……”
……这个当口怎么会召见你呢?
这话冯玉典没说出来。
他们都在做一个准备,只怕今日,这个朝廷就要彻底变一片天了。
陆雨梧脸色微变,哪怕冯玉典没将话说尽,他心中那种诡异的感觉亦瞬间催生出十分的不安,他一下站起身来,无视了宫人送来的热茶,几步走出门外去,忽然“轰”的一声,自南面而来,宛如闷雷砸向人间。
宫人俱惊,发出慌乱的声音。
陆雨梧抬头,南面巍峨的佛塔塔尖下坠,倾塌之间,伴随烟尘四卷,铺开,坠落。
几位阁臣从厅中出来,正好望见这一幕。
“这这这……怎么回事?!”
冯玉典大惊失色。
电光火石,陆雨梧浑身寒刺倒竖,血液顺着他的四肢百骸仿佛顷刻在他脑中贯通了什么,他顿悟的瞬间,猛地朝外面跑去。
蒋牧喊他,冯玉典也喊他,但他没有回头,没有停滞,他循着宫门的方向,穿过朱红宫巷,越过几重朱门,凛冽春风鼓动他素白的衣摆与宽袖,刺得他眼睑泛红,一张苍白的面容因为奔跑而染上淡淡的血色。
寒风顺着他的喉咙钻入肺腑,又刺痛又痒,但他不肯停,一步也不肯。
他跑出宫门,陆骧与陆青山他们都等在不远处,也许是听见了方才那一阵巨响,他们都在朝着南面看。
而冷清的御街尽头有人纵马,那马蹄声越来越近,陆雨梧远远看见马背上那道影子,从一团模糊的颜色,渐渐地,变得轮廓清晰。
那个女子一身紫衣沾满了尘灰,连她乌黑的发髻都灰扑扑的,那张白皙清臞的面容上几道血红擦伤,那双眸子依旧亮若寒星。
陆雨梧忽然停了下来,寒风如同一只手反覆挤压过他的心肺,他喘息着,鬓发沾汗,一双眼睛紧紧地盯住她。
陆骧与陆青山发现了他,一声声喊他公子,细柳骑马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他,她翻身下马,见他站在那儿,身姿颀长,衣袍净白,如玉山积雪,岿然不动,仿佛根本没有听见陆骧的声音似的。
他似乎面无表情,
只在看她。
细柳双手没一块好皮,还在渗血,但这点痛对她来说已可称微末,东风呼啸,她快步走到他面前去:“护龙寺的佛塔有问题,我上去……”
这一瞬,她整个人不受控,腰间银链碰撞轻响,猛地撞向面前这个人的怀中。
细柳的声音戛然而止,她后知后觉地低头,看见他揽住她腰身的一双手,宽大的衣袖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褶皱堆叠起来,露出来他冷白的腕骨,薄薄的皮肤底下,是分缕鼓起的嶙峋青筋,无声昭示他的力道之大。
她感受得到他双臂越收越紧,几乎要将她揉进身体里。
幽冷的淡香隐落鼻息,细柳怔怔的,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忽然之间,她耳畔落来一道如释重负的叹息。
“还好。”
长风吹拂,夕阳余晖淡薄铺陈在他雪白的衣襟,伴随他轻擦耳廓的温热气息,细柳感受到他白皙颈项间涔涔的汗意。
细柳轻眨眼睫:
“什么?”
“还好你没事。”

第82章 立春(五)
陆骧在不远处望见这一幕,他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收了,一时间也不敢贸然过去打扰,生怕自己做下什么讨嫌的事。
好在很快,他看见自家公子松开了手,他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挪过去。
“你走后,工部的几位大人令工匠流民上塔查验石栏,我亦跟着上去看了一眼,那根承重的主柱被人动过手脚,若不是有功夫的人,根本很难察觉那个位置。”
细柳之所以发现异常,是因为她在楼上听到了异响,那时佛塔上下许多人,他们来来回回踩踏楼板,除了她以外,没人察觉到那声音不对。
匠人村的工匠们,还有那帮流民都在认真细致地检查各处,没有人注意到楼中央贯通上下的主柱。
“我……”
细柳抿了一下苍白的唇:“发现异常之时,为时已晚,我只来得及抓住身边的两个人。”
主柱断裂,佛塔倾塌便是一瞬间的事,她自认反应已经足够迅速,抓起来身边两人施展轻功下塔,亦被崩裂的砖石砸中。
李百户他们原本都在佛塔外面,危险来临之际,他们亦有人逃跑不及,被崩塌下来的砖石梁木砸了个结结实实。
细柳是被李百户他们从碎砖石块里扒拉出来的,满身的灰尘,呛人的尘烟,她咳嗽了好一阵,方才看清自己提溜下来的两个人。
一个,是吓傻了的工匠。
另一个,是吓傻了的那个秦大人。
她一双手都被擦破了皮,血淋淋的,迟缓地回过头,那座巍峨的高塔已倾塌为一片废墟,那座六层楼高的金身佛像岿然矗立于茫茫烟尘之中,稳坐废墟之上,夕阳的余晖如血,在佛像身后照出一片粼粼的金光。
长风呼啸,像是要吞没掉废墟之下微末的惨声。
“救人。”
细柳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都给我去救人。”
李百户哪敢耽误,立即招来护龙寺中所有东厂番役,又令人去东厂抽调更多的人过来,而细柳则立即骑上一匹快马,赶来皇宫。
风声凛冽,细柳半晌都没有听见面前这个人开口说些什么,她抬起眼,忽然发觉他颊边沾了点灰痕,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鬓发,果然一手的灰。
她说不清他此刻究竟是怎样一副神情,长风灌满他的衣袖,他双手都紧紧地蜷握起来,没一会儿又松开。
他紧绷下颌,像是在强迫自己尽量冷静:
“没有……其他活口了吗?”
细柳看着他:“也许还有。”
晚霞灼烧如火,连绵半边天,此时大开的宫门中,突兀地响起一道钟声,厚重,深长,宫门口的禁军闻之变色,不由齐齐回首。
宫中无论是巡逻的禁军,还是来回忙碌的宫人,只听见这样一道青铜钟响,俱停步伏跪,面露悲色。
这钟声不曾停歇,宫中大钟响,紧接着便是整个燕京城的寺庙道观的钟声敲响,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足足三万杵,昭示着建弘皇帝驾崩,举国大丧。
不过一日的工夫,宫中传出一个惊天的消息,护龙寺那座新修的佛塔坍塌之际,建弘皇帝忽然就没了气。
整个燕京城的百姓都知道那座在前朝古寺基础上新修的国寺——护龙寺,是钦天监为建弘皇帝千挑万选出来的命脉之所,而今佛塔坍塌,连大雄宝殿都被压塌了,其中工匠流民被埋废墟底下,禁军与东厂、乃至知鉴司都抽调了人手过去扒废墟救人,忙活了三两日,也就只从鬼门关拉回来不到一百活口。
“听说是好几千人哪……”
浮金河桥下的食摊上挤满了食客,近来他们都在议论同一件事,不可谓不人声鼎沸:“都是给咱陛下修国寺的,就只救回了那么点人,可怜哪!”
有人叹着气,神神秘秘地压低声音:“谁说不是呢!都说这国寺事关咱陛下的命脉,钦天监选址都选了许久,好不容易定了地方,怎晓得出了这样的意外?如今都说是那佛塔坍塌以致陛下命脉无法接续,那五皇子……可是犯了天都不能饶恕的大罪过!如今正押在诏狱里!”
众人压低声音附和着,又有人接下去道:“听说陛下一去,曹凤声那个阉贼当场就撞了柱,嘶,按道理来说,那阉贼手握那样大的权柄,满朝廷里不知道多少他的干儿子呢,他怎舍得这些权势富贵,就这么追随陛下去了?”
“谁知道呢?”
有人剥着花生,随口道:“一个宦官嘛,许是他该享受的都享受尽了,没根的男人又不算是个男人,干儿子再多也终究不是什么亲儿子,可能他觉得没趣儿,想早点投胎,下辈子再做个真男人!”
食摊上很多人都想笑,即便如今曹凤声那阉贼突然撞柱而亡,他的那些徒子徒孙们如今正自顾不暇,怎么可能有工夫上街来听这些闲话,但如今正是国丧,谁也不敢当街开怀。
一驾马车徐徐穿街,路过浮金河桥下,碾落些许尘泥,也许是因为马车后面缀着一行青黛衣袍的侍者,油布棚里的食客们闲聊着也不免抽空抬头瞅上一眼。
但谁也没瞧见马车里坐着谁。
马车最终停在诏狱门口,因其在百姓心中等同地狱,故而此处清净极了,陆骧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细柳靠墙而立,那副眉目在一片淡薄的晨雾当中有些过分清冷。
“公子,是细柳姑娘。”
陆骧连忙回头掀帘子。
细柳就靠在墙边,双手抱臂,看见那陆骧一双眼睛直直地看过来,一发现是她,便一下转过头掀开帘子像是说了什么,不多时,那一身素服的颀长身影从马车中出来,还没下马车,也不必陆骧伸手指方向,他一抬眸,淡薄雾气里,他的目光准确而直接地落来她的身上。
细柳见他下了马车,朝这边来,便略微站直了些身体,却还倚靠在墙上,他走近了,素白的衣摆不知在哪里沾了些露水。
“在这里做什么?”
他开口,也许是伤寒还没痊愈,他的声音有点哑。
细柳觉得他是明知故问,但她没轻易接他的话,下颌轻抬:“以前没注意到,诏狱外面原来还有一株杏树,今日它开花了。”
陆雨梧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那株杏树一枝独秀,开出雪白微红的花,诏狱外面,仅有这一枝单薄的春色,在晨风中摇晃。
“知道你要来,进去吧,我都打点过了。”
细柳说着,便先抬步往诏狱里去。
诏狱里常年幽暗,只因其一半嵌入地下,而墙体厚数丈,里面虽常年燃着火盆,但因为之前那场大暴雨,如今底下还有些过分潮湿。
姜变贵为皇子,按理来说是不应收押在此,但今日宫中午门前曹小荣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遗诏,先是任命郑鹜为新任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后又宣布皇二子姜寰为继任新君。
而将姜变押在诏狱,是即将继位的新君的意思。
狭长的甬道尽头便是关押姜寰的牢房,一朝变天,朝廷里上赶着要向新君表忠心的人很多,东厂和知鉴司里,都不在少数。
故而没人因为姜变的身份而对他有所宽宥,牢房中昏暗极了,里面隐隐传来哭声,没一会儿又笑,伴随着老鼠的动静,显得有些渗人。
“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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