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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他说:“七年前的一个雪夜,南州绛阳湖上,我摘下这环佩,亲手溺死了她。”
那夜一只乌篷船,船上满缀渔灯。
他也记得那夜的水冷。
一句“亲手溺死了她”几乎令陆雨梧刹那唇齿生寒,他猛地攥住侯之敬的衣襟:“你胡说!”
少年仿佛一瞬褪去温文的底色,他用一种近乎沉冷的目光攫住侯之敬。
侯之敬被衣料粘连的伤口疼得剧烈,他青筋鼓起,冷汗直冒,嘴唇翕动着:“事到如今,我无心欺骗公子……她真的死了,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也仅是听令行事。”
陆雨梧质问:“你听谁的令!”
侯之敬却一言不发。
“侯之敬,你如何下得了手?”
陆雨梧紧攥他衣襟,扯得他被粘连的伤口再度被鲜血覆盖,陆青山连忙上前拉住陆雨梧,陆雨梧一双眼眶微红,仍死死盯住侯之敬,“她也曾来过陆府,她也曾亲口唤过你一声世伯!你不止一次见过她,你也对她好过!”
侯之敬闭了闭眼:“心存恻隐不是什么好事。”
他说:“公子你看,我因老师而对你留有余地,于是我入了诏狱。”
“可是公子,”
侯之敬定定地看着他,“我在尧县事败,实败于你,这一点你知道,你这样聪慧的人,会想不到还有谁清楚这一点?”
陆雨梧猛地松开他,回转过身去,这满室潮湿的味道几乎令人窒息,陆青山跟着陆雨梧才出牢门,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悲怆而苍凉的声音:
“侯之敬愧对恩师!愧对恩师……”
诏狱里昏黄的火光如簇一一擦过陆雨梧的肩背,他疾步走出森寒的铁门,外面的冷风迎面拂来,步履忽然一顿。
“公子,您真信了他的话?”
陆青山极少见陆雨梧露出如此情态,整个人都好似裹着冷冷沉沉的湿雾,让人看不真切。
“不,”
陆雨梧哑声道,“时间不对。”
“侯之敬说他在七年前一个雪夜溺死盈时,但那名南州犯官却说他在次年春天的货船上见过她。”
陆雨梧攥握着残缺的环佩,褪色的流苏随风而荡,他迎着一片浅薄的日光,轻声道:
“她一定还活着。”
秋风飒飒,诏狱门前一众侍者簇拥着陆雨梧的马车缓缓离去,与此同时别苑之中,花若丹屏退了侍婢,孤身在小朱楼上坐到黄昏。
天色终于渐黑,她蓦地听见一阵窸窣响动。
回过头,一盏灯笼昏黄,照见一道不知何时出现在此的身影,那是一名老者,花白的胡须几乎长满他的颌骨。
“小姐!”
他一膝屈下去。
花若丹立即起身走上前去,眼中隐含热泪:
“雍伯。”

几架火盆中火光烧得正旺,站在旁边的侍卫只觉脸颊被烤得生疼,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边滑下,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侯之敬已受过几回刑,浑身上下找不出几块好皮肉,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他浑身都在不住地发抖。
姜变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吹开碗壁浮沫,抿了口茶,才缓缓道:“侯大人,吾再问你一遍,谭应鹏将军到底是不是你杀的?”
侯之敬惨白着一张脸,嘴角微动,淌出来血沫子。
侯之敬喉咙艰难地吞咽一下,他嘴唇颤动:“罪臣只认……养寇吃饷,绝没有杀谭应鹏……”
“你没有?”
姜变站起身,“那你告诉吾,你勾结何流芳在尧县生事,所求为何?”
他走上前去,手握刑具的几名侍卫立即退开了些,他伸手随意地拂开遮挡侯之敬视线的蓬乱头发:“侯大人,吾奉父皇之命下安隆府便是专程去捉你这等装成钟馗的鬼魅,你若只是养着那些不成气候的东西骗朝廷几个饷,你也用不着一把年纪还入诏狱受如此酷刑。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侯之敬被火光晃了眼,人稍微恍惚了一阵方才看清面前这位年约二十岁,光风霁月的五皇子殿下,他一身皇子的赤色圆领袍服,可谓君子之姿,龙凤之器。
侯之敬蓦地一笑:“五殿下,从前是我侯之敬有眼不识真泰山,竟不知殿下有如此手段……”
李酉的手猛地拽住他的乱发,几乎迫使他仰头,侯之敬的话音骤然一顿。
姜变皱了一下眉:“侯大人,你偌大一个侯家那么多人你都可以不在乎的话,那么你藏在江夏佛陵县的那个小妾呢?”
他看着侯之敬骤然变化的脸色:“吾听闻她曾也算是建安第一名妓,似乎还给你生了个儿子……还有你自以为藏得很好的儿子儿媳,你的孙儿,亲生血脉你真的都可以不在乎?”
“姜变!”
侯之敬忽然暴喝一声。
李酉蓦地从身边侍卫手上拿来一柄细长的匕首猛扎他大腿,一刹血流如注,侯之敬瞪大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惨叫声响彻牢内。
“侯之敬你最好如实交代,你勾结何流芳在尧县生事,可是为了将谭应鹏之死扣在他们头上?”
李酉手中匕首又一用力,“谭应鹏是你杀的,是不是!”
侯之敬愤恨盈胸,目眦欲裂,却嘶喊一声:
“是!”
李酉冷声:“谁指使你的?”
侯之敬脸颊的皮肉抽动犹如鼓面崩裂,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血沫子淌了满口,他怆然道:“二皇子……”
姜变在旁看着他,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匕首撤出,鲜血沾了李酉满手,他扔了刀,只听姜变道:“李酉,请侯大人亲自写认罪书。”
李酉应了一声,立即招来一人端上笔墨,桌上一灯如豆,侯之敬被人解开绳索,扶到桌边坐下,他失神地盯着纸上片刻,方才颤颤巍巍地提笔。
待雪白宣纸落满墨痕,他才停笔,拇指点朱砂,慢慢地在纸上印下鲜红指痕。
李酉吹了吹湿墨,将罪书揭起,恭谨奉至姜变眼前,姜变扫了一眼纸上那一行行字痕,他扯唇:“侯大人临了,也算选对了路。”
他转过身,脸上笑意顷刻消失。
李酉望了一眼他的背影,随即一个抬手,立在侯之敬身边的一名侍卫倏尔攥住侯之敬握笔的手,笔端朝他胸口一道伤处猛扎进去,近乎贯穿。
侯之敬连一丝声音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大睁着双眼坐在长凳上,仿佛入定,鲜血一寸寸浸透他的囚服。
姜变没有回头,
他正欲抬步,却敏锐地察觉上面那道窗前似乎有一道纤瘦的身影闪过。
“谁?!”
李酉神色一凛。
诏狱是半地下式结构,为防止犯人之间有串供的可能,牢房无比厚实坚固,上方一道窗所在之处,才是真正的地面之上。
李酉率领一众侍卫顺着窄道一路追至诏狱外,他看清那道掠上飞檐的影子,袖中滑出一枚雪亮的暗器,姜变忽然却按下他的手,随即轻抬下颌:“细柳姑娘,吾正好有事找你。”
细柳立在檐上,看着底下姜变走近。
侍卫手中灯影照来,夜风吹动她的衣摆,她身上所穿的分明是诏狱狱卒的袍服,戴着一顶唐巾帽,弯眉如黛,一张面庞虽清臞而苍白,却透着一种出尘的雪意。
姜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她为何能穿上这样一身袍服进入诏狱,他也没有一点要问她到底听见了什么,又或是看见了什么的意思,只是在底下说道:“立冬之时正是吾皇寿辰,届时,吾想请细柳姑娘入宫赴宴。”
“一介江湖浮萍,何德何能敢赴天子寿宴?”
细柳语气波澜不惊。
“细柳姑娘何必妄自菲薄?”姜变眉眼含笑,“若不是你寻回金羽令,助我按住侯之敬五千兵马,只怕尧县更要遭一大劫,吾归还金羽令之时亦与父皇谈及此事,圣人有意赏你,细柳姑娘还是不要推辞了。”
他说罢,也不待细柳有所回应,便又朝她道:“正是天寒之时,诏狱到底是知鉴司的地盘,你还是不要久留的好。”
姜变回身坐上马车,李酉翻身上马,他回头再看一眼高檐之上竟已无那道身影,他心下一惊,那女子连在诏狱这样的地方都能做到悄无声息,武功实在深不可测。
李酉不由低声道:“殿下,她会不会听到了……”
马车帘子没掀,里面传出姜变慢慢悠悠的一道声音:“听到又如何?此时谁若听信了她一面之辞,那么她便是谁的人,正好,吾也能藉机一窥紫鳞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谈及“紫鳞山”这三字,马车内姜变露出几分耐人寻味的神情,他一瞥指间未揩尽的血渍,面露厌恶:“回宫,侯之敬畏罪自杀,吾理应急报父皇。”
永西总督侯之敬于诏狱亲自写下认罪书后趁人不备,以毛笔贯穿胸口畏罪自杀一事仅过一夜便响彻朝野。
尧县知县赵腾听从安隆知府的命令,对侯之敬养寇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私设苛捐杂税,致使尧县民不聊生,二人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经内阁首辅陆证拍板,将二人移交大理寺,拟定问斩之期。
建弘皇帝只看了一眼侯之敬的罪书便急火攻心,晕厥之前抓着曹凤声的手,咬牙道:“给朕下令……皇二子姜寰禁足建安高墙!”
高墙是什么地方?那是太祖皇帝开国之初便设下的天家囚牢,不在燕京,而在太祖皇帝的祖籍建安。
姜寰吓得大病不起,但建弘皇帝这回态度非常之强硬,竟令人硬生生将生重病的姜寰抬出宫,往建安去。
朝中风雨更浓,立冬这个节气却不知不觉到了尾声,建弘皇帝的寿辰在这一日,鸿胪寺紧锣密鼓地筹备几月,就等今日。
姜变派了马车去别苑接花若丹与细柳,自己因为事忙在外耽搁了些时候,却正好蹭上陆府的马车。
陆雨梧上次见姜变还是在别苑小朱楼上饮宴,那时侯之敬还没有畏罪自杀。
马车辘辘前行,姜变与陆雨梧对坐,见陆雨梧抬眸盯着他,便笑着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侯之敬果真是畏罪自杀?”
陆雨梧甫一开口,便是单刀直入。
姜变脸上笑意减淡,片刻,他道:“他的死,你可怪我?”
“不是怪,而是没想到你会动手。”
陆雨梧看着他,“他侯之敬做得出养寇这等事,连枉死的百姓他都能污其为反贼,尧县多少无辜性命都栽在他手里,这样一个人,死不足惜。”
“我听闻早年间他还在京时常出入陆府,对陆阁老这位恩师尊敬之极,”姜变叹了一口气,“可人在官场里,又有几个能稳如磐石,始终如一的呢?”
马车辘辘前行,姜变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道:“还有一事我忘了与你说。”
“什么?”
“那夜我审侯之敬时,见到了细柳姑娘。”姜变道。
陆雨梧闻言一怔,他道:“她怎会在那里?”
“她是来看我审侯之敬的。”
姜变徐徐说道,“秋融,你当她是朋友,可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么?”
不待陆雨梧开口,姜变继而又道:“若我猜得不错,她应当出自紫麟山。”
“紫麟山?”
这三字于陆雨梧而言实在有些陌生,他在无我书斋多年,几乎避世。
“紫麟山在江湖上颇为神秘,出身紫麟山的杀手,皆是顶尖之辈,传闻紫麟开刃,绝无败绩。”
姜变又说道:“前年元宵夜,六科一名给事中在教坊司中被一串彩色灯笼绳吊死在大庭广众之下,仵作验伤说他伤口,多而竖长,切口极细,他并非是真的吊死,而是死于失血过多。”
“那名给事中出事之前,才上过一道请求重新丈量江州田地的折子。”
姜变说着,抬起眼看向陆雨梧:“你记得她那一双细柳刀吗?听说,修习那一双短刀者,双肺必日积月累浊气难除,以致——短命。”
陆雨梧愣住了。
他忽然想起在尧县之时,他曾问过细柳的喘症,那时她说非先天所致,乃是后天而成。
紫麟开刃,绝无败绩。
陆雨梧揉捻着这句话,似乎这种形容的确配得起她。
建弘皇帝今年万寿在禁宫西面的天济殿中赐宴群臣,鸿胪寺预备的诸般礼仪因建弘皇帝忽然的晕厥而免了一大半,但好歹今日建弘皇帝还能撑起精神头,出现在百官面前。
因建弘皇帝已好几年不上朝,好些官吏到今日方才真正得见圣颜一面,有几个翰林院的是前些年建弘皇帝身体还行的时候亲自点的一甲,平日里在外头都称自己是天子门生,今日见了皇帝,又是激动,又是哭哭啼啼。
“大好的日子,都跟个女人似的哭什么?”
建弘皇帝靠坐在龙椅上看着他们几个那副吸鼻子抹眼泪的样子,“朕知道,你们是想朕了,却也该有个我大燕官员的样子。”
“是,陛下。”
他们齐声应,连忙休整自己的仪容。
教坊司的舞姬鱼贯而入,伴随丝竹之声翩翩起舞,陆证身为内阁首辅坐在阶下上首处,身边便是次辅陈宗贤,其他阁臣一字排开,一殿朱红黄紫,掌握着大燕两京一十三省每一个明日的人几乎尽在此处。
皇室宗亲又在另一边,只是今年其中少了二皇子姜寰,至于有诰命的内妇以及官宦子弟又在一处。
殿内歌舞升平,周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细柳处于其间,正在男女分席的边缘,她左边坐着一位官员的夫人,身着盛装,正以余光悄悄打量细柳,只见她一身黛紫衣裙,髻边仅有银叶为饰,纤瘦的腰身间缠了一圈银色腰链,衣摆底下一双黑色长靴,如此干练的装束,浑无闺秀之范。
那夫人心中生怪,不由好奇起这女子的身份。
细柳装作没有发觉,淡然地盯着殿中舞姬袅娜的舞姿,案上珍馐美食她一概未动,只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的油纸包来。
两指在桌下油纸包中捻出一粒糖山楂,她正要吃,却忽然敏锐地察觉一道视线,她立时抬眼。
陆雨梧就坐在她前面右一的位置,中间是过道,隔着男女两席,他今日穿了一件月白料子银灰流云暗纹的圆领袍,戴网巾,玉簪束乌发,腰间佩玉璜。
襟口洁白,更衬他皮肤冷白,他一双眼睛正朝她这处看来,细柳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指间的糖山楂。
她顿了一下,却是什么也没说,朝他伸出手掌。
陆雨梧看着她掌心静躺着的那颗裹满雪白糖霜的山楂,他朝她无声地笑了一下,指腹轻擦她掌心,捻起那粒糖山楂。
花若丹就坐在细柳前面,她才侧过脸便看见陆雨梧从细柳手中接过了什么东西,她不由回头看向细柳。
细柳对上她的目光,干脆又从油纸包里捻出一粒来给她。
花若丹愣了一下,她还以为什么东西呢,原来就是……糖啊?
但她还是接了过来,轻声道:“谢谢先生。”
花若丹秉持着大家闺秀的端庄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吃糖,但一看隔壁陆雨梧才接过去便好奇地吃下去。
外面的糖霜融化,里面的山楂酸得有点突然,陆雨梧又浓又长的睫毛眨动一下,他回过头再看细柳,她竟然面无表情。
他一双清润的眼中露出几分不可思议。
“……”
花若丹还没吃呢,就觉得牙齿有点发酸。
细柳旁边坐着的那位官夫人表情就更奇怪了,她还没见过这样的,一个二个,竟在天子的万寿宴上——偷吃糖?
歌舞忽然一止,
殿中静谧一瞬。
细柳抬头,只见姜变不知何时已站在建弘皇帝的身边,不知俯身说了什么,那掌印太监曹风声抬手挥退舞姬。
只听建弘皇帝道:“变儿,让你那位朋友到近前来,若不是她,金羽令只怕就找不回来了,她有功啊。”
“是。”
姜变应了一声,站直身体在左边睃巡一番,目光随即定在细柳身上,他笑道:“细柳姑娘,快到近前来。”
细柳与他目光相接,她神情平淡,也不管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她站起身,几步走过陆雨梧身边的同时,不动声色地将油纸包扔到他膝上。
陆雨梧抬首,看她孑然一身走上前去,一撩衣摆俯身行跪拜礼:“拜见陛下。”
建弘皇帝居高临下,瞧着底下那年轻女子,缓缓道:“你起来,告诉朕,你想要什么赏赐?”
“一介江湖布衣不敢求赏,愿陛下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细柳站起身,垂首说道。
建弘皇帝因久病而有些微微浮肿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浅的笑意:“你不求,朕却不能不赏啊。”
那立在一旁的曹凤声见此,他不由将细柳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走来建弘皇帝身边,小心翼翼道:“陛下,江湖儿女常有如此豁达襟怀,臣看这位姑娘分外出尘超逸,她说无所求大抵也是真的无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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