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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心词(山栀子)


一道屏风之隔,陆雨梧看清她那一张沾着水珠的脸,血污没有了,她的面容干干净净,眉眼艳丽而湿润,如同春花沾染融化的雪水。
“你知不知道你的脸也很脏?”
细柳一边给他擦,一边说道。
她的神情很认真,就像是对待她的那只丑玉兔一样,她每天晚上都是这么擦的,干涸的血痕一点点消失,他的面容苍白而无瑕。
他忽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
细柳感受到他的手还在抖,但手背因紧绷而嶙峋漂亮的筋骨却昭示着他的力道,袖口滑落至他手肘,经年的旧疤就在细柳眼前,她忽然道:“陈宗贤死定了,无论他花多少钱,请多少江湖人都没有用。”
她拧着眉,神情很冷。
而陆雨梧看着她:“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外面很安静,没有风,也没有雨,只有明亮的日光掠窗铺陈,陆雨梧那双清润剔透的眼睛微弯,他的嗓音沉静:“知道圆圆,天下第一。”
细柳怔了一瞬,随后她的耳廓很快泛起薄红,她面上却是平静的,挣脱开他的手,转过身往水盆那儿走:“你知道就好。”
她依旧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周世叔的任何打骂说教都不能使她屈服,她依然会梗着脖子跟周世叔叫板,但若是夸她两句,她就会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连话也不会说。
她嘴上说着讨厌爱哭鬼,却总是会在陆雨梧受欺负受委屈的时候,带他逃家,给他报仇,他的老师郑鹜冬天总是喜欢赖床,耽误陆雨梧的课业,她就跑到陆府,抽走郑鹜的被子,丢到雪地里,还用鸡毛毽子挠他脚心。
无论过去多少年,圆圆,永远是那个鲜活明亮的圆圆。
会为他报仇,会给他出气。
“你的手不会有事的。”
细柳将帕子在水中搓了两把,又拧干晾到架子上,她没有回头:“你只是太累了,过几日就会好,你还是可以写字,还是可以做官。”
手上的残疾,是他曾经被折断过的尊严。
他什么都装在心里,好像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但细柳知道,他不一样了,密光州埋葬了他,又重新锻造了他。
细柳也尝过那种被摧毁,又被重新拼凑的痛苦滋味。
隔着一道青色的纱帘,陆雨梧站在屏风后,衣带已经系好了,他手指松开,站在昏昧的阴影里,凝望帘外那道朦胧而纤瘦的背影。
“什么人!”
院中,陆青山猛然喝道。
顿时,外面剑刃出鞘之声齐刷刷地响起。
细柳神色一凛,摸向腰侧的刀,却听外面一道带笑的声音传来:“诸位!诸位不要这么激动!我们只是前来拜访两位小友,别无他意啊!”
另一道年轻粗犷的声音也响起:“对对,各位,我们只是来送东西的!”
细柳走到窗边,看见一老一少,老的手中拎着一根拐杖,拐杖勾着房檐,他倒挂在檐上,那年轻的壮汉则蹲在他旁边。
“是他们?”
陆雨梧换上一身干净的官袍走到她身边,一见窗外那两人的模样,他便有了些印象。
也许是听见了陆雨梧的声音,那老的很快转过脸来,见那一双男女立在窗边,他便伸出一只手笑着打招呼:“二位小友,又见面了!”
“他们是什么人?”
细柳并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两个人。
“那是杜郎中,在江州的破庙中,他们救过你我,只是那时你意识不清。”陆雨梧说道。
随即,他立即问窗外那二人:“杜郎中,你们怎么会在汀州?”
老杜郎中挂在檐上也没有下来的意思,跟只老猴子似的,全然不像个瘸子,灵活得很:“这不是听说汀州城里有位知州大人杀了临昌王么?我老汉岂能坐视这等好官被鲁林忠那种货色困死城中?若不是在街上见百姓们喊你,我还不知道原来汀州知州便是小友你啊!”
“二位何不下来喝口茶?”
陆雨梧抬手示意。
那老杜郎中却摇摇头:“听说那弑兄的永嘉皇帝被拉下来了,我老汉酒瘾犯了,急着去燕京买穹庐春,就不下来了!”
说着,他从身边那彭亮怀中取来一袋东西,扔到窗中,见陆雨梧接住了,老杜郎中便笑道:“孬官一包耗子药,好官一包糖山楂,走了!”
很快,那老杜郎中和他身边的彭亮便掠上檐瓦,消失不见。
陆雨梧打开油纸包,窗边一片炽盛的日光照见里面鲜红的山楂,每一颗都裹着细密如雪的糖霜。
他没有来得及梳理发髻,鬓边几缕凌乱的浅发,他轻抬起眼帘,日光映照他琥珀般的眼瞳,眼底是和煦的笑意:“圆圆,吃吗?”
细柳没说话,却捻了一颗塞到自己嘴里,又捻一颗塞给他。

第107章 立夏(五)
大樊总督谢宪之子谢若飞率领二十万大军随皇五子姜变自大樊边境突破崇宁府防线,一路势如破竹,直逼腹地。
永嘉五年五月十二,大军逼近燕京城下,而负责燕京防务的五城兵马司不战先降,打开城门,山呼万岁,迎姜变入城。
因军纪森严,大军入城并未惊扰百姓,而直接围住整个紫禁城,当日,永嘉皇帝姜寰于干元殿中被谢若飞生擒。
六月底,谋杀先太子,得位不正的永嘉皇帝被废,新皇姜变继位,改年号景宁。
久旱的燕京,忽然迎来一场酣畅的雨,百姓们奔走于市,无人撑伞,每个人都湿漉漉的在街上欢呼。
但诏狱却因为这场雨而更加阴冷潮湿了,幽深的甬道中,燃烧的火盆烤不干这里经年的血腥气,甬道尽头的牢狱中,一道嘶哑的声音不知疲倦地喊道:“朕是皇帝!你们怎么敢将朕关在这里……你们怎么敢!朕是皇帝!”
铁链在地面摩擦出森冷的声音,昭示着他滔天的愤怒。
忽然间,他听见一阵步履声,在狭长的甬道中渐渐近了,他猛地抬起头,牵连着颈间,手臂上,以及脚踝的铁链又是一阵响动,外面那人走近了,他最先看到那人一截黑色绣金线龙纹的衣摆。
只这一眼,他猛地暴怒起来:“姜变!逆贼!”
他死死地盯住牢门外那人,目眦欲裂:“父皇选的人是朕不是你!你谋朝篡位,你才是得位不正!”
“可倘若,他知道,原来大哥不是因病而亡,而是你亲手害死的,”牢门外,火盆中跳跃的烈焰映了满墙,也照见新皇那张神情淡漠的脸,“你说,他还会不会选你?”
他看向牢门内,那永嘉皇帝姜寰一身龙袍早在大军入城当日,便被谢若飞扒了下来,他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因为每晚接连不断的梦魇,他早就瘦成了皮包骨,眼窝深陷,像是被姜变的话刺中,他猛地几步过来,拖着沉重的锁链,他双手握着牢门,神情狰狞:“难道他会选你吗?姜变!你不过是一个异族女人生下的低贱血脉!姜家的江山,怎么能交给一个血脉不正的贱种!”
“你在父皇眼里,从来都是一个贱种哈哈哈哈哈哈……”
烈焰在姜寰眼中疯狂跃动。
姜变知道他在嘲讽他,也在道出一个事实,但此时的姜变却没有发怒,没有失控,他甚至很平静,一道牢门之隔,他轻抬下颌,睨着姜寰:“二哥,孩子才总想着要糖吃,我已经过了那个年纪,不会再心存盼望,自然也就不会失望。”
立在姜变身后的李酉忽然一抬手,一人上前打开牢门,随即数名侍卫立即涌了进去,将姜寰死死按住。
“放肆!朕才是天命所归!是正统!”
姜寰一边挣扎,一边嘶吼,却挣脱不开这些人的手,他后背抵在潮湿的墙壁上,一双充血的眼死死地盯着那走入牢门中来的姜变。
姜变在他面前蹲下,看他胡子拉碴的样子,有一瞬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你也这么看我……”
姜寰多么熟悉这种眼神啊,父皇曾这样看他,母后也这样看他,就连那个冯玉典也敢这样看他。
大哥明明已经死了,可是这些人的眼神总是让他觉得,从大哥死去的那一日,大哥的魂灵便永远纠缠在他的左右。
“你一点也不像大哥。”
姜变冷冷地凝视他:“大哥宅心仁厚,上对君父,下对臣民,他都无愧于太子之位,可你呢?大哥与你一母同胞,你们才是至亲兄弟,姜寰,你为何害他?”
“亲兄弟?”
姜寰揉捻着这三字,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他的声音又陡然阴寒:“他若是把朕当做亲兄弟,就不该去查庆元贪腐!他铁了心地查,让周昀那个该死的东西几次三番地查朕,是他抓住朕这个亲弟弟的七寸不放,是他一定要将这桩贪腐案闹大,闹到父皇面前!”
“因为有他这个好太子,父皇从不正眼看朕,连母后也总要说朕不如大哥,他们都瞧不起我,大哥也瞧不起我!”
姜寰低低地笑:“明明朕才是他的亲兄弟,可他却偏偏跟你这个贱种亲近!”
姜变神色一沉,猛地一拳狠狠打在他脸上。
姜寰嘴角破损,吐出血沫。
“这是我替大哥打的。”
姜变活动了一下手指,他目光冷沉沉的,看着姜寰:“你总是觉得别人瞧不起你,连做了皇帝,也总是疑心底下的臣子是否瞧不起你,你想向他们展示你作为皇帝的无上权力,所以你用谕令,用杀戮,想要使他们惧怕,使他们顺服,可你越是紧攥你手中的权力,这权力却如流沙般从你指缝流出,你是不是很费解啊?”
“姜寰。”
姜变看着他:“若你没有杀大哥,我也不会有这样一个机会讨伐你,若你没有残害贺皇后,贺家在禁军神驹营中任职的贺家二郎也不会顺势反你,若你不曾猜疑谭应鲲,硬要召他回京受死,禁军枕戈营的徐太皓也不会反你,若你不曾对雨梧起杀心,若你没有不顾郑鹜反对一意孤行,弃整个东南于不顾,郑鹜也不会与五城兵马司合谋,放我大军入城。”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你亲自种下的恶因,所得的恶果,是你姜寰让我这个异族女人生的血脉坐上这皇位的。”
这番话,比任何言辞都要来的锋利,它深深地扎入姜寰的胸口,翻搅他的血肉,他浑身气得发抖,双眼赤红:“不!他们都是乱臣贼子!他们跟冯玉典一样该死!是你和他们一起,篡夺朕的皇位!”
“连你母后也是乱臣贼子吗?”
姜变言语淡淡:“我登基当日,刘太后在金銮殿中亲口承认了我这个皇帝。”
“她,她……”
姜寰浑身一震,忽然又笑,他眼中落泪,喃喃着说:“她原本就没把朕当成亲儿子过,她心里只有一个儿子,只有大哥是她的儿子,她是在报仇,是在给大哥报仇,她恨不得朕死……”
姜变抬眼看向李酉,李酉立即从怀中掏出一粒药丸来,几名侍卫将姜寰死死按住,李酉掐着他的下巴,硬生生将那药丸塞到姜寰口中,逼他咽了下去。
李酉一松开手,姜寰便用力地咳嗽起来。
昏昧的火光中,姜变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当年喂我毁神志的药,也是这么喂的,今日,我还你一粒‘鬼神莫问’,这是从陈宗贤那儿拿来的。若大哥没有死,我也不会与你争,我从前跟你争,只是因为我不想死,而我现在跟你争,是为了大哥,还有那些因为你的多疑,你的猜忌而枉受冤屈的东宫旧臣,也为了那些从来没有被你在乎过的流民百姓。”
“有人曾跟我说,谁都可以瞧不起我母妃赐我的骨,我的血,但我不能这么对她,也不能这么对我自己。”
姜变双眸锐利而明亮,他瞥着被按在墙边上的姜寰:“天下百姓不会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异族女子的血脉,他们只会记得,谁才是一个好皇帝。”
“而你姜寰,永远不会明白。”
李酉等人簇拥着姜变朝甬道外走去,也许是那一粒“鬼神莫问”起了作用,姜寰在牢门里忽然又哭又叫,癫狂至极:“大哥!我没想让你死……我以为,我以为那药最多让你病着,让你查不了案……我没有想杀你!我真的没有……”
甬道尽头,姜变看见一个人跪在那里,待他走近,那人便抬起脸来,那是一副惯常谄媚的模样。
但姜变看着他,半晌,道:“马山,你当年为何放走朕?”
都以为当年救他的,是东厂那个姓魏的千户,可事实却是,当日李酉是亲眼看见马山将那魏千户的尸首放入牢房中,将他替换了出来。
姜变曾以为马山这个人很好懂,曹凤声还在时,他唯曹凤声与曹小荣马首是瞻,上赶着认宦官做亲爷爷,曹凤声死后,他又立即倒戈刘吉,做刘吉的狗腿子。
但刘吉的狗腿子,又怎么冒险会放走他?
“臣可以是曹督公的人,也可以是刘督公的人,但臣真正的主子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陛下。”
马山仍然是一副狗腿子的标准笑容。
姜变浑身一震,连头皮都在战栗,他知道,马山此时口中的“陛下”未必是他,也未必是姜寰,也许是……
可真的会是吗?
景宁元年七月底,由先太子之死一案牵扯出庆元贪腐旧案,经大理寺彻查,当年庆元盐政官员贪腐一千万两白银的旧账,乃是杜元恕谎报。
当年庆元巡盐御史周昀查实贪墨数目实为三百万两,而这三百万两之中,半数都进了当时的皇二子姜寰的口袋,为阻止周昀再查下去,陈宗贤与王固炮制周昀借查贪之名,行贪污之实,残害庆元盐商钟家全家性命之大案,陷害周昀,使周昀一家十三口人在汀州全部被斩。
杜元恕将三百万两谎报为一千万两,是莲湖洞针对白苹洲。
陈宗贤杀害钟家全家性命陷害周昀,则是白苹洲针对莲湖洞。
八月初,庆元盐商纲总花懋入京作证周昀查贪数目四百万两属实,景宁皇帝姜变下令,为前庆元巡盐御史周昀平反,抄没陈宗贤、王固、庆元布政使丁冶家财,不入国库,而全数还给庆元盐商,以弥补他们当初给朝廷上缴的一千万两。
以花懋为首的几位庆元纲总却推辞不受,只盼新皇将其充作军费,平定内乱,安抚天下流民。
八月初秋,细柳与陆雨梧一行人回到燕京,柏怜青与杨雍领着紫鳞山护山弟子在蟠龙瀑布迎接。
见杨雍与柏怜青都有伤在身,细柳问道:“禁军围山了?”
“是啊小山主,”
柏怜青缠了夹板的右手挂在胸前,“真是好险,还好我们听您的话,早撤出山去了,不然可真让那永嘉皇帝屠了山了!”
“既然早撤了出去,怎么还这样了?”
细柳见她胳膊受伤,那杨雍则是腿受了伤,手里住着根竹杖。
杨雍说道:“当日新皇大军包围了紫禁城,我们猜到那永嘉皇帝也许想从干元殿通往紫鳞山的密道逃走,所以便回来抓他个正着。”
姜寰身边不是没有真正忠心的,单那刘吉的东厂番子便有不老少,杨雍与柏怜青为了拦住他们,也经历了一场恶战。
“辛苦你们了。”细柳对他们二人说道。
“山主哪里话。”
杨雍忙俯首,又看向细柳怀中的罐子:“山主怀中这是……”
“老山主的骨灰。”
细柳低眼,说道。
“什么?玉山主她……”柏怜青的脸色瞬间变了,她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细柳怀中那个漆黑的陶罐,好一会儿,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早该知道的,玉山主先前传信给我,问您的消息,从那以后,就再无音信了……”
柏怜青的眼睑红了。
苗平野的坟墓就在后山,细柳将玉海棠与他合葬在一块儿,又在墓碑上,用细柳刀刻下她的名字——程芷絮。
惊蛰动也不动,看着墓碑上新刻的名字,他想起锦屏山,想起那些从山崖上滚落下来的碎石。
乌布舜与雪花、舒敖就站在一边。
“孩子,别难过,”乌布舜看着细柳,说,“芷絮活着的时候,总是因为自己肩上的责任而感到痛苦,她如今其实是解脱了。”
后山草木茂盛,各色的野花开遍山野,几只蝴蝶掠过碑上,舒敖的目光追着它们远望,说:“在我们苗地,我们信奉人的□□会死,但灵魂是永远不会死的,嫂嫂和大哥只是换了另一种方式活着,只是我们看不到他们。”
细柳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面前的墓碑,她知道,生离死别,在姨母与师父之间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会永远在一起。
陈宗贤残害庆元盐商钟家满门性命,陷害周昀,勾结外敌,结党营私,桩桩件件,皆是重罪,是死罪,新皇大军入城的当日,陈宗贤便被李酉亲自带人捉拿,押入诏狱,如今大理寺清查旧案完毕,经由内阁议定,判陈宗贤、王固,以及庆元巡抚,庆元布政使四人,以及一干牵连其中的白苹洲官员五日后一同处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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