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容面对众人的同情或是嘲弄,在父亲每年送的生辰礼中掘出父亲对他的爱,可以细细咀嚼至很久。
郑雪吟曾说,不喜坊间脂粉铺子的庸俗气味,这胭脂是摘自云崖间的鲜花,他亲手捯弄调色,保留了最纯粹的花香,她会喜欢的吧。
想到郑雪吟欢喜到拱进自己怀里的一幕,贺兰珏心尖柔软几分。
“完啦,主人,您好像坠入爱河了。”凤灵叫道。
贺兰珏动作一顿,自问:“有吗?”
“有!”
话音刚落,船身传来巨大的撞击,上下颠晃,似山塌地陷,桌上的杯盏、几案上的花瓶噼里啪啦掉落一地。
贺兰珏眼疾手快,端起石臼,护在怀中。
那厢,郑雪吟、苏解铃、简言之三人正在斗地主。
这新鲜的赌具和赌法都是郑雪吟提供的,苏解铃连着五局没抢到地主,好不容易叫上地主,结果船身一个颠簸,苏解铃没抓稳手里的纸牌,呼啦啦全拍在简言之的脑门上了。
看着简言之黑如锅底的一张俊脸,苏解铃脖子一缩:“师父,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郑雪吟问:“怎么回事?”
船夫小跑过来:“主子,我们的船跟别人的船撞了。”
第46章 不对劲
两艘画舫居中行驶,拐弯处迎面撞上,幸而郑雪吟的船行驶缓慢,没有酿出多大的祸患。
郑雪吟走出船舱,她雇来的侍从正在和对面的画舫交涉。
“损失可严重?”郑雪吟问船夫。
“我们的损失稍重些,修船的费用约莫要三千灵石。”船夫是卖玲珑宝舫的门派培养出来的,不愧是专业出身,一会儿的功夫就估算出损失了。
“是我们的错?”
“我们是正常航行,对面的船突然撞过来的。”
郑雪吟颔首:“懂了,让对方赔。”
她将手拢在唇边,大声喊道:“我是这艘船的主人,让你们能主事的出来说话,我们商量下赔偿的事宜。”
对面的听说她是主人,也去请画舫的主人,片刻后,船舱内一前一后走出来两道人影。
月色被乌云掩住,稀稀落落的星子缀在天际。
画舫的灯盏在刚才的剧烈撞击中都已熄灭,天地之间,只侍从手中提着的一盏宫灯发出昏黄光晕,走出来的人影看不分明,从身段判断,约莫是两个少年人。
当先一人道:“在这月溪江一带,撞了我的船,同我要赔偿的,你是第一个,你可知我是谁,也敢来讹我?”
语气甚是嚣张。
“我管你是谁,撞了我的船,就要赔偿。”郑雪吟叉腰。
苏解铃和简言之也出了船舱,为郑雪吟壮势,苏解铃学着郑雪吟叉腰,附和道:“就是,就是!赖账的都不是好狗!”
“不对,这个声音是……”另一少年惊喜开口,抢过旁边侍从手里的灯笼,昏黄的光晕一晃,映出张英俊的脸。
那张脸上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雪君!”
“段非离!”
郑雪吟亦听出少年的嗓音,与那少年一齐出声。
紧接着就见那一盏灯火在夜色中快速移动着。
少年手提着灯笼,眨眼间就奔到了郑雪吟的跟前,激动得无以言表:“当真是你,雪君!”
“好巧,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非离。”见是段非离,郑雪吟心头的火气登时消了大半,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多日不见,都成一带的霸王了。”
眼前这少年是段非离,那与他一起的,无疑是叶紫岚了。
当日叶紫岚受郑雪吟所托,带着段非离逃出极乐宗,后来郑雪吟也着人打探过二人的行踪,两人跟鱼掉进大海似的,愣是打听不到一点消息。
她找不到他们,意味着楼少微也找不到他们,这是好事,于是作罢。
“紫岚自接管这一带河运的生意来,常有来捣乱的,像这般故意撞上我们的画舫,这个月已经不是第一起,不凶一点,镇不住人。”
段非离说话间,隐约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直戳后脑勺。他扭头回望,猝不及防撞上贺兰珏的视线。
贺兰珏披着件白袍,立在清寒的夜色间,垂下的袖摆映着点点波光,冷冷清清的,像一袭落下的月华。
他早就听闻郑雪吟离开极乐宗后,一直与贺兰珏在一起,乍一见到这少年,段非离仍是颇感意外。
因为,在极乐宫时,贺兰珏与郑雪吟两个称得上水火不容。而此刻贺兰珏看着郑雪吟的眼神,却说不出的柔情款款。
玲珑宝舫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修不好的,这船造得精密,寻常人修不了,得让造船的人来修,购置这艘船时郑雪吟签订了契约,三年内对方无偿保修,算是挽回了点损失。
段非离将郑雪吟几人请上岸,重新安排住处。
“紫岚带我离开极乐宗后,怕被楼少微找麻烦,整日东躲西藏,并不敢联系千色楼的人,楼少微倒也信守承诺,没有派人来寻我们的不是,见极乐宗无意追究,紫岚就将生意扩大到此地,还与管辖这一带的无上宗合作,做起水上的生意。”
路上,段非离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郑雪吟背叛极乐宗,带着贺兰珏潜逃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各大宗门都在找贺兰珏的下落,他和叶紫岚也动用手上能动用的人脉,期盼能赶在其他人之前,寻觅到郑雪吟的踪迹。
“雪君这一路奔波,遇到的麻烦可多?”
“虽说所有人都在找贺兰珏,能找到我们的人少之又少,碰到的麻烦没有几桩。”
三大神器,已有两件到手,顺利得像是在做梦。
“那就是了,似乎是极乐宗在暗中干扰,雪君每到一处,踪迹都会被人为抹除,还放出不少假消息,这也导致我们多番与雪君失之交臂。”
“你的意思是楼少微在暗中保护我?”郑雪吟吃惊。
“或许是他不希望你们二人落入旁人的手中。”
难怪她没碰上几个仙门的人。
郑雪吟还以为是简言之的主角光环起了作用。
“楼少微不是在闭关么?能有这么大本事的,难道是戚语桐与林墨白两个?”郑雪吟倒抽一口凉气。
段非离点点头:“上个月林墨白结丹了。”
郑雪吟想爆粗口。
对手的强大,对她来说不是件好事。
“有我们在,雪君不必担忧,此地暂时是安全的。”
“别叫我雪君了,如今我已不是雪阁的主人,就叫我的名字吧,雪吟。”
“雪吟。”段非离笑眼弯弯,露出两颗小虎牙。
无上宗送了叶紫岚一栋私宅,段非离与叶紫岚就暂时住在这里,宅子里的花木有专人打理,刚绕过影壁,一股清幽的香气扑面而来。
苏解铃猛吸一大口,像是嘬了口蜜,惊喜道:“师父,这香气好甜。”
叶紫岚笑言:“糖糖姑娘喜欢这里的话,不妨多住几日。”
“那我们是沾上阿吟的光了,阿吟真幸运,有你们这样的朋友。”
苏解铃话说的好听,叶紫岚身心舒畅,合起手中折扇,指了指院子:“客房还有好几间,糖糖姑娘挑间自己喜欢的,有什么缺的同我说。”
“真的可以同你提任何要求吗?”
“当然。”
“那我不吃饭了,我想将每日的饭食都换成糖葫芦。”
话一出口,简言之曲起食指,轻弹了下苏解铃的额头:“在人家这里做客,怎么可以提这么无礼的要求。”
叶紫岚先是一愣,继而眼中满是笑意:“糖糖姑娘喜欢糖葫芦?那简单,院子里种了些山楂树,刚巧这几日都熟了,我叫人摘下来,洗干净串好,再裹上糖浆给你送过去。”
“能不能多裹点糖浆?”
“就依糖糖姑娘所言,每一串多裹几遍。”
“谢谢你了叶公子。”
等叶紫岚转过头同郑雪吟说话,苏解铃凑到简言之身边,悄然开口:“师父,那位叶紫岚叶公子,他的声音好像贺兰公子,还有那位段非离段公子,他的手和贺兰公子的手也很像,听他们说话的语气,似乎与阿吟十分相熟,他们……都是贺兰公子的替身么?”
一道凉幽的视线睇了过来,师徒二人回头,发现贺兰珏不知何时走在他们身后。
少年身姿挺拔,黑目沉沉,浑身沁着股霜雪般的寒意。
简言之无奈道:“糖糖,为师平日里怎么跟你说的,背后不论人长短,看吧,被抓了个正着。”
苏解铃小声回:“可我觉得贺兰公子那股不高兴的劲儿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简言之意外。
连他的呆徒弟都看出贺兰珏的不高兴了。
段非离亲自为郑雪吟选的客房,坐北朝南,敞亮通透,一大群仆人捧着琉璃托盘,有序地站着,早已等候在此。
苏解铃好奇心重,挑好自己的房间,就跑来这边凑热闹,简言之和贺兰珏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一时屋内挤满了人。
段非离掀起托盘上的绸布:“雪吟,这是你常用的香膏香露,是照着你旧时的习惯准备的,我知你最喜栀子的香气,用的是今年新鲜采摘的花瓣,保留了原始的香味。还有你爱吃的几样茶点,虽不是咱们雪阁原先的厨子,手艺却是师出同门,半个时辰前着人请过来的,事出突然了些,匆忙之间蒸的,不晓得还是不是原来的味道。”
“……”
段非离一一介绍着,细致到吃饭用的琉璃碗,睡觉穿的真丝寝衣,梳头用的象牙梳,漱口含的云山灵泉,每件东西都是段非离亲自添置的。
苏解铃的嘴巴渐渐张成一个“O”字。
除却不及雪阁奢华,这屋子的布局,榻上的被褥,垂下的锦帘,几案上的花瓶,都与旧时大差不差,叫人恍惚以为回到了极乐宗。
郑雪吟呛咳一声,还未说话,就见段非离眉头一拧,行至香架前,打开银制的香炉,沉声喝问:“这熏香是谁准备的,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们雪吟的喜好。”
仆人答道:“回段公子的话,您说的香前两日就已用完,来不及重制,暂时用了这个代替,这两种香气味道相近,效果是一样的。”
郑雪吟道:“非离,我只是暂住几日,不用如此铺张浪费,熏香不熏香的,我都习惯了。”
“你连日奔波劳苦,到了我这里,怎能还受这样的委屈。”段非离拍着胸脯道,“不理会这些惫赖玩意,我给你制。”
他在风月居长大,调香是必备技能,在极乐宗的时候,郑雪吟用的熏香都是他亲手调制。
段非离安置好郑雪吟,兴致勃勃去制香,出了门来,见贺兰珏独自立在廊下,也没放在心上,只同他一个眼神交汇,就甩袖步下台阶了。
走到树下时,一股寒气爬上后背,直叫他生生打了个寒颤。
段非离回头望向贺兰珏,少年被天光勾勒出来的一抹剪影,如雪裹琼葩,不染尘埃。
明心剑宗的小师叔宅心仁厚,那样尖锐的杀意,不像是出自他。
是自己的错觉吧。
段非离摇摇头,抬步离开。
廊下,红玉菩提内的凤灵说:“主人,您在嫉妒。”
贺兰珏眉尖轻蹙。
水上重逢以来,段非离像只苍蝇似的环绕在郑雪吟左右,完完全全占据了郑雪吟的目光,每每思及此,一种奇怪的情绪蜂拥而至,竟激得他对段非离动了杀心。
这就是嫉妒么?
郑雪吟是个孤儿,被弃在深夜的路边,为一名拾荒老太所拾,亲生父母留给的她的,只有一张藏在怀中的写有她出生日期和姓名的纸条。
老太太没有亲人,她死后,郑雪吟就被送进了福利院。
八月初七,她的生日。每年这天,林听都会一大早敲开她的屋门,送上精心准备的礼物。
而书中的郑雪吟,原文里并没有提过她的生辰,或许是以她为原型的缘故,她们的生辰在同一日。
——这是段非离告诉她的。
去年的生辰,就是段非离陪原主过的。
今年又是段非离陪她过。
贺兰珏握着亲手制的那盒胭脂走进院内时,院中已乌泱泱的挤了许多人。
郑雪吟罩着张白色的面纱,被段非离请到门外。
“非离,干什么?”郑雪吟好奇问。
段非离从仆人手里接过托盘,揭开红色的绸布,露出托盘上整齐码着的黄金:“今日谁若哄得这位仙子开怀,赏黄金百两。”
郑雪吟愣了下,伸手拽段非离。
钱多烧得慌啊,真想哄她高兴,不如把这么多金子都送她。
他明知道她最爱钱了。
段非离示意郑雪吟稍安勿躁。
他名下有千色楼,今年的营收很不错,再者,他拿钱同叶紫岚一起做生意,叶紫岚赚钱了会给他分红,这点黄金对他来说如同毛毛雨。
“我来!我来!”有钱能使鬼推磨,众人看见黄金,眼睛里铺满贪婪的光,无不推攘着上前,争先表现自己。
“我会弹琴,我给这位仙姬弹曲子。”
“吹拉弹唱有什么稀奇的,仙子看我,我一肚子里都是传奇故事,仙子想听什么样的故事我都有。”
“我会狗叫,我给仙子学狗叫,保管仙子开怀大笑,汪汪汪。”
“去你的,不要脸,仙子这般高雅的气质,岂容你用狗叫声来玷污。”
“……”
段非离打赏的消息一经放出去,整个别院里的人都过来了,人群涨潮般涌上来,挤得水泄不通。
为哄得郑雪吟高兴,人人使出浑身解数,更有甚者,拿出自己家乡的稀奇玩意,这一出手,众人争相模仿。
都是些凡人,不能用术法驱逐,贺兰珏被人群挤到一边,鞋面不知被谁踩了一脚,立时多了道乌黑的印子。
少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郑雪吟身上。
郑雪吟一袭雪衣,乌黑的云髻,绯色的发带,像是水墨画里极为飘逸的几笔,面纱掩住容颜,掩不住一身脱去尘俗的仙气。
“仙姬,我有一只鹅,会下不同颜色的蛋,它心情好的时候下金蛋,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下黑色的蛋。”伴随着话音而来的是一座沉甸甸“肉山”。
男人浑身的肉夸张地抖动着,怀中抱着鹅,厚实的大掌一挥,打落贺兰珏掌中的唇脂,挤了上去。
胭脂登时散落满地,红雾尽染尘泥。
贺兰珏五指收拢,合握成拳,周身黑息若隐若现。
倏尔,一只手搭上他的肩,简言之的声音跌落在耳畔:“贺兰兄,小事一桩,修仙之人,何必与凡人计较。”
这话音如一泓清泉,涤荡尽心头的戾气,贺兰珏周身黑息腿尽,阖了阖双目,眼底拂开阴霾,重归清明。
意识到自己失态,他歉然道:“劳简兄关切。”
二人走出人声鼎沸的院子。
树下,简言之脸色凝重:“贺兰兄近日可是常有身不由己之状?”
“我确有些不对劲。”
明心剑宗的小师叔,剑下从无冤魂,前天,他居然想杀了段非离。
“贺兰兄体内魔血承自天魔一脉,偶有失控是正常,幸而有贺兰氏的一半血脉压制,不至于轻易堕魔,当务之急是集齐神器净化魔息,在此之前,贺兰兄当摒除执念,莫要为心魔所蛊惑才是。”
离开金乌城,拜入明心剑宗,师父单独辟出漱心台供他修炼。漱心台常年风雪,淬炼心志,八年来心如止水,不曾有过异动。
然而,从天渊回来以后,静若深渊的心境开始有了变化。
那种失控的感觉,陌生到无法用言语表达。
“多谢简兄提点。”贺兰珏拱手。
他的指尖残留着唇脂的色泽,指腹一搓,猩红晕开。
简言之说:“再重新备一份吧,郑姑娘喜欢你,你便是送她一颗路上捡来的石头,她都会开心的。”
贺兰珏神情恍惚。
“公子,这玉佩本是一对,喜欢的话,就买了吧。”小贩见贺兰珏在摊位前盯着玉佩踌躇已久,拿起玉佩塞进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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