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顾问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细听竟然有些抖:“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
顾问行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平日只在乾清宫当差。除非另有差事很少往外跑,能让他亲自跑来禀报的事不多。
郝如月闻言回避到里间,只听见有人进屋,也不知说了什么,外间忽然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钟粹宫锁闭宫门,不许出入。”
还是皇上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即刻准备下去,请太后、太皇太后出宫避痘。”
之后安排的是皇子、皇女和贵人以上的妃嫔,以及皇上自己。
顾问行很快领命而去。
门帘被撩开,皇上走进来,此时太子已然醒了,看见汗阿玛便张开小手要抱。皇上抱起他,对郝如月说:“你也准备一下,随朕出宫。”
“皇上,钟粹宫有人出花了?”郝如月忍不住问。
皇上沉重点头:“是通贵人生的小阿哥。昨夜开始发热,刚刚烧出花,恐怕……不中用了。”
皇上说着仰起头,心里有细细密密的痛。却又庆幸自己没见那孩子几面,更不曾亲手抱过他,便是夭折了,也不会有多难过。
就像从前那些个孩子,他们在他心里不过只是一片模糊的影儿,有名字的影儿深些,没有名字的浅些。
“皇上,人都走了,荣嫔和荣宪公主怎么办?”天花在这个时代几乎是绝症,身体健康的成年人尚且撑不住,更不要说本就体弱的小阿哥了。已经染上的人她救不了,□□嫔和荣宪公主也许还有救。
皇上看向她,目光越发沉重:“她们有被感染的风险,也要一同封禁,直到太医院确认没有危险才能解封。”
郝如月经历过口罩期,不用提醒也知道传染病要隔离,这样一刀切的做法最有效,却也很容易误伤。
“皇上,能不能把荣嫔和荣宪公主挪到别的宫室封禁?她们现在可能没有感染,但过一段时间,就不好说了。”
据她所知,荣嫔对通贵人母子并不上心。因小皇子身体虚弱,荣嫔怕担责任,很少掺和通贵人屋里的事,两边交集不多。
若因为天花被封禁在同一处宫室里,所有人都处在恐慌之中,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更何况荣嫔肚里还怀着龙胎。
皇上盯着郝如月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扬声吩咐:“将荣嫔和荣宪公主迁至景阳宫封禁。”
梁九功领命去安排,回来时又带来一个噩耗,大阿哥也发起了高热,太医院已经派人过去,还不知是什么病。
皇上闻言倒退两步,将太子抱得更紧了一些:“封禁承乾宫和延禧宫。”
郝如月眸光闪了闪,提醒皇上:“布贵人与通贵人一向要好,两边时常互相走动,恐怕也有感染的风险。”
皇上闭了闭眼:“封禁永和宫。”
紧接着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浣衣局有人发热,浣衣局有人烧出了花,浣衣局被封禁。侍卫在浣衣局拿了人,将人扭送慎刑司,那人遭不住酷刑招认,浣衣局里混进了前明余孽。
想起被丁香烧掉的那件衣裳,郝如月一阵后怕,她看向皇上:“慈仁宫后殿今日也有人去过浣衣局。”
说着朝皇上走去,想要接过太子。皇上不给,却腾出手来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掌。
突如其来的温暖,让郝如月有些不知所措,听皇上说:“别怕,朕不走了。”
他的女人和孩子都在宫里,一个人出宫有什么意思。
再说他小时候得过天花,还在脸上留下了几颗痘印,没什么可怕的。
不过慈仁宫后殿是不能住了,康熙将太子、郝如月并一个乳母安排在乾清宫的偏殿住下。
“皇上,前明余孽虽然拿住了,可宫里很多人都曾去过浣衣局,皇宫眼下不安全,还请皇上移驾行宫避痘。”
都说得过一次天花就不会再得第二回 ,可事关皇上的安危,梁九功也不敢赌啊,还是早点离开的好。
谁知皇上铁了心不肯走。
听说皇上没走,太后和太皇太后也不走了,都说自己一把年纪懒得挪动。
当年先帝爷为了避痘,都躲到深山老林去了,结果还是被天花缠上一命呜呼。
而皇上三岁染上天花,过程虽然凶险,却头铁地闯了过来,脸上连痘印都没留下几个。
两相对比,梁九功也觉得没什么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皇上没走,太子没走,太后和太皇太后都没走,人心惶惶的皇宫渐渐安稳下来。不管是准备走的,还是被封禁的,全都安下心来任凭太医院摆弄。
宫里闹天花,早朝暂停几日。康熙坐镇乾清宫,上午会见朝臣,下午批阅奏折,指挥皇宫抗疫,晚上拖着疲惫的身躯去偏殿看太子,被儿子的拥抱和彩虹屁治愈。
“汗阿玛不怕天花,是最厉害的皇帝!”
“汗阿玛没有丢下哥哥、姐姐和我,是最好的阿玛!”
“皇玛姆说汗阿玛是最孝顺的儿子!”
“老祖宗说汗阿玛有当(担)当!”
“小姨说汗阿玛爱民如子,是旷世明驹(君),千补(古)一帝!”
太子两岁多,说简单的句子很流畅,意思也能表达清楚。
怪只怪太皇太后和郝如月夸得太官方,拗口不说还难懂,太子不理解。皇上非要追问,情急之下只能音译了。
于是皇上喜提旷世名驹和千补一帝荣誉称号,哭笑不得,却也对怀里这个小小的“白字先生”无可奈何。
第55章 吃醋
康熙真没想到,自己留在皇宫,能炸出这么多彩虹屁,更没想到太子成了他的耳报神。
这些人只肯在背后歌功颂德,当面什么都不说。
可她们说话的时候都没背着太子,只把太子当小孩子。哪知道他的保成聪明伶俐,两岁多便能记这么多话,还能大差不差地转述给他。
然而这样其乐融融的氛围,很快被小皇子夭折的消息打破。
这几日郝如月花光所有积分,把药膳空间里能兑换的抗病毒灵药全都换了出来,也偷偷让人给钟粹宫递了一些,只希望能保住那孩子的命。
可他还是走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除了小皇子,钟粹宫的其他人,包括衣不解带照顾儿子的通贵人,都没有被感染。
而被挪到隔壁景阳宫单独隔离的荣嫔母女也安然无恙,只移宫之前荣嫔心绪不宁,见了少许的红。与女儿一起搬离钟粹宫后才算安心,索性龙胎无恙。
经太医确诊,大阿哥发热与天花无关,是积食所致,服了两日消食的药,拉了一回肚子,便全好了。
浣衣局很早便被严密封锁,如钟粹宫一般分区防控,最终有五人染病,且病情较轻,还可以抢救。
“皇上,臣听说民间有种痘一说,好像种痘之后就不容易出花了。”郝如月趁热打铁。
与其等太子五岁染病,遭遇凶险,倒不如趁现在,趁着宫里有天花病人,催着康熙把实验做了。
果然康熙知道的比她还多:“民间种痘在宋代就有了,不过并不成体统,作用有限。”
郝如月坚持:“作用有限也是有作用的,皇上不如让太医院试试,看看能不能把有限的作用扩大。”
见皇上眉眼不动,郝如月马上换了一个思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这回是前明余孽,下一回谁知道又会是谁。这回丁香足够细心,没把多出来的衣裳拿进屋,下回还有没有这样好的运气,谁又能说得准呢。”
郝如月清楚每个人的结局,自然知道太子可以平安长大,她这样说无非是想把压力给到皇上,尽快促成此事。
果然这招有效,皇上沉吟半晌,还是将种痘一事布置给了太医院。
历史的轨迹很快与现世重合,在皇上的主持下,皇家实验室组建完毕,几日后开始招募志愿者。
招募的方式也是郝如月建议的,皇上虽然觉得麻烦,还是点头同意了。
先由内务府挑出一批身体健康的宫女太监,而后由太医院出面说明风险,再由内务府告知参与的奖赏,即额外提拔+肥差+赏赐。
与郝如月想象的一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种痘虽然有风险,可种痘之后很难再感染天花,还能得到丰厚的奖赏,心动之人不在少数。
最后经过太医院一番筛选,才最后选定了年龄各不相同的二十人作为实验对象。
皇上那边的种痘实验已然开始,郝如月也没闲着,一边照看太子赚积分,一边检索药膳空间,兑换各种祛疤灵药。
与救命的灵药不同,祛疤这种美容药相对价廉。不过一分价钱一分货,郝如月也不敢兑换出来就随便往病人脸上招呼,也是要找人做皮试,搞清楚药效的。
清朝刚入关那会儿,正是天花肆虐之时,死了很多人,也还是有部分人活下来了,却也落了一脸的麻子。
而且年纪越大感染天花之后,脸留下的麻坑就越多越深,比如乾清宫大总管顾问行,十岁上得了天花,落下一脸麻坑。每回看见他,郝如月的密集恐惧症都要犯了。
如皇上那般三岁染上天花,还能挺过来的少之又少,可脸上留下的瘢痕也很少很浅。不举着灯烛从高处照下来,打死亡光凑近了看,根本看不出来。
当然放眼天下,都是惜命的,没人敢这样看皇上。
说回顾问行,也正是因为他得过天花,脸上烙下了“我很安全”的戳儿,这才能从十三岁跟着皇上,一直做到乾清宫大总管。
本来乾清宫有安全印记的人并不少,奈何顾问行生得最好,高大白净,只是一脸安全戳儿遮住了他的俊脸。
再加上郝如月带着太子住进乾清宫之后,顾问行每天都十分殷勤,与郝如月的交集比较多,方便观察药效。
当郝如月把自己的打算说与顾问行知道的时候,这位平时八风不动的乾清宫大总管罕见地红了眼圈:“全听女官安排。”
顾问行曾是皇上的哈哈珠子,从小陪在皇上身边,皇上对他十分信任,可就是因为这张脸把他困在了乾清宫,从此止步。
但凡有露面的事,全都是梁九功陪在皇上身边。
皇上从未嫌弃过他的脸,可顾问行知道他能顶着这样一张脸留在乾清宫当差,都是皇上顾念旧情了。
毕竟不是所有出过花的人,都像他一样面目可怖。
梁九功也出过花,就没怎么妨碍到他的脸,他与皇上一样,都是幸运儿。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皇上也不例外,甚至有些偏爱。
哪怕皇上有时候也抱怨梁九功过于乖滑,却还是去哪儿都带着他,更让他超越自己成了整个皇宫的太监首领。
如果有人能治好他的脸,哪怕只是将脸上的瘢痕减轻一些,就算无法替代梁九功,至少也能让皇上看见他的时候舒服一点。
抱着这样的心情,顾问行欣然同意给郝如月当试药人。
由于兜里没啥积分,郝如月只选了顾问行一个试药人,每天亲自给他的脸上药,观察效果,明显的留用,不明显的便不会再用积分兑换。
实验结果显示,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
这一日,顾问行才离开,郝如月照常记下药效,净手之后陪太子玩九连环,太子仰头看她:“小姨,汗阿玛这两日很不高兴。”
南边在打仗,国库里的银子像流水一样往外淌,宫里又在闹天花,京城还有号称朱三太子的人在捣乱,皇上能高兴才怪。
郝如月并没往心里去:“许是前朝事多,太忙了。”
太子摇头:“汗阿玛说他脸上也有痘印,却不见小姨上心,倒是顾太监的脸更重要了。”
郝如月失笑:“我没看见皇上脸上有痘印啊。”
后世有人管康熙叫麻哥,以为他出过天花,脸上肯定不干净。其实还好,反正社交距离看不出来。
太子放下九连环,抬手戳着自己的小脸,奶声奶气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有。汗阿玛教我数过了,一共十处,眼睛旁边的那一处最大最深,小姨都没看见吗?”
好吧,也只有你敢抱着你汗阿玛的脸数麻坑了,郝如月心说。
不过靠近左眼尾的那一处确实很明显,却因为长在眼尾处,托了丹凤眼的福,即使明显也并不丑。
那是一颗芝麻粒大小的疤,暗红色,不大却极深,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一颗泪痣呢。很好地平衡了脸上的棱角,让皇上看上去更加平易近人。
被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郝如月还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那一处倒是能看见,只是我自己配的药膏,没找人试过不敢给皇上用。”
太子就抓着郝如月的手撒娇,故意拖长时间说:“小姨,你就给汗阿玛试试吧。”
郝如月拗不过:“好,等明日顾总管过来,我让他给皇上带一瓶药膏回去。”
拉着顾问行试了一个多月,各种药效郝如月也摸得差不多了。
只不过皇上脸上的痘印并不明显,比青春痘留下的痕迹还浅,她从头到尾都没打算给皇上用。
毕竟积分有限,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些药给顾问行用那是雪中送炭,送皇上顶多算锦上添花。
这时门帘被人从外面掀开,皇上走进来:“你有什么要给朕还需要顾太监从中作梗啊?”
梁九功跟在旁边听着,差点笑出声来。
顾问行从小跟着皇上,却在品阶上差着自己一点。他总以为皇上重用自己,让他在乾清宫看家,是因为他脸上有麻坑,而自己没有。
可在梁九功看来,顾问行脑子不好使,尤其在体察圣心这方面,差自己老远了。
就比如这回,赫舍里女官拉着顾问行试用祛疤药膏,顾问行轻易就答应了,每天来回跑不说,还让赫舍里女官亲手为他上药。
换做梁九功,打死也不敢啊。
顾问行在乾清宫当差,不可能不知道皇上对赫舍里女官的心思,他以为自己是个太监,不算男人,就能让赫舍里女官亲手为他上药了?
要知道赫舍里女官还没进宫的时候,皇上连人家素未谋面的议亲对象都容不下,所以那些倒霉蛋不是坠马就是被花盆砸,下场一个比一个惨。
顾问行能连着跑一个多月,没出什么意外,全靠从前的情分撑着呢。
如果这回太子没成功,梁九功敢保证,最迟明天顾问行就得倒霉。
行礼过后,太子将他刚才对郝如月说的话,全都在皇上面前又说了一遍。
最后道:“小姨答应给汗阿玛用药了。”
康熙没想到太子这个耳报神不止为自己服务,还能为别人服务。只一晃神,如月已然取出一只小瓶打算交给梁九功了。
梁九功并不肯接,只笑吟吟说自己手笨,不敢给皇上的脸用药,一副生怕担责任的模样,请如月代劳。
康熙压下勾起的唇角,朝梁九功投去满意一瞥,心说梁九功虽然乖滑,却比顾问行有眼色,清楚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梁九功得了皇上的赞许,借口带太子出去玩,将人抱走了,屋中只剩下郝如月和康熙。
“听说你在找人试药,只一个顾问行怎么够。”康熙说着走到炕边坐下,轻轻扬起了自己的脸。
这是天花痊愈之后第一次,他向别人展示自己的脸。
有些话不说,憋在心里,好像是什么了不得的,很怕被人触碰,感觉一碰就会疼。
当真说出来,好像也就那么回事。
康熙单方面与自己的脸和解,郝如月却有点傻眼。
梁九功离开,她总不能把药瓶直接塞给皇上。
再说皇上已然摆好姿势,等她上药了。
于是郝如月走过去,轻轻拔出药瓶的木塞,用指尖挑出一点膏体,匀在皇上的左眼尾处,小心翼翼打着圈。
只匀完这一处,便被人捉住了手腕:“你还在记恨朕吗?”
皇上与原主之前的爱恨情仇与她无关,郝如月自是无所谓,可当皇上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脑中便走马灯似的闪过一些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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