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安贵人一样,敬贵人出身上三旗,也是皇亲,但家中顶事的长辈早已过世,娘家不过靠着恩荫过日子。
安贵人就不一样了。
安贵人祖上有恩荫,娘家后辈也争气,门庭煊赫。
他此番若敢招出安贵人,便是死了,全家都得跟着陪葬。
话音未落,安贵人、敬贵人早已带着内务府副总管前来请罪。
安贵人跪在下面一直咳,话全是敬贵人说的:“皇上,安贵人有咳疾,天气转凉便要犯上一阵子,嫔妾能力有限,独木难支,少不得有照顾不到的地方,还请皇上治罪。”
一力将罪责揽下不说,还反将了郝如月一军,暗戳戳表示没人跟她说过,自己不知情。
这时松佳嬷嬷跪下道:“皇上,女官曾经当面与两位小主说起此事,可两位小主充耳不闻。太子还小,两位小主又有协理六宫之权,女官并不敢与人结怨,更不敢得罪两位小主,这才隐忍至今。若不是大膳房送来的豆角没熟,吃坏了芍药,皇上大约也不会知道。”
简直把郝如月说成了一朵在风中颤抖的小白花,与她的全新人设非常相符。
谁?谁隐忍至今?本来就有些咳嗽的安贵人差点一口气没喘匀。
赫舍里如月当面嘲笑她们身上的香味重,专捡别人的痛脚踩,她怎么不说!
赫舍里如月抱着太子,暗讽她们不得宠生不出孩子,她怎么不说!
还有……丁香和芍药哪一个是省油的灯,丁香一边哭一边怼膳房的人,芍药抹着眼泪砸东西,她怎么不说!
大膳房只送来一盘没炒熟的豆角,这下可来劲儿了,隐忍这个词松佳氏这个老货怎么说得出口!
安贵人好容易喘匀了一口气,才张开嘴,便被敬贵人拉了一下,听敬贵人道:“皇上,安贵人与嫔妾真心疼爱太子,隔几日便要过来探望,平日再忙也点灯熬油为太子缝了一套虎头鞋帽,只求太子平安喜乐。”
说着低头抹了一把眼泪:“安贵人与嫔妾常来常往,太后知道,慈仁宫上下都是人证,可嫔妾从未听人说起过有谁被苛待的事。安贵人与嫔妾如此疼爱太子,又怎会苛待太子身边服侍的?松佳嬷嬷这样说,真让嫔妾寒心,还请皇上明鉴!”
她们从前为了偶遇皇上,确实常来探望太子,而且每次过来少不得要去前院给太后请个安。
知道皇上看中嫡子,虎头鞋帽她们也确实送过,虽然是让宫里奴婢代缝的,自己并不曾上手。
赫舍里如月曾暗示过她们,太子身边的人受到了苛待,可那些本是她们安排下去的,又怎会接话,假装没听见便糊弄过去了。
反正当时屋里人不多,不是她们身边服侍的,便是太子身边服侍的,谁站出来作证都没有公信力。
赫舍里如月敢在皇上面前告状,她们就敢不承认,有本事变一个证人出来。
恰在此时,惠贵人过来串门,瞧见皇上也在自然而然上前行礼,康熙问她:“你这时候过来做什么?”
惠贵人低眉垂首:“回皇上的话,赫舍里女官这边过得辛苦,嫔妾与荣贵人身负协理六宫之责,心中难安,每隔几日便会过来瞧瞧,若是缺了什么少了什么,也好尽快补上。荣贵人怀有身孕,总是不爽利,嫔妾今日便自己过来了。”
郝如月告状不成,反被对方打成了诬告,她自然还有后手。可这后手没来得及登场,忽然冒出一个人证,倒是让她有些讶然。
郝如月看向惠贵人,惠贵人却不看她,只等皇上发问。
皇上果然听出不对,追问:“你说这边过得辛苦,是怎么个辛苦法?”
惠贵人没说话,先畏惧地看了一眼旁边跪着的安贵人和敬贵人,皇上冷哼一声:“朕在这里,你只管说。”
惠贵人就跪下了,将自己这些日子在慈仁宫后殿的所见所闻,添油加醋说了一遍,比郝如月所说还要惨上几倍。
康熙闻言看向郝如月,又心疼又有些不敢置信:“你何时变得如此隐忍了?”
当年对上他的时候,她可是又上吊又铰头发,什么事都敢做,怎么遇上安贵人和敬贵人反而要夹起尾巴做人。
郝如月:好吧,又是原主的锅。
人生如戏,全靠演技,郝如月眼里汪着一泡泪,只回头看了一眼暖阁的方向,一切尽在不言中。
原来是因为太子。康熙心中大为动容,等他再次转头看下面几个人的时候,所有动容顿时化为滔天的怒火。
敬贵人没想到惠贵人忽然冒出来给赫舍里如月作证,整个人都是懵的。
惠贵人确实经常到这边来,可敬贵人去钟粹宫找荣贵人聊天的时候问起过,荣贵人说惠贵人喜欢孩子,去慈仁宫不过是想沾沾太子的福气,将来再生一个阿哥。
这种事宫里常有,敬贵人对此很是不屑,便没有理会。
安贵人也没想到,从来对她毕恭毕敬的惠贵人敢在关键时刻咬她一口,下嘴稳准狠,不留半点余地。
更没想到惠贵人居然会倒向太子那一边。
惠贵人生了皇长子,如果一直没有嫡子,皇上肯定会多看重长子一些,所以惠贵人与她们的目标应该是一致的才对。
刚刚有敬贵人出头,安贵人轻咳几声稳坐钓鱼台,这会儿也有些坐不住了:“皇上,嫔妾与敬贵人初次协理六宫,难免经验不足,被底下奴才们蒙蔽了也是有的,请皇上治嫔妾失察之罪。”
见对面当真变出一个证人,敬贵人也有些乱了方寸,赶紧随着安贵人请罪。
太子身边的人被内务府苛待,而内务府正是她二人分管,这会子连惠贵人都知道了,她们若硬犟着说不知道,显得有些假。
可让她们承认也是不可能的,于是顺理成章将锅甩给了内务府
反正内务府副总管是她们的人,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捏在安贵人手中,便是掉了脑袋也不敢攀咬她们。
但看皇上几乎全黑的脸,一个失察之罪怕是跑不了的。
与其让皇上亲口给她们定罪,倒不如自己说出来,显得更真诚。
虽然不知道惠贵人为何会帮她,但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要好,反正惠贵人已经把安贵人和敬贵人得罪了,不如让她将证人进行到底。
郝如月才要开口,松佳嬷嬷已然道:“皇上,奴婢不敢欺君,慈仁宫后殿的处境,女官确实与两位小主当面说起过,可两位小主并不理会!”
又接上了刚才的话头。
安排人欺负她们这么久,只想以一个失察糊弄过去,门儿都没有。
这时候想起二姑娘教育太子的话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斩草除根。当时松佳嬷嬷还觉得太过狠辣,真摊上事才知道最正确不过了。
郝如月闻言看惠贵人,惠贵人还是不看她,只抬眸看康熙:“皇上,松佳嬷嬷说得不错,赫舍里女官说这话时,嫔妾在场。”
敬贵人捏着帕子,后背汗湿一片,常年打雁的,今日让雁啄了眼。
安贵人气炸了,当时赫舍里如月并未明说,而且惠贵人根本不在场。
她转头瞪着惠贵人:“你收了她多少好处,为什么要污蔑我们!”
安贵人和敬贵人在后宫兴风作浪多年,每一次都能侥幸逃脱。那些孩子的死,她总感觉与这两个人脱不开干系。
从前她只是冷眼旁边,这回不一样了。这回她想将大阿哥接回宫养在身边,就不能允许宫里还有脏东西存在。
哪怕她没有证据。
惠贵人索性撕破脸:“皇上,嫔妾与安贵人、敬贵人素日并无仇怨,实在没必要污蔑。嫔妾只是气不过,气不过针工局给太子送来的布袜居然有单只!”
针工局送布袜来的那一日,惠贵人并不在场,没想到她也知道了。不但知道了,还抢了自己的台词,郝如月很是服气。
给太子送单只布袜,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针工局粗心大意,往大了说那就是诅咒太子缺胳膊少腿。
没人追究还好,认真追究起来,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若宫中平安无事还好,偏偏之前夭折了一大堆孩子,而太子又是皇上唯一的嫡子。
敏感时期出了一件敏感的事,很难不让人产生不好的联想。
就如康熙晚年的毙鹰事件。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安贵人和敬贵人做了太多恶事,万万没想到会在阴沟里翻船。
故意苛待太子身边的人,诅咒太子,欺君罔上,随便一条压下来都够她们喝上一壶的。
情急之下,安贵人狠狠瞥了敬贵人,敬贵人认命般地闭了闭眼,跪伏在地:“皇上,嫔妾入宫多年没有遇喜,嫔妾喜欢孩子,也想抚养太子,这才鬼迷心窍趁着安贵人生病,苛待了太子身边的人。”
初入宫闱,敬贵人也是一颗红心,奈何肚子不争气,她便怨恨起来。起初只是怨天怨地怨送子观音,后来便怨恨起那些比她早生孩子的女人。
可对付大人并不容易,她便将目光转向了襁褓中的婴儿。
她不是没有失手过,只是那一次失手刚好被安贵人撞见,从此两人一拍即合。
敬贵人喜欢孩子不假,可她喜欢的是自己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而不是别人的孩子,不过这并不耽误她为自己辩解:“皇上,嫔妾没想害太子,嫔妾只想让太子身边的人犯错,然后自己抚养太子。”
不是没想害,而是没来得及。
如果慈仁宫的后殿乱了,她们便会趁乱对太子下手,然后让太子身边服侍的一起跟着陪葬。
敬贵人家道中落,这些年全靠安贵人娘家帮衬才有现在的体面,所以安贵人一个眼神便让敬贵人挡下了所有:“皇上,嫔妾咳疾犯了,一直病着,嫔妾什么都不知道!”
康熙哼笑:“好啊,既是这样,安贵人你说该怎样处置敬贵人?”
在千古一帝面前耍小聪明,把他当傻子,干得漂亮。
郝如月铺垫好一切便站在旁边吃瓜。
她的目光一直在惠贵人身上打转,很想知道惠贵人为什么突然跳出来帮忙。
今天没有惠贵人助攻,郝如月自己也能搞定,只不过要多费些精神。
半天,安贵人的声音将才郝如月的思绪拉回来:“敬贵人诅咒太子,欺君罔上,按宫规合该即刻杖毙。”
敬贵人知道的太多,绝不能将她交给慎刑司,还是尽快处置了为好。
安贵人的回答,别说敬贵人不敢相信,便是惠贵人和郝如月都是一惊。
安贵人在皇上面前从来都是最温柔谦和的,这一点太后和太皇太后都夸奖过,今天怎么问也不问,审也不审,直接判了敬贵人死刑?
这未免太过狠辣,崩人设了呀!
谁不知道她与敬贵人最是要好,刚刚皇上问安贵人,郝如月还以为安贵人会想办法保住敬贵人,哪知道一上来就要杖毙。
惠贵人也是一惊,不过很快镇定下来,越发笃定自己的猜测没错,今日告发并不算冤枉了谁。
康熙眉眼不动,沉吟片刻道:“敬贵人贬为答应,挪到景阳宫禁足。”
没说禁足多久,便是终身监禁的意思。
本朝没有冷宫,如果非要找出一个,那便是景阳宫了。
敬贵人死里逃生,被人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只朝着安贵人咧嘴一笑,惊得安贵人往后跪爬两下。
“安贵人虽然病了,也有失察之责,罚俸一年。”
皇上顿了顿又道:“夺去协理六宫之权,改由……”
后宫实在无人可用:“改由惠贵人和荣贵人全权协理。”
安贵人劫后余生,却自断一臂,又丢了协理六宫之权,心里恨毒了郝如月和惠贵人。
等安贵人谢恩离开,皇上又处罚了内务府、大膳房和针工局等,所有参与者全都罚去辛者库做苦力。
当天宫里的肥缺大换血。
惠贵人谢恩也要离开的时候,忽然听皇上问梁九功:“噶禄怎么没来?”
噶禄是内务府大总管,皇上很怕他掺和进来。梁九功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意思,心说噶禄多鸡贼啊,这种事他多半是躲了,哪边都不得罪。
结果把内务府原副总管,现在的辛者库贱奴拉回来一问,还真是,梁九功赶紧给康熙回话:“皇上,噶禄告假了。”
理由实在是一言难尽:“噶禄说大阿哥两岁多还不会走路,他心里着急,连着告假几日在家中陪大阿哥学走路。”
听人提到大阿哥,惠贵人忍不住红了眼圈,就听皇上说:“胡闹,内务府都乱成什么样了,让他滚回来!”
梁九功应是,心道胜负已分尘埃落定,便是您不让噶禄回来他都要滚回来了。
半句没提大阿哥,也没对大阿哥两岁多了还不会走路表现出任何惊讶,好像很早之前就知道了,又好像根本不关心或者完全放弃了。
皇上的冷漠让惠贵人越发笃定,一定要尽快将大阿哥接回宫。
听到这个消息,郝如月也没有多在意,因为她知道历史上的大阿哥身体康健,能骑善射,不过是走路有些晚而已。
所以当郝如月对上惠贵人受伤的眼神,便朝她善意地笑了笑,惠贵人也勉强笑了一下,而后告退。
后殿发生的事,太后当时便知道了,对身边的心腹笑道:“你们都劝我管,我没管,有时候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若出手干预,反而坏事了呢。
见心腹一脸懵,太后呵呵笑:“托了那丫头的福,慈仁宫这回彻底消停了。”
当日宫里的肥缺大换血,慈仁宫十几个不安分的宫女太监一并被带走了,罚去辛者库做苦力。
彼时六宫震动,荣贵人还扼腕叹息了一回,她才将人塞进慈仁宫,怎么就被罚去辛者库了。
之后又传来重磅消息,敬贵人因为苛待太子身边服侍的,与之前的钮祜禄氏一样被降了位份,罚去景阳宫永久禁足。
荣贵人立刻跑去问惠贵人,惠贵人什么都没说,只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没事了,回去安心养胎吧。”
消息很快从东六宫,传到西六宫,又传到了慈宁宫。太皇太后听完禀报,只问太子没吓着吧,得到满意的答复,才慢悠悠说:“没吓着就好。”
其他的一概不管。
上回钮祜禄氏犯了事,还有娘家人进宫请安,这回轮到敬答应,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娘家不但没有一个人来替她求情,反而因为她被打入冷宫感到脸上无光。
半个月后,被罚终身监禁的敬答应在景阳宫过得好好的,而只被罚了俸禄的安贵人却大病一场,人险些没了。
等风波平息,内务府大总管噶禄也销假回来了。回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去慈仁宫后殿给郝如月赔礼,还带了不少好东西。
比从前克扣的只多不少。
郝如月全都笑纳了,闲话家常似的问起大阿哥的情况,噶禄脸上的笑容顿时变得勉强起来,含含糊糊说了一些恭维话。
惠贵人到底帮了自己的忙,也是真心疼爱太子,郝如月便多问了一句:“听说大阿哥两岁多了竟还不会走路?到底是天生,还是人为啊?”
协理六宫的惠贵人问起这事,那也得旁敲侧击,噶禄没想到郝如月会问得如此直白,可正是这样的直白忽然点醒了他。
大阿哥不是别人,他可是皇长子啊,皇上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所期待。
如今大阿哥两岁多了还不会走路,固然有大阿哥自己的问题,比如学会走路会摔跤,大阿哥怕疼不肯学,但他这个抚养人身上的问题明显更严重。
毕竟大阿哥交到他手上的时候一切都好。
不管是天生还是人为,他都快把皇长子养废了,让皇上丢了脸。
他也曾狠下心教大阿哥学走路,不管大阿哥哭闹,结果晚上大阿哥便发起了高热,一直嚷嚷着腿疼,差点把他吓死。
噶禄不敢声张,私下找相熟的太医看过大阿哥的腿,见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从此再不敢逼大阿哥学走路了。
他让太医看过,知道大阿哥的腿没问题,可朝臣们不知道,天下人不知道啊!
皇上八岁丧父,十岁丧母,二十岁之前得了十个孩子死了七个,硕果仅存的皇长子两岁多还不会走路……
朝臣们会怎样议论,天下人会怎样议论,皇上又会怎样想,噶禄鼻尖都冒出汗来,根本不敢往下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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