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海兰珠的孩子没了,而她的福临还在,她为什么要一直冷着太宗,让自己和孩子过苦日子呢?
看看现在皇后和太子的风光,再想想当年自己与先帝的艰难,太皇太后竟然有些后悔了。
即便后来,她利用多尔衮把先帝托上皇位,先帝脸上的笑容反而不如从前多了。
那时候仿佛只有董鄂妃能走进先帝的心,后来董鄂妃病逝,先帝也跟着去了。
她以为那段不堪的岁月,是老天爷对她和先帝的磨炼,结果走出来的只有她自己。
先帝临死前都不愿见她,她也满心失望地没去见先帝最后一面,权当自己没有这个儿子。
如果能回到她生福临那年,她相信自己会有不一样的选择。
先帝病逝后,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玄烨身上,玄烨并没让她失望。八岁登基,十四岁擒鳌拜亲政,二十七岁平三藩,然后一鼓作气准备收台湾。
天下一统指日可待。
奈何他们祖孙俩相依为命那么多年,携手走过风风雨雨,到头来却落得一个貌合神离。
她与先帝和当今都是至亲骨肉,却不如皇后和太子这对继母子感情深厚,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也许苏麻喇姑经常劝自己的那些话是对的,皇上长大了,该放手的就要放手。
罢了,她年近古稀,还能活多久。
只要帝后齐心,皇子们能够平安长大,爱新觉罗家不至后继无人,她便是死了,到地下也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了。
皇上的事,她不管了,皇后的事,她也不管了,都随他们去吧。
后宫一派和谐,难得前朝也是。
今日早朝,朝臣们全都明显地察觉到,皇上心情好,心情极好。好到听明相和图相吵架都听得津津有味,唇角就没压下去过。
往日御门听政,皇上总是板着一张脸。刚平了三藩,又要商议收台湾,全都是花钱的事,皇上能高兴才怪。
而今天,早朝议题没变,皇上却变了。
“皇上,朝廷才平三藩,不管是军队还是民生都亟需休养,实在不宜为了弹丸之地,再起狼烟。”明党有人站出来说。
早朝才开始,火药味就很浓了。
“皇上,台湾弹丸之地,孤悬海外,应以招抚、绥靖为主,不宜大动干戈。”又一明党出班启奏。
没错,当年力主撤藩的明珠,现在对收台湾持反对意见。
说起明珠的发迹史,就不得不提平三藩了。
八年前,皇上要撤藩,以索额图为首的索党,坚决反对,主张和平谈判,等熬死吴三桂,再考虑撤藩。
索相如日中天的时候,明珠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兵部尚书,连内阁都进不去。
怎奈明珠善于体察圣心,知道皇上铁了心要撤藩,便顶着索党的巨大压力,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并且舌灿莲花,主动与索党周旋。
一番周旋下来,明珠跻身内阁,渐渐有了拥护者。
索相权倾一时,明珠简在帝心,从此朝堂上就没消停过。
平三藩打了八年,索相和明相吵了六年半,最后以索相落败作结。
忽然没了对手的明珠老实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图海取代索额图,并且继承了一部分索党党徒,形成图党。
于是围绕收台湾这事,明党和图党吵得不可开交,朝堂再现两党博弈。
让明党接连两人出班,简直是图党的耻辱。就在明党第三人打算站出来的时候,图党已然有人说话了:“皇上,《左传》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朝廷之兵,多数都在南边,不如趁势拿下台湾!”
此时说话这人,正是从前的索党中人。平三藩时,索党主和,他便主和。现而今,加入图党,图党主战,他亦主战。
人嘴两张皮,怎么说怎么是。
不等明党反扑,图党又有人站出来:“从皇上御极开始,朝廷九次招抚台湾,都被郑经以各种荒谬的理由拒绝。现郑经暴毙,正是一统天下的绝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二比二战平。
明珠和图海一左一右站在乾清门的台阶之下,两人对视一眼,各自鼻孔朝天。正要亲自下场,忽然听皇上问:“李光地,无定河什么时候能变成永定河?”
此时李光地因治水有功,早已升任工部侍郎,仍旧主管河道。
李光地没想到皇上会在这时候点自己的名字,赶紧出班:“回皇上的话,臣已有对策,今年夏天便可给无定河套上笼头。”
至于变成永定河,可能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李光地是福建人,而收台湾的奏疏便是福建官员提报上来的。皇上这时候点名李光地,也算是另一种表态了。
明珠靠揣摩圣心起家,按理说皇上都表态了,他就不该站出来反对。
可他没有,仍旧硬着头皮上:“皇上,天下苦战久矣,合该休养生息!”
话音未落,图海站出来说:“皇上,前明郑氏割据台湾多年,但凡朝廷有战事,他们必然要掺和进来,与反贼勾结。此贼不除,终留后患!”
朝议与党争,在明珠和图海出班之后进入白热化。
“你们冷不冷?”康熙插进一句话之后吩咐梁九功,“争来争去也没个完,你去,让大膳房熬点姜汤送过来。”
说着又把梁九功叫到身边,耳语了几句。
朝臣们:啊?不能下班?还要喝姜汤吗?
昨天是怎么散朝的,所有人都还记得。就是等到明相和图相亲自下场吵架,皇上烦了,站起身就走。
今天简直就是昨天的复刻,怎么皇上没走,还赏了姜汤?
梁九功走后,争论仍在继续,一直到他带着姜汤回来。
明珠接过内侍递来的姜汤,吹了吹,喝下一口,白皙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没加糖,又热又辣。
若不是怕在御前失仪,他真想吐出来。
但姜汤是皇上赏的,谁敢不喝完。明珠一咬牙一闭眼,仰头饮尽,这才将碗还给内侍。
早朝只有开始的时间,没有结束的时间,什么时候说完什么时候散。
再加上这段时间都是大事,且两党分歧很大,争论起来没完没了,根本停不下来。
早晨用膳的时候,明珠连水都很少喝,生怕上朝的时候内急。
这会儿说了太多话,嗓子都冒烟了,再灌下一碗热辣滚烫的姜汤,明珠轻咳一声,发现自己失声了。
偷眼看图海,也是满脸通红,额上都见了汗。
再看其他人,除了国仗噶布喇,都好不到哪里去。
康熙满意地看着下面,抬抬手说:“怎么了?继续啊。”
朝臣们:“……”
回到家中,明珠牛饮了两大碗凉茶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觉罗氏问他怎么了,明珠苦笑着把今日早朝的事说了,觉罗氏不解:“明知皇上要收台湾,你为何非唱反调?”
忘记自己是怎么发达的了?
明珠费力地哑着嗓子说:“我也不想啊,奈何被图海抢了先!索额图倒台,皇上故意把图海换回来牵制我。图海赞成收台湾,我必须反对,而且要坚决反对。若我与图海站在一边,你猜皇上会怎样想?”
所以这个反派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为我何求,不仅是觉罗氏,很多明党的人同样不理解。
除此以外,收台湾可不是打下来就完了,还得出人出钱地治理,其中利弊他作为内阁大学士有责任提醒皇上。
但愿他这一番苦心,皇上能懂。
就在明珠跟觉罗氏吐槽时,图海也在安抚自己的人。
图党的中坚力量是原来的索党,还有一些武将。有仗打,武将自然欢喜,但原来的索党大多都是上三旗的贵族,他们保守惯了,总觉得现在就很好,没必要掏空国库去打仗。
朝廷招抚台湾都招抚那么多年,郑经死了,接着派人去招抚呗,为什么非要打仗?
撤藩的时候,他们就是主和派。甚至在皇上一锤定音之后,南边战场推进不顺时,他们还会站出来给皇上出主意,打不过就议和吧。
至少能保住现有的利益。
在叛军打到湖南的时候,他们还提出过与吴三桂划江而治的想法。
三藩的封地本来就是朝廷给的,三藩反叛,朝廷有实力平叛自是应该。且三藩的封地虽然不是什么鱼米之乡,矿产倒也不少,拿回来很有必要。
可台湾不过打弹丸之地,与内陆相隔海峡,打起仗来又要组建水军,又要建造海船,还要与极擅海战的前明郑家打擂台,怎么算都得不偿失。
做了半辈子的主和派,忽然要跟着图海主战,他们一时半会儿角色都转换不过来。
最可笑的是,明党从前主战,现在主和,两边因为收台湾的事掐起来,经常吵着吵着就互换阵营,不知所谓。
图海喝下一碗不加糖的浓姜水,嘴辣心苦。
当初福建那边写奏疏鼓捣皇上收台湾的时候,他就不赞成。
平三藩说起来简单,只有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有多难。
八年,那可是八年啊,不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弹指一挥间。
皇上把明珠和他一起留下,将奏疏拿给他们传阅,当时他站得靠前一些,奏疏便先传到他手上。
对上皇上殷切的目光,图海知道皇上有野心,想要收台湾,一统天下。
他能说什么,他敢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表示支持。
明珠与他互为牵制,他赞成,明珠只能反对。
两人当天就在皇上面前吵了一架。
在南书房与明珠吵完,回去还得跟自己的党徒们吵架。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收台湾的好处,不得已用自己高贵的出身和朝中的威望,才算把这些八旗老爷们的反对情绪压下。
再加上与明党的党争势同水火,图海和他的图党稀里糊涂就从原来的主和派变成了现在的主战派。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变态,每天上朝都非常割裂。
脑子里想着,收台湾有什么用,嘴上却在罗列收台湾之后的一二三四五条好处。
还得时刻提醒自己,你是主战派,不能被明党的人带乱了节奏。
大膳房管着后宫的吃喝,郝如月很快知道了无糖姜汤的事,笑着问皇上:“臣妾的阿玛最不爱喝姜糖水,嫌辣,他也有份不成?”
本来噶布喇世袭罔替的一等公是虚衔,不必上朝议事,便是议事也是充人头,根本说不出多少建设性意见。
奈何皇上非要抬举,准他上朝充人头。噶布喇还特别愿意旁听,说比待在家中有意思多了,郝如月就随他去了。
康熙隔着小几握住郝如月的手:“你怀着朕的嫡子,如此辛苦,朕可舍不得迫害国丈。独国丈那一碗是加了糖的。”
“臣妾谢主隆恩。”郝如月边笑边说。
加了糖,阿玛也不爱喝,真是难为他了。
不过更为难的恐怕还是明相和图相吧,把原来的主和派硬逼成主战派,然后利用党争再将原来的主战派倒逼成主和派。
大清的根本是八旗,八旗说了算的都集中在上三旗。上三旗联起手来,皇上也要忌惮三分。
所以撤藩时,代表上三旗的索党反对,皇上才要故意打压索党,扶明珠上位,坐视他吸纳党徒,与索党对抗。
便是撤藩的圣旨颁下,当南边战场不顺利的时候,索额图还敢站出来建议朝廷与叛军议和。
在任何时代,既得利者永远是阻碍新生事物发展的罪魁。
郝如月可以想见,当时康熙的处境有多艰难,远不是后人简简单单用一个“力排众议”就能形容的。
吃一堑长一智,这回康熙绝不允许上三旗主和。于是非常巧妙地利用党争将代表上三旗的图党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战船上,替他冲锋陷阵。
明珠是靠着揣摩圣心上台的,皇上能送他上去,自然也能拉他下来,根本不足为虑。
皇上想要一统天下的意思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郝如月猜明珠主和,多半也不是真想主和。
他是为了党争而党争,又为了党争被迫主和。
历史上,康熙皇帝收台湾与平三藩时一样,后世之人同样用了“力排众议”来形容。
只不过平三藩时的力排众议,排的只是索党的议,到了收台湾时却是与整个朝堂为敌。
那时候索党还在,明党也在,不知为何两边竟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全都反对。
不同的是,索党认为台湾无用,明党主张招抚或绥靖。
当时支持皇上武统的人少之又少,李光地算一个,剩下的都是福建那边的官员了。
这一世,因为有郝如月这只小蝴蝶在,索党被她一翅膀扇没了。图海却因为回春仙藤支撑到了现在,没有回家养病,更不会病死在这个冬天。
由他接替了索额图的位置。
与明珠一样,图海也是皇上亲手扶植起来的,且立足未稳,凡事只能靠着皇上。
他没有索额图叔国仗的身份,更没有索额图对索党的绝对掌控,这才能形成皇上想要的两党相争的局面。
“容若在扬州待了几年了?”康熙的声音将郝如月从两党相争中拉回现实。
迎面撞上送命题,郝如月仿佛看见皇上自己给自己准备了一大缸醋,只要她说出正确数字,随时都能把醋一饮而尽。
被扬州学政坑了这么多回,她再不注意就是个棒槌:“臣妾记不得了。”
果然康熙厌蠢,却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有五年了吧。”
郝如月愉快地决定,以后但凡涉及扬州学政的问题,一律当成设问。
她只是笑笑,不置可否,皇上就自顾自道:“听说他现在儿女双全了,还都是嫡出的。”
说着倾身过来,摸了摸郝如月的肚子:“那两个孩子也是可怜见的,长这么大都没回过老宅,也没给玛法和玛姆请过安。”
他只是把容若外放扬州,可没说不许回家,是明珠一家矫枉过正了:“等皇后诞下嫡子,普天同庆,就让他回来吧,总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事儿。”
明珠这些年对容若的冷处理,和他在收台湾这件事上敏锐的观察力,以及甘心做反派的精神,让康熙非常满意。
皇上每回提到龙胎都说是嫡子,每回都吓得两位太医脸色发白,郝如月提醒过几次也不管用,索性随便他说去了。
几日后,前朝和后宫各发生了一件小事。
康熙当面告诉明珠,他打算把容若从扬州调回来,调去翰林院做编修,著书立说。
明珠就知道皇上懂他,当即跪下,叩谢皇恩。
与此同时,科尔沁的苏迪雅郡主并没有封慧妃,而是被皇上封了“送子仙女”给打发回去了。
“一个黄花大闺女封送子仙女,皇上是怎么想出来的?”荣妃进宫最久,越发看不懂皇上了。
惠妃听说之后按着眼角给她解释:“她来了,皇后就怀上了,可不是送子仙女么?”
德嫔曾跟去冬狩,知道的内情比荣妃和惠妃都多:“这位郡主在围场的时候,当着很多人的面,嘲笑皇后不好生养。这个封号是她应得的。”
苏迪雅被人从景阳宫放出来的时候,德嫔去看过,人已经疯了。
她也算报了仇。
太后听说送子仙女荣誉称号的时候,人正在慈宁宫给太皇太后请安。看见太皇太后脸都绿了,用龙头拐杖在地上狠狠杵了一下,她只是唇角抽了抽。
先帝在时,不喜欢元后,也不喜欢她,直接导致中宫无子。可把 太皇太后愁死了,那段时间没少划拉科尔沁的姑娘进宫。
结果先帝一个都瞧不上,一门心思宠着董鄂妃。
太皇太后无法,只留了一个慧妃在身边,其他姑娘全都给了封号打发回家了。
所以皇上这样做,有先例可循,并不算唐突。
“送子仙女……苏麻喇姑,把皇后给我叫来。”太皇太后握着龙头拐杖的手都痒了。
远在坤宁宫的郝如月浑然不觉,可她肚子里的龙胎仿佛提前预感到了什么,轻轻翻了一个身,脸朝里,屁股朝外。
郝如月吓了一跳:“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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