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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露君恩(骑猪上高速)


翌日上朝,薛琅从闻景晔寝宫的偏殿出来,扶正官帽,拍了拍略显褶皱的官服,没多大效果,又拍了拍,直到站在文臣中间的位置,他才停下动作,专心等着早朝开始。
“沈大人。”
听见声音,薛琅循声看去,因病告假多日的沈云鹤站在身后,似乎听说是自太子被废后便一直在家养病。
原先薛琅以为他是在跟太子撇清关系,虽然他沈云鹤高风亮节,但他背后沈家几百口人,都是要吃饭的,他背着整个沈家,入了浑浊官场,就注定无法逍遥自在。
所以说啊,这个世道,只有善良的人才会受罪。
要是以往,薛琅制定呛他两句,可如今摸不清闻景晔心思,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了,实在是没那闲工夫管别人。
只是这次沈云鹤竟走上前来主动与他搭话。
“你见过他了。”
这个他是谁,二人心知肚明。
薛琅揣着明白装糊涂,“沈大人说谁?”
“太子。”
听到的官员皆心神一震,觉得这人莫不是疯了,可转头一看,沈大人,又默默转回头,眼观鼻鼻观心的做人,不敢多说一句。
沈家权势虽算不上滔天,却是京城扎根最深最稳的一个,便是皇帝想要动,都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能说出这种话的,恐怕也就只有沈云鹤一人了。
薛琅目视前方,淡淡道,“废太子吗,没见过,死牢不允许探视。不过你可以待会儿跟陛下求求情,说不定他会念着兄弟情谊,放你去看看。”
这副风轻云淡甚至有些落井下石的话听得沈云鹤攥紧了手,眼神凌厉地看他,“薛琅。”
他咬着牙低语,“你果真狼子野心,忘恩负义。”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啊,”薛琅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讥讽,“你若真如此不忿,造反那日怎不见你在宫里?”
沈云鹤闭上眼,神态竟有些疲惫。

第四十九章 玉柙金缕
周遭官员听着他们公然在金殿门口说这些掉脑袋的话,一时间战战兢兢,冷汗都渗透了官帽。
再睁开眼时,沈云鹤眼中隐约渗出些血丝。
太子造反那日,他拿着太子信物调动人手去救薛琅了。只是赶到时,那些劫匪早不知去向。
其实他早知薛琅是什么样的人,却还在太子犹豫时若有若无地引导他去救薛琅,若不是自己,太子或许不会行差踏错。
薛琅背信弃义,转头就能另投新主,但他自己又是什么正人君子了,如今还不是要跪在这金殿上,给别人叩头。
朝中闻景晔自己手底下的官员该加官加官该进爵进爵,剩下那些太子党和五皇子党,被他不费吹灰之力的寻了由头降罪贬官,其余想保全自己的,纷纷递奏折请辞,闻景晔表面遗憾且不舍地将人送走。
沈云鹤他暂且动不了,放着没管。薛琅与谢承弼各自领了封赏,磕头谢恩。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废太子党羽竟能入得了陛下法眼。
哪怕京城换了主子,薛琅的势力仍旧如日之天。
新帝登基总有许多公务要忙,但闻景晔每每都会召薛琅进宫,也没什么事,就是陪着他用膳批公务,慢慢地,薛琅放下了些许戒心。
不是他容易相信谁,只是觉得闻景晔要收拾他,没必要做戏做成这般样子。
可又实在想不通闻景晔到底看上了他哪点,这让他每次接闻景晔赏赐时都心中打鼓。
有一日薛琅在乾安殿看书,闻景晔批完奏折,抬头就见他神色认真,目光专注,不由得悄声走到他身后。
“墓葬?”
薛琅回过神,猛地往下把书扣上,“……陛下?”
他旋身起来,闻景晔越过他的肩膀,伸手将书拿在手里翻了翻,瞧见上面严谨的丧葬制度,不由得心中一闷,“怎么看这些东西。”
闻景晔翻了会儿便没了兴趣,伸手拉住薛琅,“御花园的寒梅开了,带你瞧瞧去。”
雪化之时是最冷的,太阳挂在天上,并不刺目,呈现出一股冷冽的惨白色。
御花园里如眼全是黄土枯枝,其中几株梅树傲然凌立,其上开着几朵并不鲜艳却十分扎眼的梅花。
皇帝与臣子单独出来赏花,宫人看见了觉得怪异,却也不敢多说什么。
虽说是赏梅,但薛琅瞥一眼,对这种干瘪瘦小的花儿没什么兴致,闻景晔是看人比看花多,见薛琅这略显无聊的神态,有些好笑,“不喜欢梅花?”
薛琅只觉得附庸风雅,直言道,“不喜欢。”
闻景晔并未怪罪他,反倒笑的更开怀了,他知道薛琅本性,相较于那些疏离而不出差错的规矩,他更喜欢薛琅能耍些小脾气,就像现在这样。
闻景晔站在梅花前瞧了许久,攀折一枝最好看的在手里把玩,“那你都喜欢什么花?”
“应当是牡丹芍药之类的富贵花吧?”他将花枝在薛琅面上轻轻一扫,“我原先翻墙时,见你家后院栽了不少。”
薛琅淡笑,“臣比较俗气。”
“俗气吗?”闻景晔将花枝丢在地上,用脚碾了,“那正好,我也很俗气,待百年以后,我赐你玉柙金缕,给你无上荣耀,如何。”
薛琅神色微动。
闻景晔捕捉到了,眼睛亮了亮。
自他称帝以来,薛琅总是战战兢兢,往日张牙舞爪的模样顷刻便收了起来,流水一样的宝物赐到薛府,薛琅从未开心过。
他竟不知,薛琅对身后事如此看重。
“你相信有来世?”
“有的。”
说这话时,薛琅语气笃定,垂下去的浓密长睫十分温顺,皮肤莹白如玉,散发着浅淡的光晕,有风吹过来,冷冽中带着一丝令人迷醉的荼芜香。
闻景晔闭了闭眼,喉咙滚动一圈,接着低声笑了,凑到他耳边道,“兰玉,有时候我觉得你比牡丹还漂亮。”
温热气息在耳边扑散,薛琅不太舒服地偏过了头。
“陛下为何如此倚重我。”
“即便你后来没有选我,可在冷宫时,我只记得你一人。”他伸手碰了碰薛琅面颊,“你无需怕我。”
薛琅默然。
面对皇帝的示好,薛琅是脑子傻了才会拒绝。
若是闻景晔并不记仇,那侍奉他跟侍奉太子并无二致,而且从某种方面来说,了解他的闻景晔才更合适。
只是他记着上辈子的仇,心里总是拧着个疙瘩。但现如今已无路可退,只能走面前这唯一的路。
原以为心中的厌恨会慢慢淡下去,可有一日他出宫时发觉玉佩寻不见了,便又折回去找,远远看见乾安殿开着的窗子前,一站一坐了两人。
只一眼,便让他定在了原地。
闻景晔与曲嘉文。
他二人是什么时候搅在一起的。
不是说先帝去世后,曲嘉文被赶去守灵了吗。
他前两日还曾派人去先帝陵寝杀掉曲嘉文以绝后患,没想到这人竟然在皇宫里,还攀上了闻景晔。
不对,曲嘉文从一开始想扶持的就不是五皇子,五皇子只是个幌子。
察觉到一道视线定在自己身上,闻景晔偏过头去,遥遥看见树下站着的薛琅,他霍然起身,替他捏肩的曲嘉文往旁边退了两步,也跟着看过去。
薛琅转头就走。
他脚下生风,走的飞快,脸紧紧绷着,脑子一片混乱,竭力掐着手臂令自己尽可能冷静下来。
可仍止不住的想,闻景晔这些日子的亲近,难道都是假的,他到底藏着什么阴谋,他跟曲嘉文,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寒冷冷冽,隐约有冷意从脚底窜上脊背,冻的他手指僵硬,动弹不得。
身后忽然传来急促脚步声,很快就追上了薛琅,薛琅往后看时,略有些惊恐的闪开了闻景晔上来抓他的手。
“兰玉。”
他身后还跟着小跑过来气喘吁吁的曲嘉文,薛琅的视线从曲嘉文再到闻景晔,恍惚看到上辈子两人携手置他于死地的日子。
闻景晔……最终还是将曲嘉文带在了身边。
见着薛琅有些泛空的神色,闻景晔竟有一丝心虚,“兰玉,你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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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有什么,”闻景晔道,“我命人给你找去。”
“不必了。”薛琅面色难看,“也不是什么重要之物,丢了就不要了。”
闻景晔心思敏感,眼看着薛琅又要拒他千里之外,心底忍不住腾升出一股燥怒,又免不了去想薛琅话中之意。
这不要的东西,到底说的是玉佩,还是他闻景晔。
见两人僵持,曲嘉文从袖子里拿出块环形双鱼玉佩,“薛大人要找的,可是这块?”
薛琅扫了一眼,那玉佩色泽不亮,雕刻不精,与他那块差了十万八千里。眼角闪过明黄角料,象征着帝王之权的龙袍。
薛琅深吸一口气,顺着曲嘉文给的台阶下去,“多谢曲公公。”
他捏着玉佩的流苏,倒着拎过来,拱手行礼,“既然寻到了,臣就先告退了。”
闻景晔面无表情地看着薛琅走远。
“他想杀了你。”闻景晔冷冷一笑。
曲嘉文低下头,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薛琅对他的杀意从何而来。
“也想杀了朕。”
朝堂局势微妙,谢承弼调回京城,沈云鹤与薛琅隐隐呈对立之势,其他人明哲保身,当然也人看出薛琅的后继无力。
谢家跟沈家都是枝繁叶茂的贵族,任凭帝王转变,朝堂更迭,自岿然不动,薛琅就不一样了,他完全是靠着皇帝的宠信才能走到今天的地位,如果没有皇帝,谁都可以把他踩在脚底下。
所以更多人更倾向于谢沈二家。
可很快他们便重新掂量起了薛琅的位置。
因为薛家与郑国公走的很近,郑国公早些年的权势哪怕是当时的沈家都要低头,不过近年来被先帝疑心疑鬼打压的无路可走,但不管怎么说,那都是一等一的王公贵族。
薛琅如今空有权势没有地位,而郑国公府恰好相反,若他们联手,这朝堂可就不只是沈家与谢家的了。
闻景晔自然也能看得出来。
这些日子来,朝堂稳定,国泰民安,换言之,那些文武百官又开始闲的没事干了,于是便跳出几个人来,指着闻景晔的鼻子让他立后。
立后不是件小事,闻景晔每每都三两句驳回去,可立后之声越来越大,他们似乎找到了新帝的弱点,回回都出来个挑事的,然后一堆人跟着跪下喊口号,闻景晔既没法责问,也没法追究,只能忍着。
好容易冷静了点,回到后殿,一开奏折,立后立后立后。
闻景晔把奏折摔了出去。
恰好曲嘉文推门进来,他弯腰将奏折捡起来合上,动作很快,并未看上面的内容。
虽然经常帮先帝批阅奏折,但闻景晔是决不允许其他人与他同享皇权的,这一点曲嘉文心中清楚。
将奏折放在桌案上,曲嘉文跪下行礼,“陛下,薛府似乎在置办东西,他府上的薛重唤出去采买,晌午去了两趟珍夕阁。”
“珍夕阁?”
闻景晔指尖抵着镶金玉杯沿,看着里面的茶水荡漾,
“听说请了媒,正在议亲了。”
闻景晔猛地捏碎了玉杯,茶水蔓延到奏折上,碎片将他手掌心划出几道口子,茶水渐渐泛红。
“议亲?”
明明是没什么语气的两个字,曲嘉文却总觉得有股冷气绕在空气里。
他能看出闻景晔对薛琅的特别,就像先帝一样。
只是他不知,闻景晔到底将薛琅看做什么人。
他很快就知道了。
两日后,闻景晔召薛琅入宫。
去的时候薛琅心中便隐隐知道,这一趟,他与郑家的婚事怕是不会轻易能成。
前些日子,郑国公找到他,说他女儿对薛琅是一见钟情,当然女儿家的心思细腻,郑国公也并未说的如此直白。
薛琅对婚事一向是不看重的,他看中的,不过是攀上郑国公府的权势,于是很快答应下来。
照理说,薛琅的品级家底都配不上郑国公府,但郑国公察言观色,揣摩皇帝心意,知道薛琅未来必定仕途平坦,何况他的嫡女不止一个。
薛琅上辈子是个太监,只见过宫中挑选秀女,对议亲下聘等琐事一概不知,全交给薛重唤去做,他不缺钱,聘礼的箱子几乎堆了满满一个后院。
这次去见闻景晔,并不在乾安殿,而是在东北角朝南的奉銮宫,是前朝皇后的居所,不过后来荒废了,凤仪宫位主中宫。
薛琅脚步顿住,抬头看了眼朱红宫墙,又问一遍,“陛下在奉銮宫?”
带头的太监再一次回,“是的,薛大人。”
宫中的下人几乎全部换了一遍,冷宫里那些伺候的宫人就不说了,往日闻景晔还是不受宠的皇子时,在宫中给他白眼冷脸的太监宫女不在少数,闻景晔记性倒是不错,甫一登基,便将这些人该打发的都打发了。
等站在奉銮宫宫门前,薛琅才发现宫殿重新修过,大门壮丽磅礴,进去后是入目可见的富丽堂皇。
红色地毯从宫外铺到了殿内,薛琅踩上去,脚下柔软和煦。
殿门前挂着的八角灯笼都是红色的,薛琅看久了,竟觉得有些刺目,他忍不住问,“陛下这是何意。”
“奉銮宫新修,陛下说要喜庆一些恭贺乔迁。”
薛琅的心稍稍放了下来,只是触及到纸窗上挂着的红色剪纸,仍是觉得心中不适。
到了门口,太监清清嗓子,尖细的声音破开夜色,“薛大人到。”
接着他推开门,侧过身,后退一步,弓着身子等薛琅进去。
薛琅犹豫片刻,被太监催了才撩起衣摆跨过门槛,刚一站定,大门从身后合上。
他回头看了一眼闭合的大门,接着转回去,颇有些警惕地望着四周。
奉銮宫修建的很宽敞,房梁上垂下来许多红色纱帐,开门时被风吹得聚在一起浮在半空中,如今没了风,又轻轻地落了下去,掩盖了大部分视线,一股浓郁且有些刺鼻的香气在这攒动的纱帐内来回涌动。
薛琅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额前突突跳着,忍着不适往前走了两步,试探的掀开红色纱帐,“陛下。”

纱帐之后仍是纱帐,这种青楼酒馆式样的设计,薛琅实在无法苟同。
他又喊了两声陛下,仍没听到声响,于是果断转身离开。
只他刚走了两步,忽然有纱帐从面前落下,伴随着更加浓郁的香气,那纱帐团成长条,勒住了他的脖颈。
那一刻,恐惧的想象比真切能感受到的窒息还快。
薛琅腿一软,生生跪了下去,他双手紧紧扒着纱帐,眼神惊惶地往后看。
身后的闻景晔单着里衣,赤着脚,手里打了两折攥着赤红纱帐,因为居高临下的姿势而垂着眼,淡漠又威严。
薛琅跪在地上也没起来,他几乎是本能的,示弱般伏了下去,颤抖的声音出卖他的不安,“陛下。”
在额前交叠的手指慢慢上移,挪到手腕处的袖箭上。
若闻景晔真要杀他,那他今日便让天下缟素。
一双温热的手按在了瘦削的肩膀上,接着那双手游移到了臂弯,将薛琅慢慢扶了起来。
薛琅战战兢兢站起来,下一刻,手腕便被人捏住,并以一个过分弯折的力道翻了过来,绣着金丝花纹的长袖坠到手肘,手腕细嫩的肌肤清晰地映着几道薄弱的青紫血管。
精致小巧的袖箭轻而易举被闻景晔发现,他三两下拆掉那价值连城的利器,随手丢去了墙角,因为材质厚重,还在地上砸出了声闷响,只是闻景晔吩咐过,今日不论动静如何,所有人都不能靠近奉銮宫。
闻景晔含笑的声音自上方传来,“这么多年了,兰玉的花样,也不换一些。”
连最后的底牌都被掀了,薛琅慌乱拽住闻景晔的衣袖,微乎其微地限制了对方的态度。
闻景晔却莫名被这举动取悦了,从前都是他拽薛琅的衣袖,被甩开多少次已经数不清了,可如今报仇机会来了,他却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甩开薛琅,只想把这人抱在怀里,捧在手心里。
薛琅强自镇定,“陛下今日叫臣来,是有什么事。”
手上忽然一紧,薛琅低下头,发现不知何时,闻景晔手中的红绸竟绑缚住了他的双手,力道不大,随时可以挣脱,但碍着天子威严,薛琅没有动。
但他很快就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我有好东西给你看。”
闻景晔牵着他,手心与薛琅的手腕间隔着红绸,热度却无阻挡似的传了过来,薛琅被他拉着往前。
燃烧到一半的红烛已经在脚下累了厚厚一层,帐子掀开,除了一床华丽锦被,什么都没有。
薛琅刚要回头,手上的红绸猝然紧绷,接着后颈被人用力压下,他埋在柔软锦被里,闷哼声都不明晰,从刚刚便提起的心颤动不止,对死亡的畏惧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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