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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循(伊人睽睽)


姜循蓦地侧头,看向他。
她目光泠泠,半晌冷笑一声:“指挥使对我的偏见,似乎多了些。你确实该劝我——你是我爹学生,我叫你一声‘师兄’。我若是出了事,师兄难道就不受我牵连吗?”
张寂并不受激,仍淡然:“我此时劝你,只是出于同门之谊,并不是怕被你连累。”
暗光中,回过头的美人眼妆微晕,目中浮起一丝怒意。
她真是厌恶这些清高人士。他们都是皓雪,那她是什么?
张寂见她目有火意,以他对她的了解,她必然发怒翻脸。但是姜循忽然想起什么,竟强行将自己的火气咽了下去。
姜循竟然轻声细语:“你放心。孔益身死之事,我自然有法子和殿下交代。殿下绝不会怪你。”
张寂诧异看她一眼。
他若有所思:姜循如此成竹在胸,看来,她早有计划。
他默然看着她扬长而去,长裙曳地,禁步不摇,在寒夜中,何其明丽张扬。
姜循是一贯我行我素的。但她少时尚装得恬静端庄,秀美安雅;自三年前她不知从哪里归来后,便不再收敛她那副怪脾气。
只是他性子清冷,不太爱关心别人的事罢了。
……只要她不在他这里惹出事,他又何必多嘴呢。
张寂转身要离去时,回头无意间,与江鹭、段枫主仆二人的目光对上。
张寂静一下,朝小世子行了一礼才离开。
段枫悄然与江鹭说:“……看来,张指挥使和姜娘子的关系,没有我们猜测的那么好啊。”
江鹭低着头。
他手指无意识地抵在身侧,一下又一下地轻跳,宛如计时。
段枫一时默然。
在他与江鹭相识的这两年多的时光中,因为一些缘故,江鹭养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坏习惯:
小世子一旦焦虑,一旦烦躁,就会忍不住开始手指轻击,以作计时。
这习惯,在战场上有助帮人克服害怕;在杀戮中有助迫人冷静;但当周围既没有战场也没有杀戮时,江鹭又为何频频焦虑呢?
他在焦虑什么?
或者说……
段枫忧心地看向姜循那漫入军营中、一晃便不见了的背影——
诡计多端的姜娘子又跟小世子说了什么,让世子情绪备受影响?
姜循进了自己的营帐后,便打开所有的箱笼。
“娘子找什么?”玲珑追着进来,在只有二人的地盘,她终于不用掩饰所有的疑问了,“孔益怎么死了?是小世子动的手吗?这怎么跟殿下交代啊?孔益可是朝廷命官。”
姜循冷漠:“本就是罪臣,还敢刺杀未来太子妃,张狂至极,不该死吗?”
玲珑一怔,便知姜循已经为孔益定了罪。
玲珑跟上姜循,帮她一起翻找东西,又看到姜循眼角的泪渍:“娘子怎么哭了?是、是世子惹的吗?”
姜循漫不经心:“是做戏做的。”
玲珑:“啊?”
姜循唇角翘一下:“找到了。”
玲珑探头,见姜循用剪刀剪开一棉布袄,从白花花的絮条中,翻出了一封封文书。
这些信,是姜循从孔益府中偷出来的。
这是太子交给她的任务——太子要毁掉孔家与太子之间过往的书信,以防孔家倒台后有人乱攀咬,引火烧身。
太子这储君位子坐得并不安稳,自然要小心些。
而未来太子妃,理应帮他扫除障碍。
姜循想过,孔益会来追她讨要信件。但姜循从没想过,为了几封书信,孔益会动手杀人,好几次试图送她往生。
对未来太子妃生出杀心,这可不是寻常人敢做的。
孔益一个纨绔子弟,哪来的那种勇气?
除非这几封信中,真的藏着大秘密。
此时此刻,姜循指挥着玲珑,一起把这些信摆到桌面上。
每一封信都早已用蜡封好,不能直接取阅。姜循手指在信中轻轻点拨,微微蹙起长眉。
她记得,孔益死前,好像说过几个字——“阿鲁国公主”。
那是什么意思?
还有,江鹭几次相助孔益,应该对孔益有所求。江鹭本人嫉恶如仇,那时却拦着她杀孔益,莫非有什么把柄在孔益身上?
……江鹭和孔益,一定都藏着一些她暂时不知的秘密。
姜循垂眸盯着这些信,忽然下了决心,朝信件伸出了手。
她抬手便要撕开第一封信。
玲珑一下子惊住,扑上前护住信封,惶然无比:“娘子,不可!信中若有一些不该知道的内容,为你惹来杀身之祸,那可如何是好?还有、还有……若是殿下发现你读了这些信,怎么办?”
姜循眼皮轻轻一抬。
玲珑哀求地望着她。
姜循身子朝前微低,美丽的面容贴近玲珑,诱惑小侍女:“我教你一个礼——
“别人要杀你,你既要回击,也要弄清楚原因。
“何况——你猜,殿下信不信,我见过孔益,拿过这些信,却对这些信件内容一无所知?好玲珑,如果你是殿下,你信我清白吗?”
她眨着漆黑的眼睛望着侍女。
侍女欲哭:“可殿下会生气的。”
姜循道:“只要我有法子让他不对我生气,那不就好了吗?”
姜循倏地从侍女手中夺走信,满不在乎地拆开,直接读起来。
玲珑盯着姜循的表情。
姜循长眉忽然跳了一下。
玲珑立刻紧张:“……是读到不该知道的内容了吗?”
姜循:“是发现有个别字。孔家人白丁不少啊。”
玲珑无语凝噎。
一夜之间,不同帐帘相隔。
孔益身死之事,江鹭挑了重点,据实告知段枫。
段枫听到孔益死前说到的“阿鲁国公主”,一时眸子怔住。
阿鲁国公主……
出了凉城,不会有人知道,在两年前那夜大火前,凉城的老将军们,曾有意与阿鲁国联姻,让阿鲁国公主嫁于一位将领。
那夜阿鲁国王入凉城,本就是、本就是……也许本就是要谈联姻、谈止战、谈和盟。
然而一场大火,烧毁一切,掩盖了一切秘密。
在巨大的灾变下,小小的公主不足挂齿,段枫也早已忘记。
他们都以为,阿鲁国公主与阿鲁国王,并大魏那些将军们,一同死在了大火中。
可是今日,孔益口中,竟出现了这几个字。
段枫怔坐片刻,脸色惨白间,又勉强回神:“孔益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他是想说阿鲁国公主知道一些事,还是想说阿鲁国公主留下了一些证据,或者是阿鲁国公主和当年的事有关?姜娘子太急了,竟然没让孔益把话说完。”
段枫又打起精神:“不过,起码多知道了一条线索,总是好事。”
他喋喋不休,说话含笑,借着言语来掩饰失态。但他很快发现自己多虑了——江鹭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失神。
江鹭与他一样,走神了。
此时,江鹭与段枫说着孔益之事,脑中回想的,却是姜循最后与自己说的那几句话——
他到底问出了死遁原因的话。
而姜循惊讶后,便垂着眼:“你怎如此天真呢?南康王会允许世子娶一位孤女吗?我悄悄听过你们父子的争吵,我很害怕。
“你是否记得,我居住的院落,起过一场火。那火好大啊……
“王爷,亲自召见我。
“我若是不识相,等着我的,又会是什么呢?
“贵人因势而骄,贫女因穷而怯。我有什么别的法子吗?”
她似乎暗示他,是他父亲不允许他们在一起,他父亲放了一场火威胁她。
她似乎想说,南康王威严冷酷,绝不允许江鹭身上有一丝半点瑕疵。
她说的是江鹭不了解的父亲,江鹭不知道的父亲。
他从未怀疑父亲。
……可如果姜循是被迫死遁的呢?
“二郎?”段枫轻唤。
烛火一摇,忽见江鹭拔身而起,眉目间蕴起一丝凛意。
江鹭朝他拱手:“段三哥,你先等一下,我要出去传一封信。我有重要事情问我爹。之后……孔益既然死了,线索断了,我便来操作第二个法子,查当年事。我不会误事。”
段枫眼神复杂:“……你如此性洁,我从不担心你会误事。只是,姜娘子是不是又跟你说了什么?”
江鹭抿唇:“给我三日时间,传信八百里加急,我要弄清一些事。
“我不会冤枉她,也不会冤枉我爹。”
段枫看着他。
夜火寥寥,身形修长的俊美世子昂然,身如琅玉,气比芷兰。
段枫很想问他:若是姜循又在骗你,你怎么办?
但段枫到底没说出来。
而另一边,看完所有信的姜循闭上眼,兀自沉吟。
信中大部分都是一些日常对话,看起来稀疏平常。
偶有几封信,信中也不过是一些孔家人和病故的皇长子之间关于边关战防的讨论,和太子无关。孔益为何要留这样的信?
姜循喃喃自语:“看来,又得找他了。”
玲珑:“谁?”
姜循却没说话了。
想起江鹭,心头终究怪异,酸麻难言。少时私情存得太短去得太快,不可追不可求,而人生一世,想成大业,必要克服这些多余情绪。
姜循斜倚桌畔,托起了腮——
小世子会告诉她吗?恐怕不会。
虽然有点怵他,但她还得硬着头皮上。

再过一日,入夜,张寂办了一场宴。
这位指挥使好似到了现在,才突然想起来,应该接待一下姜循与江鹭。而又因孔益之死按压不动、上报给太子,这场宴,便只在少数几人之间,不与兵士同席。
江鹭随张寂一同入席。
张寂少言少语,压根不提“姜循”,让江鹭自在很多。江鹭的自在,持续到筵席间,他见到了姜循——
侍女仆从们端盏侍酒后,便恭敬倒退而行,离开军帐。
此宴效古礼,一人一席。在那帐中靠主座的尊贵席上,姜循正端然而坐。
她妆容清淡,帛粉裙素,大袖委膝。云鬓如雾,一望之下,金钗步摇都几乎看不到,这与她前些日子的盛装全然不同。
她朝进来的两位郎君浅然一笑,端得是大家闺秀的风雅气度。
江鹭心跳快一分:在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十五岁的阿宁,朝他悄悄投来俏皮的一眼。
美人置身云端,落于水畔,浮光掠影,一颦一笑皆让人心动。
而忽然间,这位美人伸手拨开云雾,朝他探一探手,所有的水月镜花皆被拂开——“世子怎么了?”
姜循看他的眼神几分关切。
一旁的张寂也侧脸望来。
江鹭定定神,请安:“见过姜娘子,方才走神,失礼了。”
姜循:“不防事,请坐。”
侧过脸,她眼中露出满意神色:不枉费她刻意模仿少年时的自己的妆容打扮,江小世子果然会受影响。
姜循对今夜计划有了些信心——问出“阿鲁国公主”和孔益、江鹭,都有些什么关系。
江鹭要落座时,又停顿了一下: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姜循席面旁边。
此帐三席,张寂坐于主位待客自是应当,但一左一右尚有两张席面,何以让自己与姜循并坐?
江鹭看张寂的眼神微警惕。
张寂淡淡道:“姜娘子身份尊贵,江世子也十分尊贵。我做不了二位的主,请两位贵客委屈一些。”
姜循恰时问:“世子不愿坐?”
江鹭垂眸:“无事。”
他撩袍入座,与姜循相挨。
郎君气息拂过身畔,幽静清雅,姜循也些许恍惚,被自己勉强克制——
好不容易逼迫张寂安排的这种位置,不能浪费。
江鹭高洁。
若非张寂在旁,江鹭绝不会私下见自己。这难得的机会,必要把握。
三人在席上落落说着一些闲话。
彼此各有心事,言语皆不诚心。
张寂本就话少,不想小世子更是为人安静,席间几乎从不开口,一径端坐。好在姜循八面玲珑——
姜循虽常有惊人之举,但她到底是姜家养了十几年的贵女。一言一行,从无出错。
小世子的惜字如金,她并不在意。
席到中途,氛围稍暖。炉中炽羊香充盈室内,连张寂都放松一些。
姜循朝江鹭敬酒:“先前驿站火情、林中追杀,多亏世子救我。”
江鹭坐得端正,唇抿得极紧。
他并不想在真相弄清前,与姜循有任何牵扯。但是当贵女朝他举起酒樽时,他又陷入犹豫。
姜循看他的眼神,露出几分恳求与哀意。她没有上妆的眼尾,轻轻一勾,瞥向一旁的张寂。
江鹭睫毛微颤:……是了。张寂是她同门师兄。当着张指挥使的面,他若不饮了这酒,张寂难免会生出猜忌。
江鹭慢吞吞地举起玉瓷酒樽,朝她点了点。
她目露欢喜,神色无邪。
他心头一跳,生出燥意,忙转开目光。然他目光转开时,忽然凝住——
姜循着薄纱大袖。
此时,她一手挽着长袖,另一手举樽。她拢着袖子的那只手,玉白,纤长,指涂丹蔻。
她侧着肩,敬酒的动作与大袖的展扬弧度,挡住了张寂的目光。而她指尖抵在桌上,就着旁边清茶水,缓缓涂抹。
江鹭盯着她艳红指尖,她盯着他的眼睛。
娘子指尖在无人发现的桌面上,轻轻勾勒了一朵花。
花枝叶饱满,嫣然盛放。宛如被风吹动,花朝着一个方向徐徐飘然。
那是“北”。
江鹭心脏如被什么小虫叮咬一口,他握着酒樽的手,突地用力。
那是他少时,与阿宁玩的游戏。
世子若要与侍女私下相会,便用这种方式传递信息。
而今、而今……
姜循用少时联络的方式,正大光明当着张寂的面,作弄江鹭。
杯盏推换,昏暗的烛火“扑”一下,伴着挑衅、暧昧、若有若无的提醒与暗示。
如同开在夜间的昙花。
白日总也不见,夜里却疯狂肆虐……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在死遁之后,还如此对他!
姜循盯着江鹭。
他琥珀色的眼瞳被酒水晕得橙黄一片,十足晃眼。
他一言不发地饮下了酒。
酒樽在案面上轻轻“砰”一下,宛如发泄。
姜循心中没底。
筵席过半,姜循寻借口离席,离去前,朝江鹭看了一眼。
江鹭宛如未见。
江鹭一径与张寂吃酒,告别后,他的帐篷本在“北”向,他却说要醒酒,去南边校场缓行散步。
段枫劝说几句,世子坚持己见。段枫哀叹一声,只好自己回营,去为江鹭取氅衣与醒酒汤。
月明在天,渐入幽僻小径,江鹭脚步放缓。
一声鸮叫刺破夜空。
江鹭俯脸,忽意识到什么,转身欲退。后方有细碎脚步声步出。
姜循:“阿鹭。”
江鹭猛地回头,目如冰雪。
方才离席的美人,此时正盈盈立于此,朝他微笑:“玲珑守着林子,我们说些话,不会被人听到。”
她眷恋看他,目有伤怀:“我给了你‘北’的提示,心中却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所以才在‘南’处等你。阿鹭,你别生气。若非走投无路,我不会来讨你嫌。”
江鹭盯着她。
她又要说什么,他淡漠:“别叫我‘阿鹭’。”
姜循看着他,轻轻“嗯”一声,微有哽咽。
他又道:“别在这里做戏。”
姜循静下。
林风瑟瑟,她忽朝他掀眼,道:“你还在恨我?”
她仍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望着他失神:“当年事,我情非得已……”
她朝他走出一步。
他后退了一步。
姜循顿下脚步。
她掩住自己内心一瞬间浮起的恼火,逼迫自己仍以“阿宁”的柔弱面对他。
她见这位世子俯身作礼,恭然道:“绝无冒犯之意。我已向我爹发出书信……你死遁是否受人所逼,三日之内,便有结果。”
姜循一瞬间没压住自己语气里的冷寒:“你爹便不会再骗你?”
江鹭:“时至今日,尘埃落定,早已骗无可骗。若当真是我爹害你……便是我对不起姜娘子,委屈姜娘子多年,我自会致歉。”
姜循:“……”
她放柔声音:“你为何看也不看我一眼呢?”
江鹭睫毛那般长,闻言,只是轻轻颤一下,仍未抬眼。
姜循便明白了。
她视线模糊。
她分明是来哄骗他的。但他这般态度,她心中竟浮起一丝惆怅:“……即使误会解除,你也不愿与我好了?”
江鹭惊愕,猛地抬头看她。
姜循靠着树桩,幽静看着他,缓缓诉说:“这些年,我过得十分不易。太子虽是我未婚夫婿,然而伴君如伴虎,我步步艰辛,时时警惕。
“这一次出东京,也是为了太子……太子妃,不是那般好做的。君主夫人,不是那般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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