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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循(伊人睽睽)


而前方的江鹭跃马入人群,长剑劈开,与天边炸裂的雷电光交映,交错出两道寒影。
林木幽深若海,狂风如浪,雪白衣袍猎猎扬风。
道路如尘沙般被劈开。
如同一滴清水入海,海至浊,水至净。清澈之水劈断浑浊人流,朝姜循直斩而来。
“嘶——”
马蹄高溅。
死士们听着孔益明显慌张的指挥:“快、快,拦住他,杀了他!不不不,杀了姜循,先杀姜循……”
一袭白袍入人潮。
激起千层浪。
三尺剑光照耀江鹭清寒眉目,他抬眸间,锦衣与面上溅了几滴血,几多冶艳魅惑。
一个个死士惨然倒地,死于江鹭剑下。
血流成河,孔益从受益方,变成惶恐逃亡方。
孔益声嘶力竭:“不、不!小世子,你和我有约定,你不能杀我!我是朝廷命官,你不能杀我!我我我……”
江鹭斩出一条血河。
不知何时,姜循怔忡地从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朝前走。
她绕着树,踩着雪,偷看江鹭。
她看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江鹭,看着这个寒夜下英俊无比、凛冽无双的小世子。
这是她不曾见过的风采。
她昔日既不知他武功这样好,她也没有被这样杀气重重的小郎君吸引过。
世上什么最好看?
神仙落红尘,白霜染艳血。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江鹭肯当众说破二人昔日关系,是因他本就打算杀了这些人。
光风霁月小世子有英武杀神的一面,姜循听到自己心跳久违的狂跳声。
江鹭解决了这里所有人,只留下一个吓晕过去的孔益。
剑抵于地,他喘着气,闭上眼。
乌发贴面,颊上沾几滴汗。
江鹭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姜循眼中光华潋滟,跌撞着走到他面前。
他凝望她。
她站在他面前,魔怔一样地伸手,将一滴血抹在他颊上。
她对上江鹭的眼神,倏而醒神,朝后要退。
她听到后方有稀稀落落的马蹄声……许是救兵终于来了。
姜循正要回头,江鹭猛地倾身,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拖拽回去。
她撞到他胸怀前,他俯身,贴着她的耳,轻语:“你下地狱了吗?”
姜循睫毛一颤。
她抬头看他。
他扣着她手腕的手收紧,微微笑:“你可知,你方才的誓言,念错了两个字?
“昔日你叫的不是‘阿鹭’,而是‘世子’。
“阿宁,说错了两个字,怎么办?
“所以,救你,我也只救一半——”
他冷不丁松手,将她朝后一推。
地上一个挣扎着的死士用最后一口气,拔剑刺向姜循。
姜循眼眸中倒映着江鹭眼中燃着的寒火、脸上脏污的血渍。
她朝后倒——
与此同时,身后马蹄声们近了,有人疾呼:“循循——”

姜循以为自己必死。
簌簌踩叶声中,她看到朝坡下奔来的江鹭那个文士随从惊乱的神色;赫赫寒风声中,她听到身后不知名死士从地上爬起、朝她扑来的怒喝声。
可是为什么呢?
算计至此,最终却是江鹭要杀她?
干净清洁的小世子变得这样彻底吗?
凉夜冷风、血气扑鼻,江鹭盯着姜循——
半散的长发缠上裙裾,她艳丽的面容沾灰染土,十分狼狈。她的眼睛却不避,仍直直凝视他。这双向来幽黑的眼中,此时浮现几分古怪的情绪。
似不解,又似怅然。似意外,又似释然。
她眼神又渐渐冷淡,渐渐空白。好像对于他的恶劣不算意外,她坦然接受死亡……
怎样的娘子,才变得这般,让他完全找不到阿宁一丝半点的痕迹?
江鹭眼睁睁看到那个死里逃生的死士拼着一口气冲出来,长剑从后递出,再快一寸,就要刺破柔弱女子的身体,直接让姜循丧命。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一柄长刀自死士后方狠狠砸向死士,伴随着来人的急声:“循循——”
段枫弃马,趔趔趄趄奔下坡,满心焦急,本以为江鹭疯了,真的要杀姜循。但他奔到江鹭身后时,便看到黑夜长林中,无数马匹与骑士从浓雾中奔出。
为首的青年银冠白袍,一柄长刀飞出,直穿死士心脏,将人刺死。同时,青年掠马而下,纵步数丈,一把将危在旦夕的姜循扣腕救下。
白袍小将,映雪迎风,初见之惊艳,不差于江鹭。
姜循昏昏沉沉地撞入身后的怀抱,微有迷惘。
青年男子这才松手后退,语气沉静了些:“姜娘子。”
周围好静。
寒夜风吹,段枫小心翼翼看眼江鹭的脸色。
小世子神色平静,目光却如刀锋,扎向那陌生青年方才扣着姜循的手指上。
身后大批部队跟上,众骑士纷纷下马。小将救了姜循后,冷目看向一地尸体,以及站在血泊中的江鹭、段枫二人。
青年以为他们与孔益是一伙的,淡漠:“大胆,竟敢刺杀姜娘子,将他们统统拿下——”
段枫立刻:“我看谁敢动手!你们知道我家郎君是谁吗?”
躲在青年身后的姜循微抬眸,见江鹭朝她乜来一眼。
她此时隐隐明白二人之间的糊涂账很麻烦,小世子会非常难缠。方才险境让她心惊,此时他的眼神,又让她心口一僵——
纵是想厚着脸皮否认过去,此时似乎时机不对。
双方对峙,对方兵肥马壮,段枫不得不狐假虎威:“姜娘子,你说句话,我们世子是救你的……”
青年意外:“世子?”
他探寻地看向姜循。
而他带来的马队中,一个小女子奔下马,气喘吁吁跑过来。
来人正是去搬救兵的玲珑:“指挥使,弄错啦。江小世子和孔家肯定不是一伙的,小世子先前必然都不认识孔益,对不对?”
玲珑愿意卖南康王小世子一个好,她讨好地望去,见小世子垂眸盯着自家娘子,眼神古怪。
玲珑再看向自家娘子——
姜循咬唇。
她适时地晕了过去。
众人手忙脚乱的呼唤声中,被称作“指挥使”的青年男子与江鹭对视,审度着这位站在血泊中的小世子。
误会总是要解除的。
孔益手下尽死,昏迷的孔益被绑入了军营中,准备受审。而在玲珑努力的解释下,江鹭的嫌疑洗清,被恭恭敬敬请入了军营中。
段枫拿出南康王府的各类身份凭引,换得信任后,告诉对方,南康王小世子进东京,是代南康王,为即将到来的太子寿辰献上大礼。
这类大人物的事情,“指挥使”不参与,他只彬彬有礼请小世子暂住。稍许日子后,说不定小世子有缘在进东京前,就先见到太子——
毕竟,太子殿下与未来的太子妃,正奉皇命,巡察京畿周遭县府。太子殿下离此,并不遥远。
“姜娘子,姜循……咳咳,你的阿宁,就是所谓的‘未来太子妃’了。”
温暖毡房中,段枫一边介绍自己打听来的情况,一边将一杯热茶送到江鹭手边。
江鹭安静垂坐,不置一词。
段枫不明白他到底想什么,只好接着说下去:“大约是为了不被人发现身份吧,太子与姜娘子兵分两路。姜娘子不知怎么招惹了孔益,孔益竟对她下杀手,姜娘子只好求助指挥使……
“对了,指挥使,本名张寂,是东京侍卫步军都指挥使,奉军命在此练兵。这位张寂嘛……”
江鹭闭目,想到那青年如雪,立在泥泞林中搂住姜循的模样。
段枫垂下眼皮,捏着一只空瓷杯玩耍:“他是姜太傅的学生,据说幼时家贫,自来长在姜太傅膝下。张郎君与姜娘子,算的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了。”
江鹭浓长的睫毛微微一颤。
他耳畔响起昨夜青年救人时,情不自禁地疾呼“循循”。
先呼“循循”,再唤“姜娘子”。欲盖弥彰罢了。
她有未婚夫,太子殿下。
她有竹马,张寂。
他唯一知道的“阿宁”,还是假的。
段枫因身体虚弱,半伏在桌上,观察江鹭。他发现江鹭撇过脸,下颌紧收:“若是想谈姜娘子的事,你便出去吧。你不必试探——我和她没有干系,也不想有干系。”
“好好好,”段枫改口,收了那点儿玩味,“咱们还是谈孔益吧。”
江鹭抬眸。
段枫为难:“小二郎啊,你真让我不解。我本以为你和孔益合作,是要如何帮孔益。但是现在我们发现孔益好像得罪太子了,你还把他的手下全杀了,这可是结梁子了啊。
“姜娘子恐怕从孔益那里拿走了些了不起的罪证,孔益这般行为,姜娘子平安后,必然有意杀他。如今你也杀……总不会你打算和姜娘子联手吧?我知道你做不到。”
江鹭语气温和:“他杀人放火,难道不该杀?”
段枫怔然。
他自然明白江鹭为人,绝不可能助纣为虐。只是先前江鹭与孔益联手的行为给了他错觉,他还以为江鹭会放过孔益。而今——
段枫咳了两声,笑容无奈:“……可是,如今我们还怎么取信于孔益,从孔益身上查凉城之战的线索?”
江鹭轻声:“我自有我的道理、法子。”
段枫静望着江鹭,许久不语。
日光入室,落在江鹭身上。小世子坐在辉光中,金质玉相,锦衣束冠,举手抬足皆隽秀安然。
只要不谈“阿宁”,不涉及姜循,江鹭是这般的温和、秀美、清洁。
他不染纤尘,身无脏污。这样好的神仙小公子,姜娘子怎么舍得抛弃?
……还用“死遁”来辱人?
孔益在黑暗中醒来。
他呆坐着,回想起了自己晕倒前看到的场景。那时候死士们一个个在小世子手中死去,他绝望至极,又气又怕,又在一瞬间洞察到了什么。
一口气哽在喉咙中,他当时晕了过去。
而今醒来,他发现自己被关在黑帐中,寸光不见,手脚被缚,口中塞布。
孔益胸膛微微起伏,眼睛一点点布满血丝,瞳孔快要凸出去——
他想起来了!
他想起自己昏迷前洞察到的古怪处是什么了!
是江鹭!
是姜循!
是那对狗男女见不得人的关系。
那夜,江鹭与姜循不同寻常的态度,分明可见二人有旧。江鹭杀光他的死士,分明是不想让人知道。
自然,没有证据,只凭人一张红口白牙,别人未必会信。
但是,孔益有证据!
此时,孔益终于想起来,死士带回来的那张绢布画中的男子像,他为何觉得眼熟。
眉目雅致,通身洁白。
姜循画的不是旁人,正是江鹭。
好哇,姜循与旧情人偷情,还敢将人画下来。太子恐怕不知道吧?
那幅画,正好在孔益家中。只要孔益留着这幅画,便相当于拿到了姜循的把柄。
只要姜循不想自己和江鹭的关系被太子发现,只要姜循还想当她的太子妃,姜循就要顺着孔益,从太子手中保下孔益!
哼,那个小娘皮子,以为偷走了他的保命符,却想不到他从她身上,又拿到了一个保命符吧?
他必然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哪怕孔家风光不在,只要他还活着,孔家就有复兴希望。
想到这里,孔益挺起了胸脯。
而在这时,幽静漆黑的屋中,响起一道清冽温和的男声:“你在得意什么?”
孔益猝然惊住,瞪大眼睛看向一团黑暗中。
他眼睛渐渐适应黑暗,他渐渐看出来——
靠墙角落里,坐着一个郎君。那人清隽端然,通身风流,已在黑暗中不知道坐了多久,静静地观察他。
状似疯魔。
而那人正是孔益方才还在心里念叨的南康王小世子,江鹭。

第10章
黑暗中被捆绑着的孔益瞳眸颤抖,想说话,却碍于口中粗布,只能发出浑浊的“啊”“呜”声。
而与他狼狈相反的是江鹭。
这间行帐应该是专门用来关押孔益的,无桌无凳,十分逼仄。而江鹭就盘腿坐于他对面一丈靠墙处,手搭在膝上,后背笔板,坐姿端正。
孔益眼睛向上飘,似想看明白江鹭是如何出现在这里的。
而江鹭缓缓开了口,似始终温和,又似心不在焉:“不用看了。你现在被关在张指挥使的军帐中。”
江鹭点漆一样的眸子落在孔益身上:“刺杀未来太子妃的罪名一旦坐实,你必是死罪。你的时间不多了,如今能救你的,只有我。”
江鹭的话,听得孔益一声冷笑。
江鹭不气,仍很平静:“你不信我是正常的。之前说与你合作,但我出尔反尔。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孔益,落在太子手中你是没什么未来了。不如再听我一次。你告诉我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我保你性命无忧,如何?
“满朝文武都不敢与太子为敌。我不在朝中,平时又远在建康,我是唯一有可能从太子手中救下你的。”
孔益发出急促的“呜呜”声。
江鹭:“你想说话?”
他手指一抬,不知如何运用的劲力,孔益口中那堵得严实的布条脱落,孔益喘着气咳嗽,抬起头。
透过乱蓬蓬的乱发,他盯着这个小世子,语气沙哑:“你放屁!”
如此粗俗。
江鹭仍是安静的:“我哪里放屁?”
孔益傲然:“小世子,你也不干净。你想和我合作的事,我若是告诉太子,你没好果子吃!之前是我有眼无珠,得罪了小世子,世子你戏耍我一番,我愿赌服输。不过嘛——
“我不用世子帮我,我有自救法子。”
江鹭垂眸看他。
江鹭:“你的自救法子,不会是靠姜娘子吧?”
他思考道:“以你和她之间的微薄情谊,再加上你想杀她的事,她怎会心软?除非——你拿到了她什么把柄。你确定把柄有用吗?”
江鹭道:“我告诉你,姜循是世上最会骗人的小娘子,你信她,不如与我合作。”
他说话如此平和、淡然,提起“姜循”,也没有一丝多余感情。
若非孔益见过姜循为他所作的画,若非孔益被掳那晚窥探过他与姜循的旧情,孔益就要信江鹭和姜循之间的清白了。
孔益不屑多说,再次冷笑。
孔益对未来竟如此有把握,倒让江鹭意外。
江鹭盯那人半晌。他眸色清浅,神色专注,目不转睛看人时,几分情深,连孔益都生出不自在。
江鹭:“看来你是真的有把握了。好吧,算我多事。不过,姜循不可靠,你若还想回头,我仍是等着你的——
“我知道两年前凉城事变时,孔家有将领跟随先大皇子于边境守城。孔家对凉城事知道多少,如数说出,我保你余生平安。”
凉城事变……
孔益怔愣,突然想起自己初与这位小世子见面时,这位小世子也是因为“凉城”二字才暴露的。
江鹭是南康王府小世子,身居建康。北方边关风雪霜寒,与养尊处优的小郎君有什么关系?
孔益目露古怪。
孔益似想问些什么,但张口,半晌只说:“我什么也不知道!”
猎风刮在帐门上,撞出叮咣之声。又听到外头兵士巡逻,半夜换防。偶有灯笼光影流过,帐下缝隙可见一片金光模糊。
像是迷离不堪的旧影。故人都散了,他人都忘了,只有江鹭一人偏行。
帐中寂静。
江鹭忽然站起:“孔郎君会有想说的时候的。到时,你可以考虑一下与我的合作,我静候君音。”
孔益怔愣地看着那人跳上高空,到处乌黑一片,孔益隐约见到一束光闪过。孔益眨眼的功夫,江鹭已经走了。
孔益愣半天,才想明白:高处应该有个狭小天窗,小世子是从那里进出的。
……好俊的身手。
只是孔益依然不明白,小世子关心凉城做什么?
凉城如今不是大魏领土,已是阿鲁国地盘了。
这位小世子身上,恐怕有些了不得的秘密。
这一夜,姜循陷入梦魇。
她在梦中又变回了那个十五岁的“阿宁”。
梦中阿宁置身于南康王府,从世子贴身侍卫那里得知,世子要与南康王说迎娶她的事。
侍卫满脸是笑:“恭喜啊,阿宁姑娘。”
侍卫用赞叹的目光望着这在灶房中帮忙的侍女:孤女,病弱,白;还带着一个蠢傻的友人一起做侍女。
世子瞧上她什么?
美貌吗?
唔——眉若柳眼含波,琼鼻玉面,皓齿朱唇,确实是难得美人。
侍卫胡思乱想时,见阿宁贝齿咬唇:“王爷怎会同意呢?阿鹭不该这样……”
阿宁心中转着各种念头,面上却焦虑满满。她眼中浮起清波点点,有了泪意。
侍卫一下子慌了:“阿宁姑娘,你可别哭啊。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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