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第二日天擦亮,亦泠就起了床,启程前往秦公山。
 车马辘辘,驶出上京城郊时天色将亮,蒙蒙晨光从天边翻开,鼻尖萦绕着泥地的湿气。
 亦泠辗转了一夜几乎没睡,此刻头昏脑胀,浑身都使不上劲,但依然兴致勃发地看着轩窗外的山路。
 如果这慧明大师真的那么神,说不定还能顺便解了她的疑惑——
 她究竟为何会变成谢衡之的妻子商氏?
 而原来的商氏又去了哪里?还活着吗?
 思及此,亦泠忍不住催促车夫多甩两鞭子。
 “夫人怎么一日比一日憔悴了。”
 曹嬷嬷只关注着亦泠的身体,在一旁焦心,又想不出什么办法,于是说道,“肯定是别院太久没住人,湿气重,夫人在那儿过了一夜反倒更难受了,要不还是回林枫苑住吧?”
 本就胸闷气短的亦泠听见这话更烦躁了。
 “不回。”她捏紧了拳,咬着牙说,“我死也不回!”
 人在屋檐下,搬去别院住已经是亦泠最后的倔强了。
 尽管这别院阴冷潮湿、装潢陈旧,地面还是最简陋的砖墁,踩上去一股凉意,墙面还不曾贴绢,只是一片青灰色的靠古灰,看着便觉得晦气。
 曹嬷嬷和锦葵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两人面面相觑,都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自打夫人落水醒来后,行事作风都太奇怪了,活像变了个人。
 可她俩原本也不是自小陪着她长大的仆人,对她的了解算不上深,所以有再多疑虑,也不敢多问。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之时,马车也停在了旌安寺外。
 这会儿还不到辰时,旌安寺门外竟已经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些叫卖的小贩甚至准备收摊了。
 车帷被掀开时,四周的喧嚣声仿佛都安静了些。
 往来的香客行人纷纷驻足,目光集聚于一处。
 从车上下来的女人穿得极其简单,天缥色衫袄连绣纹都没有,外面罩着一件浅浅挼蓝色比甲,一看便没有仔细装扮过。
 但这并不影响她的霞姿月韵,比起浓妆艳抹,简洁的服饰反而更衬得她像一枝绝俗于世的白玉兰。
 亦泠倒是对四周的目光浑然不觉,她没有心思打量这盛景,抻了抻衣襟就连忙下了车。
 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站在门外接待香客,惺忪的睡眼半睁半阖,敷衍地迎来送往。
 “小师父。”亦泠站到他面前,弯下腰问,“我是来找慧明大师的,能否帮我通……”
 不等亦泠说完,小沙弥就朝她比了比手,一面打呵欠一面引着她往寺内走去。
 看来慧明大师早就知道亦泠要来。果然是个得道高僧,靠谱。
 亦泠对这位大师越发敬畏,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今日没有多带些香火钱。
 若真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她必重金酬谢,为旌安寺的佛像重塑金身!
 小沙弥走得不快不慢,一行人跟着他上了好几层台阶,绕过了宏伟的大雄宝殿,从一绿荫小径上了坡,又穿过了长廊。
 就在亦泠以为她终于能见到慧明大师时,小沙弥却带着她进了一间雅舍。
 “夫人稍等片刻。”
 小沙弥笨手笨脚地去提了炉子上的茶壶,给亦泠倒了一杯热茶,“慧明师父在诵经,空了就会见您。”
 大师嘛,是该有些架子的。
 “那麻烦小师父了。”亦泠虽然失落,但也不急躁,“就是不知道要等上多久呢?”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沙弥说,“或许要一两个时辰吧。”
 亦泠点头:“我知道了,那我就在这里等着慧明大师。”
 等小沙弥退出去,曹嬷嬷嘀咕道:“这位慧明大师好大的排场,连夫人您来了都得等着。”
 “你刚刚进来的时候没瞧见吗?”
 亦泠说,“梁康侯家的马车,还有福安郡主的马车都停在外面呢,说不定她们也在等。”
 那也不能和如日中天的谢家比呀。
 曹嬷嬷嘴上不再说什么,心里却依然觉得这慧明大师太拿乔了。谢衡之连天子都不跪,他的妻子却要在这儿干等一个和尚。
 只有锦葵,又对着亦泠竖起了大拇指。
 “夫人您真是神了,都没见过梁康侯和福安郡主,却能认出他们家的马车!”
 亦泠:“……”
 她别开脸,不是很想面对锦葵的夸奖。
 曹嬷嬷也回过味儿来,满肚疑团地问:“是啊,夫人怎么认出来的?”
 在凝神的那半晌,亦泠绞尽脑汁,也没想出要怎么圆这个问题。
 她只好仰头望了望门外,说道:“这里面太闷了,我出去走走吧。”
 在曹嬷嬷疑惑的目光中,亦泠带着锦葵跨出了门槛。
 这间雅舍隔壁就是一间佛堂,清幽静谧,只有一个女子跪在蒲团上。
 “夫人,咱们也进去拜拜吧。”锦葵说,“左右这会儿也无事。”
 “也行。”
 亦泠提上衣摆,款款走了进去。
 跪到佛前,亦泠盯着眼前的佛像看了半晌,很是茫然。
 她很少来寺庙,根本认不出这间佛堂供奉的是哪位神仙,也就不知道该许什么愿。
 倒是她旁边那位跪拜的女子,极其虔诚,嘴里一直念念有词。
 “愿菩萨保佑我夫君进士及第,最、最好能高中状元。”
 她闭眼想了一会儿,又说,“算了,我也知道我夫君的学问,若是能得个二甲,也是好的。”
 “二愿我夫君待我再好一些,莫要再流连烟花场所了。”
 “夫君他即便是要娶妾,也别娶太厉害的,信女应付不了。”
 “三愿……”
 “若夫君考不上功名,也拿不出全心全意来待我,便祝愿夫君平安健康,长命百岁吧。”
 “若能如此,信女也心满意足了。”
 “……”
 这女子一直“夫君”“夫君”的,亦泠听得莫名不舒服。
 双手往胸前一合,也低声许了个愿。
 “愿我夫君活不过明日。”
 作者有话要说:
 菩萨:我们是正经神仙,不接这种活儿哈。
 时至正午,先前那个小沙弥终于回到雅舍,将亦泠带向山坡上的一间禅房。
 这旌安寺依山而建,环境幽静雅致清旷,大片大片的枯叶堆在地上来不及清扫,一脚踩上去松松软软的,让人十分放松。
 但亦泠站到禅房前,心脏却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你们就在外面等我吧。”
 亦泠转头,吩咐打算跟着进去的曹嬷嬷和锦葵,“我和大师独自谈谈。”
 推开禅房的门,迎面是一架七扇落地屏风,将内里的视野当的严严实实。
 亦泠将房门关上,转过头来粗略地扫了一眼,只见这间禅房简朴得过分,除了屏风前放置的条案与蒲团,就只剩墙上挂着的挑山书画。
 那张条案上,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
 隔着屏风,她只能看见慧明大师模糊的身影。
 原本想恭恭敬敬地行个礼,表达自己的来意。
 但亦泠辗转一夜没睡,心事又重,因此刚迈出两步,脚下就有些虚浮,险些摔在这蒲团上。
 “夫人,请先落座吧。”
 亦泠讪讪地扶着屏风站稳时,醇厚经世的声音也从屏风后传来。
 她只好牵裙坐下,谨慎地观察了四周,才开口道:“大师,扰您清修了。这次贸然登门,实在是因为信女的生活遭遇了巨变,不得不求助大师。”
 慧明大师似乎在屏风后雕刻着什么小玩意儿。
 刻刀尖锐,他埋着头,雕刻得很仔细,动作缓慢又认真。
 亦泠紧紧盯着拿到身影,许久没等到他开口,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根本没在听自己说话。
 “大师……”
 “夫人。”他动作不停,依然埋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平平说道,“若能转物,则同如来,身心圆明,不动道场,于一毛端遍含受十方国土。”
 这段话在亦泠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
 等面前的茶水都快凉了,亦泠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
 “大师,您能不能说通俗点?”她如实说道,“我听不懂。”
 “……”
 慧明大师的身影明显僵了片刻,随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转了转身,正对屏风后的亦泠。
 “既来之,则安之。施主,只要心定,周遭什么变化都影响不了您。”
 这话能听懂。
 但好像没什么用。
 “可如今,不光是变化的问题。”亦泠不自觉地倾身向前,压低声音说,“我总是莫名其妙地晕倒,而后就像被封印了一般,能听能想,却睁不开眼,醒不过来。上京最有名的大夫都束手无策,我该如何是好呢?”
 “施主,您如今的境况,药石无医,即是心病。心生念,念生因,因生果。因果循环,皆有定数。”
 慧明大师慢悠悠地说,“因从何处来,果自然就从何处生。”
 这一段话听下来,亦泠总算不至于茫无头绪。
 脑子里似乎有什么若隐若现的思路,飘飘荡荡,最后直指她最初苏醒的那一天。
 因果因果,她如今变成这样,不就是拜谢衡之所赐?
 可他若是这“因”,又要如何解决这个“果”呢?
 亦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答案,最后还是得求助慧明大师。
 “若是我找到了因,又该做什么呢?”
 “无须做任何事。”
 慧明大师说,“因的存在,即已是果。”
 原本迷迷糊糊的亦泠,在这一瞬间,忽然醐醍灌顶,茅塞顿开。
 她甚至惊得一口喝光了条案上的茶水,才平静下来。
 “难道大师的意思是,我若要改变现状,就必须要依靠那个始作俑者?您先前所说的‘贵人’,就是这个意思?”
 慧明大师什么都没说,只是起身朝亦泠合掌作揖。
 “夫人,请回吧。”
 亦泠在得道大师面前不敢失礼,让她离去,她便起了身。
 只是走到门口,她还是忍不住回头道:“大师,信女还有一问。”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不知如何开口:“原本的那个人……”
 慧明大师:“自有去处。”
 从禅房出来时,亦泠脸色苍白,神色恍惚,好像失了魂儿一般,吓得锦葵和曹嬷嬷赶紧上去扶住她。
 “夫人,您怎么了?大师和您说什么了?您怎么这幅脸色?”
 亦泠没什么力气,也不想说话,只是抬头望着天,一脸的生无可恋。
 不一会儿,她两眼又有些昏花,胸口也提不上气来。
 这种感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不出意外的话,她又要晕倒了。
 亦泠很是无奈,有气无力地说:“回府吧。”
 锦葵和曹嬷嬷一看亦泠这状态,也不敢多问,一左一右地搀住了她,生怕她在这人来人往的旌安寺就不省人事。
 刚走了两步,又是一阵头晕目眩,亦泠眼前都黑了一瞬,差点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她定了定神,沉吸一口气,用最后的力气吩咐道:“把谢衡之叫回来,立刻叫回来!”
 夕阳晚照时,青瓦檐牙下挑着一盏莹莹宫灯,在余晖中悄然亮了起来。
 正是华灯初上时,本该是恬谧宁静的傍晚,整个谢府却陷在一股沉闷的气氛中。
 亦泠初初晕倒那会儿,府里的人就按她的吩咐去宫里请谢衡之了。
 可眼下天都要黑了,府里的人去请了一道又一道,依然不见谢衡之人影。
 至于亦泠本人,更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药也灌了针也扎了,硬是醒不来。
 黄大夫在檐下来回踱步,胡子薅了一遍又一遍,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正想着,前方洞门有脚步声传来。
 谢衡之终于回来了!
 黄大夫急不可待地迎出去,潦草地拱拱手,就要迫切陈词。
 可谢衡之就跟没看见他似的,一面脚步不停地朝屋子走去,一面偏头听下属禀报着什么。
 虽然低声细语,但两人的表情都周密严谨,丝毫没有分心。
 黄大夫插不上话,只好三脚两步地跟着谢衡之往寝居走去。
 直到迈腿跨进寝居的瞬间,谢衡之终于开了口。
 “夫人如何了?”
 黄先生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谢衡之是在跟他说话,愣了一瞬,才愁眉苦脸地说:“老朽医术不精,有负大人。”
 谢衡之没说什么,走到床边,手背掀起帘帐,探身看了眼亦泠。
 先前黄大夫施针,室内灯光就多点了两盏,格外亮堂。
 床榻上的女人睡姿优雅,平平整整地躺着,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颤动,面色也亮泽莹润,仿佛正在香甜的梦乡中,哪儿有半分昏死的样子?
 谢衡之的目光在亦泠身上逡巡一圈,轻缓放下帘帐,随后转身走到窗边去。
 “夫人到底患了什么病?”
 黄大夫没有立即回话,他低眉敛目,思忖的那瞬息,心中正飞速做着利弊衡量。
 原本被请来谢府看诊问脉,黄大夫欣喜了好几日。攀上谢衡之的关系,哪怕只是一丝一缕,日后在上京各处行事都方便多了。
 谁知让他遇到这么个情况,再这样折腾下去,他黄家的一世名声都要毁了。
 做出了决定,黄大夫也不拐弯抹角了。
 “大人,关于夫人的病情,老朽不敢有所隐瞒。其实夫人根本没有患病。先前落水,苏醒后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如今频频晕倒,老朽斗胆猜测……”
 他颤了颤,战战兢兢地说,“或许夫人只是想以此求得大人的陪伴关照罢了。”
 这么单刀直入地说出谢衡之之妻的把戏,黄大夫其实是后怕的。
 他抬起眼,悄悄打量谢衡之的表情。
 出乎意料的是,谢衡之闻言似乎并没有什么意外之感。
 反之,他侧头,凉凉扫了黄大夫一眼。
 “我夫人乃江州名门之后,钟灵毓秀,高世之才,断不屑于使用这种鄙俗伎俩。”
 他负手,转过身来,直面黄大夫。
 “反倒是黄老先生,素有杏林圣手之称,结果遇到棘手的病情,就是这般为自己开脱的?”
 这两段一出来,黄大夫直接欲哭无泪。
 谢衡之不仅不相信亦泠是在借病邀宠,反而怀疑是他无能为力才污蔑病人。
 “大人,老朽说的句句都是实话,您若是不信,可以另请高明,且看老朽是否信口雌黄。”
 “你先下去吧。”
 谢衡之不置可否,也不打算再听黄大夫多说。
 黄大夫有苦说不出,只好朝谢衡之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欲走。
 就在这时候,床榻之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黄大夫脚步一顿,和谢衡之同时回头望了过去。
 床上的亦泠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正坐在床边,揭着帘帐,目不转睛地看着谢衡之。
 她脸上神色复杂,双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特别是眼睛里,好像含着千万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你……”
 亦泠一开口,屋子里反而更安静了。
 三个人,各有各的心思,都沉默着不再说话。
 许久,终是黄大夫打破了沉默。
 他再次朝谢衡之躬身,如释重负地说:“大人,您能相信老朽两分了吗?”
 随后他也没等谢衡之的答案,只是直起腰杆,堂堂正正地走了。
 原本还懵懂的亦泠看见黄大夫要走,急得一下就站了起来:“黄大夫,您别走啊!黄大夫!黄大夫!”
 原本走得光明磊落的黄大夫听到亦泠的挽留,背影一僵,反而咻得一下蹿了出去,好似落荒而逃。
 待黄大夫的身影彻底消失,亦泠木然地收回目光,不得不面对眼前的谢衡之。
 没什么好挣扎的了。
 今天晕倒前的那一瞬间,她还在设想,如果这次是别人唤醒了她,就说她会错了慧明大师的意。
 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如她的理解。
 谢衡之是“因”也是“果”,只有他,才能将亦泠从昏睡中唤醒。
 怪不得这两日,她每回晕倒,都是在谢衡之离开之后。而每每苏醒,也都是他回府之时。
 此时此刻,亦泠耳边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慧明大师的话。渐渐地,眼前昏花,竟在谢衡之脸上看到了“贵人”两个字。
 做梦也想不到,这一世,能保她一命的“贵人”,不是别人,就是眼前这个丧尽天良的——
 “贵人”凉凉看着她,笑得讥诮:“别叫了。他似乎没我管用。”
 作者有话要说:
 什么佛法不佛法,是翘摇本人在做法。
 刚刚亦泠初醒时,谢衡之和黄大夫站在窗边说话,离床榻较远,亦泠听不真切,但大抵能猜到他们在说什么。
 如今谢衡之这么一句话,亦泠更是确定了——所有人,包括谢衡之,都认为她在装病邀宠。
 亦泠两辈子都没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她死死盯着谢衡之,问道:“你什么意思?以为我是想要见你在装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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