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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无涯(翘摇)


结果她出来看了亦泠一眼,忽然觉得自己白炖一早上了。
“夫人不是去亦府吊唁了吗?”曹嬷嬷问,“怎么……这副神情?”
亦泠这才想起来,自己今天本来是要出门做什么的。
她抬头看了眼天色,已是正午,也没有这个时候上门祭拜的道理。
亦泠摆摆手,径直朝寝居走去,只想赶紧沐浴洗澡,换下这身浸了汗的衣服。
刚走两步,却迎头撞见一个人。
这谢府足够大,亦泠也不爱四处溜达。
乍一眼看见谢萱跑出来,她还有些恍惚,记不得这女子是谁。
等人到了眼前,咿咿呀呀地开了口却说不出话,亦泠才想起,这是谢衡之那个哑巴妹妹。
“怎么了?”
亦泠打量着谢萱,“着急什么呢?”
跟在谢萱身后的婢女原本想开口阐述,但见主子已经着急地比划起来,她也就没敢插嘴,想着等夫人问了,她再补充。
谁知这位新夫人真就认认真真地看着谢萱比划手语,眼里也不见疑惑,似乎明白她在比划什么。
亦泠确实能看懂一些。
她静静地站着,一边看谢萱比划,一边在脑子里把她表达的意思拼凑连接到一起,大意便是:钰安公主回宫后,在圣上面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定要严惩谢衡之,否则她便一头撞死。宫里有人传信过来,谢老夫人得知后,让她带着人快去通知谢衡之,好想办法解决此事。
“我明白了。”
亦泠拍了拍谢萱的肩头,“我会安排人赶紧去的,你回去等着吧,别着急。”
谢萱见亦泠能看懂她的意思,眼里又惊讶又欢喜,突然间安心了许多。
她这嫂子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女,竟聪慧至此!
谢萱朝亦泠福了身,气定神闲地回自己屋了。
一转头,锦葵懵懂地看着亦泠。
“夫人,您能看懂谢小姐的手语?”
亦泠昂着胸口,骄傲地点点头。
“略懂一些。”
她小时候身子骨弱,家里请了一位女医师贴身照看。
那女医师医术高明,可惜也是个哑巴。相伴整整七年,亦泠怎么也懂点手语了。
锦葵却是大惊,再一次真心实意地朝她家夫人竖起大拇指。
“夫人,您真是太厉害了,什么都懂!”
“不过谢小姐到底说了什么?竟这样着急。”
亦泠偏过头,朝府外望去。
杲杲秋阳落在她脸上,映出几分天然的惆怅。
“她说她想吃城东周祥记的金钱酥了。”
锦葵:“啊?”
“啊什么啊,你快去买些回来,别让小姐等着急了。”
亦泠往寝居走了两步,又吩咐,“多买些蜀地口味的,要多多放麻椒的那种。”
要么怎么说,血浓于水呢。
公主终究是公主,圣上就算再宠信谢衡之,能纵容他无法无天地欺负自己亲女儿?
亦泠觉得自己先前的担忧真是太多余了。
纵然今日的祸事少不了她的撺掇,可她那是大义灭亲,帮着公主说话,总不能怪到她一个女人家头上的。
如今听到宫里传来这样的消息,想必不出多时,圣旨就会到谢府。
就算不至于刑罚,但贬官降职总是少不了的。
再不济,那也得下旨申斥一番吧?
这对扶摇直上十余年的谢大人来说,也算奇耻大辱了。
亦泠沐了浴,刚用帕子绞干了头发,便听到谢衡之回府的消息。
她连忙让锦葵帮她把头发简单挽好,披着外衣往书房款款走去。
眼下天色已晚,檐下挂着明亮灯火,把刚刚洗刷过的细墁地面照得油亮发光。
亦泠推门进书房,见谢衡之坐在长案前,全神贯注地看着卷宗,头都不曾抬一下,仿佛不知道亦泠进来。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进书房,看来还不知道自己大祸将至。
亦泠站在离他一丈远的地方,也没心思打量他的书房,直直地看着他,笑吟吟地问:“大人下午忙什么去了?”
谢衡之动了,却没看她,左手提笔蘸了朱砂,在卷宗上批注。
此时亦泠根本不在意他的态度,依然端着笑,往前走了两步,挡住了灯光,一片阴影落在案上。
鼻尖忽然涌上一股清淡的花香,带着沐浴后特有的湿气。
谢衡之抬起头,眼前的女子素面朝天,头上没有任何珠翠,只一根精致的木簪,将一头乌黑秀发松松挽在颈侧。
脸还是那张脸,眸子里却带着一股狡黠光亮,虽不是什么良善的眼神。
蘸墨的手停了半刻,谢衡之垂眼说道:“去了一趟亦尚书府上。”
亦泠脸色一变,顿时没了揶揄的情绪,心中警铃大作,问道:“你去亦府做什么?”
“你不是想去祭拜亦尚书的女儿么?”
谢衡之写字行云流水,说话也慢条斯理,“既然你不得空去,我便出面去上了一炷香。”
话说得好听,可亦泠看他那怡然自得的模样,心里是一个字也不信。
他怎会如此好心?
果不其然,下一刻,他写完了批注,搁下笔,抬眼望来,笑吟吟地说:“顺便去问候一番亦家小公子。”
亦泠一颗心突然悬到嗓子眼,只觉得四周凉风阵阵。
“你去找他做什么?”
谢衡之:“那王家大郎与亦小公子交好,如今人失踪了,我自然是去打听消息的。”
亦泠可不相信谢衡之只是去打听消息的。
“亦小公子没有功名在身,平日里也是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纨绔,他能知道什么?”
“那你便小看人家了。”
谢衡之抄着手,慢条斯理走出来,“那日王楚仁与我在文华殿有些许言语冲突,此事并无第三人在场。亦小公子却能把消息带到钰安公主耳里,可见本事不小。”
“……”
亦泠没想到还有这一茬。
王楚仁与亦昀确实交好,将文华殿一事说与他听也是正常。
但如今被谢衡之知道亦昀到钰安公主那里告了一状,不论王楚仁的失踪是否与他有关,他都不可能放过亦昀。
亦泠后背冒了冷汗,手心阵阵发凉。
“那你把亦昀……怎么样了?”
谢衡之回头,目光在她的脸上扫过一圈,最后却慢悠悠走去另一边,将大开的窗户关了起来。
“我能把他怎么样?”
墙边烛火不甚明亮,他回过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中,藏住了摄人的眼神,只剩些许光亮勾勒出笑意盈盈的薄唇。
“我不过是问了他几句话,亦尚书便赏了他一顿板子,我只好先回避了。”
“……”
听到只是一顿板子,亦泠就放心多了。
只是抬头看见谢衡之那不可一世的模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亦昀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即便是消息透到公主那里,也不过是因为不能欺瞒公主,并未污蔑谁。”
亦泠凉凉说道,“大人身居高位,何必和他计较?”
谢衡之:“我说了,我并未动手。”
虽然没动手,可又和动了手有什么区别?
亦泠已经能在脑子里想到她爹那趋炎附势的模样,都不用问自己儿子是非,便下令一顿好打,以讨好谢衡之。
“我若真想动手,”
谢衡之关好了窗,朝亦泠徐徐走来,“就不是一顿板子这么简单了。”
“……”
亦泠清楚,谢衡之这一次的确算是手下留情。
可亲耳听到他如此狂妄的说法,又想到亦昀的皮肉之苦,亦泠哪儿能忍得下这口气。
她咬紧了牙,朝门外看了一眼。
人狂有灾,猪狂有祸。就让谢衡之再嚣张一时半会,自有钰安公主来收拾他!
等晚些时候宫里的圣旨下来了,看他还狂不狂得起来。
“亦小公子到底也是堂堂尚书的儿子。”
亦泠说道,“大人当真是以为这上京没人能奈何得了你吗?你且等着——”
话未说完,管家福瑞叔突然端了一壶热茶进来。
见亦泠在书房,他愣了一瞬,随即低头道:“夫人。”
亦泠正在气头上,别开了脸,没应声。
福瑞便去了书案旁,为谢衡之添上茶水,并低声说道:“大人,梁康侯下月六十大寿,今日送了帖子来。”
谢衡之说:“说我不得空,回绝了吧。”
福瑞:“是。”
亦泠闻言,心中冷笑。
梁康侯可是正经的百年簪缨世家,不过这些年才稍显式微。
谢衡之却连人家寿辰具体是哪一日都不问就拒绝,可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福瑞从容地添好了茶,才突然又说:“大人,还有一事。宫里传来消息,钰安公主因澜江一事,在圣上面前大闹一场。”
什么……
终于要来了是吗?!
亦泠听到这些,忽然挺直了背,竖起了两只耳朵。
福瑞声音越发小:“圣上震怒……”
果真还是公主更受宠!
亦泠双颊开始发热,整个人都朝福叔那边倾过去。
随即就听到福瑞说:“公主被禁足了。”
亦泠:“…………?”
“嗯,知道了。”
谢衡之喝了口热茶,抬眼看向亦泠,“你方才说,让我等着什么?”

亦泠像个木偶一般,僵僵地站着。
“我说……”她眼睛眨也不眨,干巴巴地说,“锦葵今日去城东周祥记的金钱酥很好吃,你等着我拿些给你尝尝。”
话音落下,久久没回应。
谢衡之放下了茶杯,仰身靠着椅背,就这么偏头盯着她,烛光在他眸子里流淌,通身的倜傥风流。
若不是他嘴角的笑意太过刺眼,亦泠差点都要以为他的眉眼在勾引人。
看笑话便看笑话,他偏偏又不开口说话,光用眼神嘲弄人。
屋子里还有个管家在,亦泠气归气,也不想丢人,只好强行维持住了表情,小声问道:“那……你想吃的话,我这就去拿?”
抬眼一看谢衡之,亦泠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伪装都是徒劳。
他好像看穿了她一切小心思,又不说破,只眉眼带笑地抬了抬下巴,连一句场面话都欠奉。
“去吧。”
亦泠转身就走。
身后的门一合上,她立刻停了下了脚步,回头朝屋子里狠狠瞪了一眼。
还问等着什么,当然是让你等着报应!
稍平复了些心情,亦泠往前走了两步,还是没想明白,又停在了原地死盯着廊柱。
不是,钰安公主怎么就被禁足了呢?她不是圣上最宠爱的女儿吗?
天底下哪儿有胳膊肘往外拐的父亲?
又哭又闹不管用,那想想别的法子啊,怎么就把自己送进去了呢?
不中用。
真是不中用!
凉凉秋夜,亦泠竟被气得有些冒汗。
她望着夜空中一轮白月,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抒发心里的郁气。
一个人在廊下坐了许久,看花看草看秋月,心里一会儿担心挨了打的亦昀,一会儿又琢磨着还有什么办法能给谢衡之找点不痛快。
回到林枫苑,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
寝卧只掌了一盏灯,借着幽幽月光,亦泠摘了绾头发的簪子,往案几上一放。
眸光忽然凝注,盯着案几看了半晌。
她出去前,放在寝卧案几上的金钱酥,怎么只剩一半了?
察觉到一丝不对劲,亦泠狐疑地环顾着四周。
曹嬷嬷和锦葵一直和她在一起,而且她们也不是偷吃主子东西的人。
难道是谢衡之?
往这儿一想,亦泠立刻抱着双臂兀自摇头。
他连早膳都不会动一口油煎的包子,怎会在夜里吃这种零嘴。
一层细细密密的寒意蔓上了亦泠的后背。
想明白的一瞬间,亦泠浑身都警觉了起来。
有危险!
她四肢僵硬地转过身,只在先叫人还是先跑出去之间犹豫了刹那,便看见眼前的屏风上映出了一道黑影。
亦泠的大脑瞬息间空白一片,仅凭着求生本能迈出了腿。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还没来得及惊呼,她便被人从背后箍住,同时一把冰凉的尖刀架到了脖子上。
胸腔里扑通扑通跳着,耳边嗡嗡作响,就连嗓子也像被人扼住,半晌说不出话。
亦泠大口喘着气,动也不敢动,只一点点地转头,试图用余光去看清劫持她的人是谁。
“你们夫妻俩大晚上的不回房睡觉,可真叫本宫好等啊。”
“……”
一听这声音,亦泠便知道来人的身份了。
不是,堂堂公主潜进别人家里行暗杀?
亦泠一时间难以置信,深吸了几口气,才颤着声问:“公主,冤有头债有主,谢衡之就在隔壁书房,您就走两步就到,能不能先放了我?”
“你当本宫傻吗?”
钰安公主拽着亦泠又往角落里退了些,“等谢衡之过来后,你听本宫命令行事。若敢有什么心思,本宫先让你先给谢衡之陪葬!”
“公主你……”
亦泠没想到钰安公主会疯狂至此,当真溜出宫来找谢衡之拼命。
可她若真动了谢衡之,亦泠这个冤大头也活不了。
“公主,王楚仁如今下落不明,尚有一线生机。”亦泠小心翼翼地说,“若他还活着,您却杀了谢衡之,不是永远无法得知王楚仁的下落了吗?”
听到这话,钰安公主的手抖了一下。
就在亦泠稍松一口气时,她却睁着猩红的双眼,咬牙切齿地说:“不可能。”
“楚仁聪慧过人,若他还活着,一定会有办法传递消息出来!他死了,他一定是被谢衡之杀死了!”
旋即,她又想到了什么,用力掐着亦泠的脖子,在她耳边阴森地说:“就算本宫杀不了谢衡之,杀你还是易如反掌的。谢衡之害了王郎,本宫要他老婆的命,倒也不亏,谢夫人,你说是不是?”
我是你个冤大头!
亦泠没想到钰安公主今天是非要见点血,也相信她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情。
若再一次因为谢衡之送命,亦泠永生永世都不会瞑目了。
眼看着匕首在她脖子上划来划去,亦泠双腿发软,连连求饶。
“别,公主,千万别。”
她侧过头,努力去看着钰安公主的眼睛。
“您以为只有您对谢衡之恨之入骨吗?我对他的恨不比您少,我们是同道之人啊!”
被仇恨包裹着的钰安公主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有了别的神色。
她疑惑且戒备地打量亦泠,许久,才开口道:“你恨谢衡之?你不是痴恋他多年吗?”
“谣言!全都是谣言!”
亦泠信誓旦旦地胡诌,“公主您想想,我写的那些情诗可有指名道姓?我根本就不是写给他的!”
钰安公主怔了怔,狭长的凤眼里漫出几分好奇。
“那你是写给谁的?”
“……”
这是重点吗?
亦泠趁着钰安公主松动,顺势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是谢衡之派人传的谣言,让所有人都以为我痴恋的是他!实际上是他痴痴爱慕着我,用如此下作的手段哄圣上赐婚。就因为他,我再也不能和我心爱的人在一起,我这一生,就被他毁了!”
若不是委实害怕死在钰安公主手里,亦泠是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编造出这些话的。
如今一口气说出来,也不知有没有破绽,钰安公主会不会相信。
但她语气里的愤怒与委屈,倒都是真的。
她抬起脸时,眼眶已经泛了红。
钰安公主本就将信将疑,再想起今日漓江之畔,她也十分不解亦泠为何会帮她。
难道当真是这个原因?
钰安公主不说话,亦泠摸不清她的想法,只感觉到脖子间的匕首徐徐松开了。
亦泠长舒一口气,正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两个女人一齐看向那头。
屋子里灯光晦暗,窗棂格映着谢衡之模糊的身影,正一步步朝寝卧走来。
亦泠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扭头一看,奔着复仇而来的钰安公主在真正即将面临谢衡之时,却是怯阵的。
她紧紧握着匕首,手臂微颤,并没有径直冲出去与谢衡之拼个你死我活。
她怕了。
亦泠立刻在她耳边急促地说道:“公主,您快走!外面全是谢衡之的人,若被他发现,明日失踪的就是您了!快走!”
钰安公主一听,来不及思考太多,果然顺着亦泠的话退到了墙角。
与此同时,谢衡之也推开门走了进来。
还好有碧纱橱遮挡,尚能隔绝一部分视线。
眼看着谢衡之靠近,亦泠一慌,立刻喊道:“你别过来!”
谢衡之的脚步果然停了。
他在碧纱橱外问:“怎么了?”
亦泠急急看了眼四周,慌忙中指了指窗户,示意钰安公主赶紧走。
可钰安公主懵在原地不动,尚在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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