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毅侯是决计舍不得撇下这外甥女不管的,就算搬出去了,为了方便照应也必然不会让她搬得太远,给我去查!哪怕将京城全都翻过来,也必要给我查出她现在住在何处。”
之前能令宫人礼佛参拜的宝华殿,先是有些年久失修,后有在夺嫡之战中几乎被毁损灭尽,所以这些年来,宫中竟再没有一处祈福颂祷之地,所以皇上这才动心起念,要在宫中再造一座宝灵殿。
在建造之初,宝灵殿的地址就被定在了宫中略微有些偏僻的西北角。
皇上对此格外上心,亲自参与了初期的设计画图,采选原料,且自动工之后,他更是将所有一切都抛下,移居偏僻别殿,恨不得每日都在工地上守着,与工匠探讨工艺,择选琉璃瓦片……忙得不亦乐乎,常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倒也并非都是幌子。
李淮泽确实对木工有非常浓厚的兴趣,可确实也没有到痴迷的地步,掩人耳目罢了。
可做戏总是要做全套的,眼见宝灵殿已经即将建造完毕,约莫再过上月余就要上梁封顶了,他也还需再盯得紧些,今日解决了工地上的一些琐碎杂物,有与工匠敲定了偏殿中的雕绘……他踱步而出,想着去御花园中散散神。
此时只听得旁边的偏僻宫巷中传来阵喧哗。
他脚下的步子瞬停,长身而立在朱门后,顺着声响望去……
是个戴着红色圆顶帽的太监总管,正欲要欺辱个浣衣局的微末宫女。
太监一脸淫邪,将宫女抢搂在怀中,伸手就往圆润丰满初按了几下,枭笑道,
“你躲什么?只要你跟了我,还愁离不开浣衣局么?
今夜来庑房将我伺候好了,无论是想要去御膳房还是去慈宁宫,都不在话下。”
自前朝起宫中就常有对食,屡禁不鲜。
其中更不乏有以色谋私者,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这没什么好说的。
可那宫女显然不愿。
她又急又羞又气,可身份低微又不敢得罪那太监总管,只哭得泪流满面,唯唯诺诺,求饶都卑微到了极致,就那样生生忍受着太监的亵玩。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在这一刻,他忽就明白了,为何当初他会对尤妲窈生了几分兴致。
这世上面对位高权重的上位者,大抵都会忍气吞声,委曲求全。
就像这阖宫中人,每一个人都在忍常人之不能忍,受常人之不能受。
眼前的宫女是如此。
他这个当皇帝的,在摄政王的弹压下亦是如此。
可隐忍蛰伏已久之人,望见那个犹如疯魔,不管不顾叫嚣着“我等不得,我今日就要杀了他!”的弱女子时,也是不禁心头震动的。
不再去想会造成什么后果,心中也不再权衡利弊,就那样宣泄怒火,发泄积压已久的憋屈与忿恨,何其刚烈?何其痛快?
他还做不到,可心底却很欣赏能如此玉石俱焚的女子。
宫女哽咽着的嘤嘤哭求声传入耳中…
李淮泽的眼周皱紧,面上的神色寒若冰山,冷觑了眼身侧的统领阖宫太监的福全。
福全只觉一阵寒意由尾椎骨直向脖颈,立马抖若筛糠跪趴在了地上,颤着嗓子道,
“奴才罪该万死,是奴才管教不严,才会闹出如此腌臢之事脏了皇上的眼。
奴才这就将那人拖去打三十大板,立即将其赶出宫去。”
李淮泽不置可否,只闷声拂袖而去。
他显然被此时搅坏了心情,连脚下的步子都急躁了不少,蓦然间将心思又落在了尤妲窈身上,微微转头,朝跟在身后的陆无言问道,
“小花枝巷那处如何了?”
君上这般心烦气躁,必然是想要听些乐子的。
陆无言狗腿子般得,隐去了尤妲窈因嬷嬷们严厉教导而受苦受难不提,只奉上了那出狐媚庶女,用尽浑身解数勾诱世家子弟的大戏。
“禀告皇上,或是因得了您今日指点,尤大姑娘这几日确是突飞猛进。
不仅与萧勐搭上了线,且赵琅那处的态度也似有松动。”
因着想要君上能开心些,陆无言言语间将宫外的事尽量说得更跌宕起伏。
将尤妲窈是如何花心思筹备的,期间又遇见什么困难,中路突显了什么变故,最后与两位郎君约会回来又是如何眉飞色舞高兴的……
将这几日暗卫递上来的情报,只当做帝王闲暇时的消遣,陆无言事无巨细全都道了出来。
“……总之尤娘子颇有些手段。
那萧勐对她印象极好,三天两头就传信寻她出门玩耍,还次次都给她带东西,不仅有孩童玩耍的泥陶娃娃,还有些极华贵的珠宝首饰…
赵琅那处也有了进展,自从他与尤娘子在河边谈了一次心之后,估计也是动了情,竟开始派人着手调查那些流言蜚语,大有想要为她洗清冤屈的架势……”
可他却丝毫没发现,李淮泽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黑,神情越来越阴郁。
这才多久?
他回宫连半月都没有,她就搅闹出了这么多事?
尤妲窈那样不知变通的痴愚性子,一时间竟开了窍了?
竟能同时在两个世家子弟间游刃有余,将萧勐与赵琅同时一手掌握?
李淮泽心底莫名涌上些酸涩。
即有种徒弟功力突飞猛进,不由掌控的颓败无力感。
又觉得萧勐与赵琅实在是不争气。
萧勐孩童心性便也罢了。
赵琅又是怎么回事?他不是要名要利要权要势么?若是与尤妲窈混在一起,青云路必然受阻受世人指摘,他是昏了头了?莫不是区区见过她几面,就被五迷三道找不着北了?
陆无言眉飞色舞还在说,
“……假以时日,这两位郎君哪里还能逃得了尤娘子的手掌心?”
“够了!”
李淮泽忍无可忍,截断了陆无言的话语声。
“传朕旨意给刘武,除了在身侧护卫安全,其余的诸多杂事一切都不准再帮她做。
切掉监听传信的暗卫,跑腿打点的小厮……只留那几个婢女听她差遣便是。”
“传朕旨意给刘武,除了在身侧护卫安全,其余的诸多杂事一切都不准再帮她做。
切掉监听传信的暗卫,跑腿打点的小厮……只留那几个婢女听她差遣便是。”
不是?
皇上怎么忽然间转了性?
他之前可是言传身教,手把手教那尤大娘子勾诱男人的。
现在眼见此事有些起色了,竟要将人撤走?
或是感受到了陆无言略微怪异的目光,李淮泽或也觉得此举有些违背初衷,略微觉得有些尴尬清了清嗓子,正想着要给自己反常的行为寻个什么由头……谁知陆无言倒是消化得非常快,转了转眼珠后立马恍然大悟,拱手一副五体投地的模样。
“还是皇上英明!
有了那些暗卫与小厮随时听候差遣,收集赵琅与萧勐的各种信息,制造各种偶遇……只怕换做这世上的任何一个女子,勾诱他们起来都易如反掌,哪里能显示出尤大姑娘的真实水准?”
就像是出考卷。
卷子出得简单了,自然容易得高分,可若是加大难度,考生还能考得那么好么?
皇上此举,必然是想要加大些难度,增加些考验罢了。
且那些暗卫与皇家御卫,都是以一敌十的武力高强之人,全是层层筛出,专供皇家差遣的,哪里能一直伴在那个小官庶女身边?今后的路总要她自己淌,那尤姑娘若是能早些适应适应,与她也是好事。
“小的这就去小花枝巷传令。”
陆无言拱手,然后扭身就快步消失在了冗长宫巷的尽头。
李淮泽原本也还有些莫名,怎么忽然听到她进益有加,反而觉得胸闷气堵了呢?
可听到陆无言这番解读以后,心中好像也被说服了,毕竟她为了攻略下那两个世家子弟,不知差使皇家御卫们明里暗里收拾了多少烂摊子,他们可都是吃皇粮的大才,竟被她用去做那些微末小事?
略略不平…也是在情理之中吧?
罢罢罢。
如此小事,理应想过就忘,哪里就值得他这般挂怀?
李淮泽将这些念头统统甩到脑后,他先是去御花园转悠了一圈,然后又快步行至勤政殿看了会子建造绘制图纸,此时正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料理好方才巷中腌臢一切的福全回来了,轻手轻脚踏入殿中,脸上堆满了笑,
“皇上,午膳已在庑房中给您布好了,您先去就两口吧。
今日御膳房特意给您做了话梅小排,芙蓉十彩烩菜,还有道温补的山药羊肉羹……都是您素来最爱吃的。”
既如此,李淮泽放下图纸,移步到了隔壁的庑房中。
可坐在椅上,面对身前满桌的美食珍馐,指尖甚至都不愿执起筷箸。
或是方才想起了小花枝巷的那个女子。
今日倒不禁将眼前御厨的这些菜,与她的手艺做起对比起来。
宫中的菜肴,食材上佳,摆盘精致,甚至颜色都搭配得面面俱到。
可就是缺了那抹热气腾腾的锅气。
缺了那个坐在身侧说谈逗笑的女子。
缺了那种作为寻常百姓的家常滋味。
想到此处。
李淮泽又觉有些可笑。
须知眼下所拥有的这份唯我独尊的孤独,可是他蛰伏多年,运筹帷幄,在诡谲多变的政变中争得头破血流才抢来的,不知踩着多少人的尸骸,躲过多少明枪暗箭……
可现在竟也会向往那些寻常人唾手可得的温情?
还是不了。
与其做个被情爱束缚,被人牵扯情绪,随时有可能性命不保的平头百姓。
他还是选择做个断情绝爱,没有束缚,冷心冷性,杀伐决断的威仪帝王罢。
至于小花枝巷那种昙花一现的温情与馨然,在脑中偶尔乍现便好,可若是沉浸其中,于他来说便是有害无益的累赘。
思及此处,李淮泽抬起指尖执起筷箸,夹了块软烂的羊肉,味如嚼蜡般吞咽了下去……可吃着吃着,他忽又觉得有些吃不下去,抬起眼眸,跃过红墙黄瓦,蓦然就望见了一望无垠的碧玉天空中,两只大雁正一前一后展翅翱翔着……
他忽就觉得这孤寂与落寞愈发添了几分。
心痒犹疑了几息,干脆就下令打点好一切,微服私访出了皇宫,往小花枝巷去了。
车驾才行至府门口,他就阔步朝尤妲窈所呆着的偏院行去。
算算时辰,她此时应正在同嬷嬷们学习,理应是副正襟危坐,用心听课的努力上进模样,绝不会想到他会忽然出现……李淮泽嘴角噙了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微笑,步子都加快了几分。
可院内却先传来了一阵嘈杂。
他悄声站在院门外,眸光望进去,一眼就落在了那个站在院中的娇媚女子身上。
半个月这么金尊玉贵养着,她好像更美了几分。
冰肌莹彻,乌发油亮,娇嫩丰盈,明艳四射,只是穿了件家常的胭脂色衣裙,身上并无多余装饰,却依旧让人挪不开眼,在人群中好似发光。
她此时好似正在受嬷嬷责难。
螓首低垂,葱白的指尖搅着巾帕,一脸懊丧。
舒嬷嬷紧绷着脸,指着手中的山楂糕,冷声道,
“……这几块糕点,是婢女由姑娘房中最底层的妆屉柜子中搜出来的,加上上次的牛肉干与红薯干,这已是第三次了。”
舒嬷嬷越说越气,伸手往她腰间轻掐了一下,“如此还如何身轻如燕做掌上舞?今日姑娘总要给老奴个说法,总不会还是主上由郊外送回来的吧?”
这里头竟还牵扯到了自己?
李淮泽继续竖起耳朵继续听。
只见尤妲窈点头如捣蒜,睁着圆眼一字一句道,
“真的!嬷嬷信我!”
“除了那盒子糕点,表哥还陆续给我送了许多东西来!
牛肉干,红薯干,包括嬷嬷面前的这些山楂糕……绝对不是窈儿去外面买的,尽数是表哥送回来的心意,嬷嬷明鉴!”
李淮泽挑了挑眉。
那盒糕点确是他的手笔没错,可什么牛肉干红薯干?这些平平无奇的寻常之物,他这个帝王委实是送不出手的。
舒嬷嬷哪里是好糊弄的。
宫中御赐下来的东西,与外头买的寻常食物天差地别,一眼就能分辨,不过是瞧这孩子这几日确实辛苦,所以才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可若再放纵下去只怕是不行了。
“主上不在府中,自是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今日既被老奴抓住了,便不能轻易逃脱了去,待会儿用过晚膳后,便劳烦姑娘左右腿分别再踢一百次,下腰五十遍,燕飞跳连五十遍吧。”
“??呜呜呜不要啊嬷嬷……”
眼见尤妲窈眸光震动,一副天都塌了的神情,李淮泽终是忍不住,不禁轻笑了一声。
动静传入院内,满院的仆婢都还未来得及下跪请安,尤妲窈就一副劫后余生望见大救星的模样,裙摆翩跹跑上前来,待着几分急切,非常自然抓过李淮泽的手,欲将她拖拽到院中……
“子润哥哥!你回来了!”
李淮泽触到那温热的瞬间,下意识想躲,可指尖却被尤妲窈握得紧紧的。
他心跳快了几分,偏头望着她灿若芙蕖的侧脸,脚下的步子不由自主就随她而去…
指尖的温柔又瞬间抽离,仿若从未拥有过。
“嬷嬷明鉴啊!子润哥哥就在此处,不信你问他,这些吃食确是他送回来的呜呜呜…”
她为了逃避责罚,当真就佯装得比窦娥还要冤。
说完这几句,紧而背对着舒嬷嬷,朝他挤眉弄眼起来,发射着迫切需要解救的信号。
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她自己偷吃便也罢了。
现在竟还要堂堂一国之尊,配合她扯谎?
空气停滞,落针可闻。
刹那间,满院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个刚刚回府的人身上。
在如此尴尬的氛围中,李淮泽终究没有顺着她的言辞解释,只在沉默几瞬之后,负手清了清嗓子,朝舒嬷嬷朗声吩咐了句,“此事不必再追究了,你们都下去吧。”
“是。”
舒嬷嬷用了个这次拿你没办法的眼神,抬眸望了尤妲窈一眼,然后轻招了招手,满院的奴婢就都路潮水般退出了院中。
看来眼下这一关,算是暂且过了。
而这一切都归功于表哥!
若无他帮忙打马虎眼,她明日必要累得腿软腰瘫,浑身酸痛在塌上起不得床来。
尤妲窈长长舒了口气,这才眸光晶亮望着他,眼底似有星辰闪烁,丝毫不见外地亲呢道,
“表哥你终于回来了,窈儿可想你了!
你身体有好些么?许久未见,你怎得好像还消瘦了些?莫不是在外头吃不习惯?我明日就给表哥做你喜欢吃的……”
她叨叨絮絮说了许多。
可那些都不是重点。
李淮泽只莫名对“想你”这两个字牵动了神经。
轻哼了声,垂眸冷觑着她,语气中略微带了几分暗讽与不知名的酸意。
“想我是假。
只怕想的是赵琅与萧勐吧?”
尤妲窈自是摇头,眨着眼睛着急分辨道。
“他们哪里比得子润哥哥重要?
窈儿是真的想你。”
其实方才那句话问出口的瞬间,李淮泽便觉错了。
贵为九五至尊,何故需要这般屈尊降贵,去同那两个世家子弟做比较?
可她着急辩白的下意识反应与回答,却让李淮泽觉得自己确确实实取悦到了。
他唇角微勾,眸底闪过愉悦,轻道了句,
“算你乖觉。”
二人上次相见还是半月之前。
或是因近来滋养得好,她面色格外红晕,眸光如水波荡漾,比以往都要再媚艳上几分,身形也有些许变化,瞧着清减了不少,面颊更瘦削些,轮廓更加立体明显……愈发添了几分出尘绝逸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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