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是尤妲窈在说,李淮泽在听。
偶尔她也会将话头牵到药膳,病情,去外养生之事上,李淮泽便也耐着性子简短答了。
放了筷,收了碗,尤妲窈极有眼力见地递上块拭嘴的巾帕。
虽说这几日他没在京中,可尤妲窈也没闲着,虽说表哥否决了她在仙客来歌唱的的法子,可她总觉得歌舞这几项技艺,今后早晚都能用得上,所以决意将这两样功夫捡起来,已在院中开嗓练了好几日歌,压了好几日筋了。
眼见他此时精神尚好,尤妲窈这才小心翼翼提及了这桩迫在眉睫的要紧事。
“……说起来,明日就要去仙客来赴宴了,不知子润哥哥可否有什么好主意?我倒也派人去打探了一番那赵琅,可那赵家的家仆口风都很紧,一时也探听不出来他有些什么喜好,只晓得他素日从不近女色,也不太出入烟花柳巷之地……
怕只怕,我不能引起他的注意,浪费了子润哥哥那一桌天字号的席面。”
李淮泽脸上微泛红光,大有中吃饱餍兽的满足感。
他心情尚好,慵懒接过巾帕轻擦了擦嘴角,一举一动间,尽显矜贵。
“有我在,你怕甚?”
帝王之诺,一言九鼎。
既然答应了要帮忙,那李淮泽也并非空口白话。
尤妲窈不过一介微末女流,想要探听高门显贵中,涉及世家子弟的隐秘私事,自然是比登天还难,可这些对李淮泽说,不过只需动动指尖而已。
对于如何应对那赵琅,李淮泽自是心中有数。
他反手,用指节轻扣了扣桌面,眸底透出些精光,
“你听好了,明日到了雅间之后,便这样做……”
尤妲窈侧耳听着,脸上的神情逐渐困惑,直到后头,两条眉毛已经拧到了一处。
她心里实在是拿不准,狐疑问道,
“如此……确能可行?”
李淮泽听出她语中的质疑,剑眉微挑,身子也略微向后靠了靠,淡漠道了句,
“信不过我?无妨,你大可另请高明。”
尤妲窈眼睫慌乱眨动,连忙摆手,
“不不不,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心里没谱,怕自己忘词,又怕中间会出什么意外……”
未战先怯,此乃兵家大忌。
若她是个朝堂上领军打仗的将军,如此行事,若不杀头祭旗,也必要革职查办。
“你若这点能耐都没有,还勾诱什么男人?还如何将王顺良拉下马?
不如趁早收手,嫁给方才门外那个愣头青,安生过日子罢了。”
如此讥讽,倒激起了尤妲窈心中的胜负欲。
她袖下的指尖紧握成拳,眸底透露出坚毅的光芒,咬着下唇,
“我今晚回去排演几次,明日必不会出岔子。”
仙客来开在最繁华的瓦市之中。
是京城中除了公爵之家,数一数二的商家楼阁,高约百丈,耸入云天。
低楼层的席面,平民子弟皆能消费得起。
越往上走,菜肴越是精致,排场愈发奢华雅致,银钱所费越多,更有技艺高超的歌姬舞姬用以助兴,楼层最高的天字号雅阁,更是一席千金的存在。
按照赵家旧例,只有逢上红白之事,年节之时,才会上仙客来摆上一桌。
可今日却并非什么大日子,赵琅直至天字号雅阁赴宴时,原本心中都还有些疑惑,可人到了之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对于娶李卉琴一事,赵琅迟迟不松口。
所以嫡母才操办了今日这宴席来逼迫。
装潢雅致的隔间中,坐了满屋子的宾客,赵家人很少,席间大多都是嫡母李凤兰的表亲,他们话里话外都是撮合之意,仿若这门婚事必然是板上钉钉,李卉琴坐在身侧,时不时面色含羞望他几眼,娇怯不已。
赵琅余光都不曾看她,也不大接席间的话茬,只闷声不响埋头喝酒。
他心中委实不忿。
这么多年来,他头悬梁锥刺股,好不容易考取功名,才名远扬到边陲百姓都知晓,原以为高中探花后会如所畅想中一样,如大鹏展翼般高飞,今后尽是一片畅途……谁知却还要被家宅之事所累。
长子的担当与责任,他扛了。
庶子的委屈与憋闷,他同样也咽了。
可这桩婚事,他实在不想妥协。
若这次还让嫡母拿捏,在其逼迫下娶了她外甥女李卉琴,那以后哪怕出府别住,后宅也永无安宁。
宴席很快就到了尾声,亲眷们吃饱喝足之后很快就散去,赵琅耐着性子应对完众人,也起身打算离席,却被李凤兰喊住了脚步,
“琅哥儿且再等等。
卉琴,我记得你之前提起,诗书上有些不通想要求教你表哥,此时不问,更待何时呢?”
赵卉琴瞬间明了,站起身来软声央求,
“琅哥哥,琴儿课业上确有些不通,还请琅哥哥赐教,不会耽误太久时间的,可好?”
赵琅此时才正眼看她。
李卉琴的相貌本就不出众,在正红唇脂与满颊胭脂的衬托下,愈发多了几分风尘味,身上的衣衫也是金光灿灿,初春的天气,她竟就穿起了轻薄的烟雨纱,干柴肤黄的肩头与臂膀若隐若现,大半个胸口显露在外头……
不矜不持,不端不正。
赵琅原本想要拒绝,可李凤兰却并未给他机会。
她在仆妇的搀扶下,缓缓行至二人身侧,笑意不及眼底,
“姨母让他留,你琅哥哥便必然不会走。
那些美名你想必也听说过,他可是个最孝悌有加,恭顺柔德之人。”
面对嫡母的施压,赵琅到底不想将场面闹得太僵,左右只是指点功课,想必也耽搁不了多久,他心中权衡了一番,倒也应下了,李凤兰见他没有推却,唇角勾起一抹笑意,摆了摆手,示意让屋内所有的闲杂人等都出去了,只留下了赵琅与李卉琴二人独处。
雅阁之中,八幅桃木金漆雕花屏风后头,自成一小块天地,红木方桌,笔墨纸砚俱全。
李卉琴倒也抛出来几个学业的不明之处,让赵琅给她解惑,可渐渐的……望着眼前表哥面如冠玉的英朗面庞,听着他清风徐徐的声音…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只立在书桌侧面,痴痴望着正在挥笔写字的心上人。
赵琅有多受女眷们喜欢,李卉琴心中是知道的。
以前就有许多姑娘,悄悄传他递巾帕以示心意,后来高中探花之后,她们更是趋之若鹜,甚至一度传出,当朝的永宁公主也想要招他为驸马……幸好这些年来,表哥只一心扑在学问上,从未留意过她们任何一个,也幸好她有个好姨母,早就对外悄悄放出风声,他在多年前就有了属意之人,非卿不娶,如此便给表哥挡了不少桃花。
否则,这桩婚事也决然不会落到她头上。
眼前这个男人,是她从儿时就开始爱慕之人。
她眼睁睁望着他从个青春懵懂的少年郎,到春风得意踏马游街的探花郎君,逐渐长成了她梦寐以求,高攀不上的男人,现在竟能有机会嫁给他为妻了,让她如何能不开心?
“我方才说的这些,你可懂了?
若是今后夫子问起,可知道如何回答了么?”
哪怕是不情愿,赵琅也依旧细心讲解着,做足了世家公子温润如玉的风范,他道完这一句,顿然抬头,直直对上了李卉琴热忱如火的眸光。
他这个表妹,被家中娇惯坏了,偶尔行为举止也格外大胆出格些,有时经常会让他觉得不胜其烦,既然解完了惑,他便也不想要多呆。
“还要回书房温书,就不再此处耽搁了,先走一步。”
他放下笔,就要准备离开。
却被李卉琴喊停了脚步,她指尖搅在一起,面上有些臊意微红,
“琅哥哥,这么多年来,想必你也明白我的心意。
我…我爱慕你颇久,此生就只想嫁给你。
旁人都不行,只要你。”
赵琅不是木头,对此自然心中明了。
可他是个温吞性子,并不擅长拒绝别人,所以多年来既然她从未捅破这层窗户纸,那他也乐得佯装不知,可谁曾想如此一拖再拖,反而倒让李卉琴越陷越深,愈渐疯魔。
看来,今日必要做个了断。
他不敢明面忤逆嫡母,担个不孝的罪名,可若是与李卉琴说清楚到明白,让她将这心思偃旗息鼓,提出另嫁他人,或许也能解了他姻亲上的困境。
“表妹的这番情意,我实不敢受。
娶妻生子绝非小事,我赵琅若要娶,就必要娶个心爱之人,与她白头到老相伴一生。可我对表妹却并无半分情爱之意,便不能耽误你终生,你今后必然会再遇良人,成就一番美好姻缘。”
赵琅说话从来都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哪怕是拒绝也是细声细气,不够狠厉决绝。
李卉琴自是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的,二人相处多年,她也摸清了他的脾性,他遇事从不发火,无论她之前多胡搅蛮缠,赵琅面上也从未流露出过不快之意,这好似给人有种错觉,好似还有缝隙可钻。
她并未放弃,泪眼漉漉哽咽道,
“我嫁给表哥莫非不好么?
你我二人青梅竹马,两家知根知底,我们李家也是不遑赵家的世家大族,家中只有我一个女儿,父母视我为掌上明珠,我嫁给你后,母家一定会对你鼎力相助……试问这遍京城的娘子中,有谁会对我比你还真心?我知你想要侯爵之位,你放心,待我嫁入赵家后必助你……”
“表妹莫要牵扯其他!
情爱之事,并非是一头脑热就能成的,你我二人心意不通,此生绝无可能共修秦晋之好。”
赵琅眼见她越扯越远,说中他心头大事,脸上的神情也有些绷不住了,为了绝了她的心思,话也说得格外重些。
话已至此,此处显然是待不下去了,赵琅阔步绕开屏风,就想要离开……
谁知却被李卉琴从后死死抱住了腰身?!
“不!琅哥哥你不准走!
我究竟哪里不好?你为何不想要我?或是我样貌差些?无妨的!只要你允我入门做正妻,无论你今后纳多少个貌美妾室我都不管……”
这一刻气血上涌,李卉琴什么都顾不上了,什么尊严,什么志气,什么世家女子的矜贵……全都让她抛诸脑后,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她不能让赵琅走!
可此举却让赵琅觉得悚然无比!
男女授受不亲。
哪怕两个定了亲的男女,若无长辈在,同席用膳都要避嫌,可李卉琴她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搂抱着贴了上来?!
此时若是有人入内,看到了这一幕,只怕他浑身上下是嘴都说不清,皆知或只有娶了李卉琴一条路可走了!
赵琅心中慌乱不已,面庞涨至通红,此关键时刻,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了。
男子的力气到底大上许多,他用力掰开了李卉琴紧箍在腰间的双臂,将她猛然推倒在了那面方桌上,压低了嗓子低喝一声,
“爱人之前需先自爱,瞧瞧你现在成了副什么样子?!”
桌上的笔墨纸砚瞬间叮咣啷啷掉落,满地狼藉。
好在仙客来的雅阁隔音很好,且未经召唤,店内的仆婢们是不允入内伺候的,所以这幕并未被任何人瞧见。
趁着李卉琴跌落在地,吃痛起不了身的功夫,赵琅深呼吸几口,仔细理了理衣料上的褶子,然后快步流星朝门外踏去,仙客来各个雅阁间的回廊很长,直到快走到楼梯出口处时,他的心绪已经平静了不少,只是眉头还是紧蹙着的。
此时,隔壁雅阁中,脚步踉跄着,行出来位女子。
她穿得极其素净,一身简单清新的浅青色衣裙,将浑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长袖甚至盖到了手背,衣襟前也没有丝毫缝隙,衣领处密不透风,只露出了半截透白的雪颈。
可绕是如此,也难掩她身段婀娜。
盈处颇盈,杨柳细腰更是单手可握。
光个背影,就已显得气韵出尘,使人眸光流连。
赵琅走得很快,正行到这女郎身侧,谁知她一个站立不住,斜斜就要倾倒跌落……他只犹豫了半瞬,就伸出双臂,将人从后扶在了怀中。
女郎醉眼惺忪抬起头来望他,脸上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暮雪,粉腮红润,双瞳剪水,芳菲妩媚,面赛芙蓉。
竟是那位仅有过两面之缘的尤大娘子!
她眯眨着乌羽般的眼睫,嗓中还带着醉后的沙哑,显得慵懒又撩人,
“……赵公子?”
这尤大姑娘好似没有醉得太过离谱,尚还有一丝清醒。
她好似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他,眸光震动,满脸都是不可思议,娇柔的身子也僵了僵,然后面上神情流露出些凄然来,勉力站直了身子,由他怀中挣脱了出来。
别过头,垂下眼睫道了句,
“公子谪仙一般的人,莫要因我这样的秽物妖媚,而脏污了衣袍。”
赵琅怀中一空,心头却震动不已。
他忍不住对比了起来,为何同样是女娘,为人处事却如此迥异,堪称天差地别。
方才在雅阁中,李卉琴为了获得他的青睐,恬不知耻投怀送抱,无所不用其极。
可眼前的尤大娘子,身陷丑闻泥潭,却依旧自尊自爱,恪守女德,与男子保持距离,生怕给他人造成麻烦。
这样的女娘,如何能让人不心生怜惜?
虽说她抬手掩住玉颜,可赵琅还是瞧见了她满面的伤情,想极了头遍体鳞伤,欲要去暗处舔舐伤口的幼兽。
可她醉得浑身绵软无力,脱离了他的帮扶,压根就站不住,只斜斜朝前走了一步,便就撑着墙壁喘起了粗气,且哽着喉头,似有呕吐之感。
眼瞧她身侧没有个伺候的婢女,若任由着她这样踉跄着走出酒楼,落在那些不怀好意之人眼中,无疑与是块随时可吃干抹净的肥肉。
赵琅原可不管,可到底于心不忍。
他阔步上前,双膝一弯,将尤妲窈打横抱在怀中,她双脚腾空,低呼了一声,只能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襟,面上愈发绯红,操着沙哑的醉嗓紧张道,“……赵公子,你这是?”
“尤姑娘放心,赵某并无他意。
你如此醉态,岂非让歹人有可乘之机?我赁辆马车送你回去吧。”
赵琅一面说,一面抱着她走入方才那间雅阁之中,然后将她轻柔放置在了椅凳上。这间房中方才显然发生了剧烈冲突,地上洒落了酒水,瓷杯碎裂在地,桌上的佳肴也被拂落在地,残渣汤渍沾染得到处都是。
桌面上,静置了两本正红色的帖子,上头用正楷写了两字“庚帖”。
赵琅心中疑惑,不由发问,
“这是?”
伏在桌上动弹不得的女郎,望见那庚帖之后,忽然情绪就激动了起来,她嗓中带着哽咽,眼眶微红,
“赵公子,你说为何往往最亲近之人,反而却伤人最深?
分明我是遭人冤污,可家人非但没有站出来庇我护我,反而视我于耻,恨不得将我除名祖谱查无此人,甚至有人抬来笔聘金,他们就愿意让我去做一商户的第八房小妾…赵公子,若我当真与人有私便也罢了,沦落得如此结局我认,可我分明没有,所以我委实恨!”
外头的闲言杂语,赵琅多少也曾听说过。
初初事发的那几日,百姓们也曾想着尤家会如何回应,可一拖再拖,尤家人压根就没有出来辩白半句,丝毫没有站出来维护自己女儿的意思,所以久而久之,大家也就觉得尤家是认下此事了。
她瞧着并不是话多之人。
可不知是因实在醉得厉害,还是因情绪撕开了个口子,一时收不住。
“身为长女,我温良恭俭,孝悌柔顺,要当幼妹表率。
可作为庶女,在后宅中处处受人白眼排挤,嫌恶冷待,我又能再说些什么?
为何?为何偏我活得这么累?”
她铮铮的质问之言,响彻回荡在空旷的隔间之中。
每一字,每一句,全都直戳赵琅的隐痛,使得他心头震动。
这些泣诉,又何尝不是他这个庶长子的心声?
此刻,赵琅真真正正感同身受,与她切实共情了。
且他更明白,他身为男子尚且在后宅中举步维艰,可饶是如此,也能拼命在功名上挣扎出一线生机来,可她身为女流之辈,是绝无可能走科举仕途之道的,言行举止受到的约束,比起他来只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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