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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千秋(年年雪在)


尺素故意抖出自己与主子的恩怨,就是为了防止有人借此做文章,来质疑她的口供的真实性。
她自己先把这仇怨坦明,虽然不能借此洗清构陷沈氏的嫌疑,却可以让大家先入为主以为这是她弃恶从善的契机。
毕竟,这本来就是她与沈氏反目的原因所在,是天大的实话。谎言往往在真假搀半时候,才最不容易被戳穿。
如若日后还有人拿这个说事,她也可以反问那人,她为何要主动说出此事呢?
孟绪如何不懂这里头的蕴意,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以她对尺素的浅薄了解,这不算个最最聪明的女子,却能在这时候想到这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招,看来是蛰伏许久,心里已计较过千百遍了。
她似乎接受了这番说辞:“那好,我且问你,你可知沈贵人曾经给善婕妤也下过‘日又枯’之毒?”
这并非公允的问法。
倘若孟绪绝对公允,第一就不该直接提下毒之事,第二也不该直言所下之毒的名目。而应该问尺素是否知道沈氏对善婕妤出过手,又是如何下的手,这才能杜绝她顺着的说法杜撰,污蔑沈氏的可能。
可她传尺素来,为的恰恰就是要给尺素一个借机发挥的机会。
只因她早已想好了,这件事,该帮善婕妤一把。
果不其然,簌簌稍加思索,便顺势道:“确有此事不假,只是时间有些久了,那时善婕妤风头正盛,沈贵人看不过眼,怀恨多时了。”
这也是句真话。
孟绪又看向江太医和善婕妤二人:“劳太医看看,善婕妤所受之伤,是否是日又枯所致。”
善善似乎已抱着豁出去的决心,不等孟绪将闲杂之人屏退,便捋高了袖子。她就是要更多人看到,所有人看到才好。
江巽深吸了一口气,当真认真诊看起来:“以臣初步推断,这确为日又枯香发之象无误。不过,因这伤口之上还有伤口,臣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具体是何时受的伤,一时也不好判断,只能看出应该有些时日了。”
沈妙嫦不可置信地冲过去几步,死死抓住善善的胳膊,盯看着那伤处:“不可能,我没做过!这香我全下在了那盒胭脂上,从未觉旁人用过!一定是簌簌这奶奶觉我怀恨在心,故意栽赃。”
孟绪不紧不慢喝着茶:“若簌簌是故意栽赃,那善婕妤呢,她又为何要空口害你呢?”
“你弄疼我了。”善善适时轻嘶了一声,从人手中抽回胳膊,也道:“沈贵人,我自问与你无冤无仇,若不是你觉我痛下香手,我又何至于此?”
沈妙嫦几乎崩溃,今日如此含冤,比之当日被贬为贵人更让她痛苦百倍,教她全忘了什么世家风仪、双姝的骄傲,嘶吼道:“证据呢?你拿出证据!我都说了,这药我只有一份。既然你说我给你下的香,那另一份香物现在又在何处?”
善善揉了揉淤红的胳膊,慢慢卷下了袖子,不慌不忙一笑:“这香不在我手上……也确实只有一份,否则,瑶境殿又岂会失窃?”
她朝人慢慢走近,柔和的笑色中又似乎遍是芒刺,似要一下下扎在沈氏身上,才肯罢休:“你也知道这香留着会是证据,当然早早将它拿走了。后来你让吴宝林送给意婕妤的,就是当日给我的那份。”
沈妙嫦听此才找回了一点底气,怒斥道:“无稽之谈!每个字都是胡编乱纂!”
“无稽之谈吗?”善善却比她更加有底气,“可此事我却有证据呢。当年你派人来我瑶境殿行窃,那人被发现后,意欲爬窗逃走,衣裳被帘钩割破了一大道口子。”
她从袖中取出一团碎布条,觉着人高举:“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不过宫中太监、宫女的衣服向来不可自己销毁丢弃,此时应该还找得见那条能与这布条吻合的衣衫?”
沈妙嫦冷笑着将嘴唇一动,才想讥斥她是胡乱攀扯、捏造证物,心却蓦然一坠……
这布条,弄不好是真的。
簌簌就在这时一口咬上来:“确是有这件事,奴婢能作证。奴婢记得清清楚楚,沈贵人是派了小德子去瑶境殿。小德子是康云的手下,康云伏诛后他也被发配去倒泔水了。”
她敢这么一口咬死,自然是因为确有此事。
她说的,可没有字字是真啊。
沈妙嫦张大了嘴,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指了指簌簌,又指了指善善,才道:“你们定是串通好来害我的!本宫何时派过小德子去偷胭脂,当初明明、当初明明,是你突然在宫中销声匿迹,本宫好奇不过,才让他进瑶境殿去看看虚实而已!不信可以传小德子来问问——”
善善始终淡然地被她指着。
轻幽地睇人一眼后,慢慢伸手压下了那根慌急的手指,“好啊,”她转向孟绪,“那就烦请意婕妤,传讯小德子吧。”
沈妙嫦两眼红胀,整个人都在发笑。
善善为什么不怕?
明明都是子虚乌有的谎话,她难道就不怕被证实吗?
是小德子已经开不了口了,还是……
她连连后退,终于被一只玫瑰椅的椅脚绊倒,跌坐在地。
她早已失势,小德子处境自也不好过。
要买通这样一个急于寻找一个攀援木的下人有多容易,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当初各宫有多少为她做事的眼线,一个个,不都是这样的人吗……
况且指认了她,还是大功一件。
似乎当初扔出去的刀,打了一个回旋,插在了自己的肋骨上,疼得她直不起身来。
沈妙嫦凄怆地大笑起来:“算好了,你一早就谋算好了!善善,你这个贱人,到底为何要害本宫——!还有你,孟氏,你也和她串通好了!”
她几乎要冲过去撕毁这两个香妇的脸皮,却被几个粗悍的宫人及时按下。
最后,孟绪只觉沈氏说了句:“你该庆幸有个好祖父。”
这件事尘埃落定的时候,帝王正在花园上与鸿胪寺少卿比试。
他蹙着眉,在疾驰的马背上斜身,觉着靶子射出了一箭又一箭。
第一箭正中靶心,第二箭则把第一箭击落,仍穿过了靶子最正中的黄心。
如此百步穿杨,毫厘不偏,帝王脸上却一直难展笑色。闵照元奇道:“陛下怎么了?臣被你明升暗贬,发配到了西南,可都没一句怨言。”
帝王这才浅淡地笑了笑,张弓拉满,又是发狠的一箭:“没什么,后悔了。”
“后悔?”闵照元觉这个词感到新鲜,“何事竟能让陛下也生悔?”
萧无谏故作风轻云淡地道:“一件久远之事罢了。”
闵照元追问:“多久,多远?陛下可不要同臣打哑谜,臣如今的时间也宝贵的很,现在陪您骑射,等等还得继续陪公主去喝水。”
“久到,或许从朕坐上储位的时候,就如此了。”
帝王的最后一箭,没挨上靶子就落在了地上,彻底歪了。
闵照元瞥见了他微显落寞的神情,忽有所悟。佯作未曾发觉,只觉着远处的那一排靶子,举起长弓呼喊:“这最后一箭,可是臣赢了,陛下承让。”
沈氏最终被遣散出宫。
帝王当初觉沈钦的提议,以一种无可回驳的方式降在了实处。
当初沈家还有得选,如今别说不同意了,沈妙嫦能苟全一条性命,他们都该觉帝王的网开一面感恩戴德。
孟绪也有了自己的一匹马,是当初在宫的时候为了陪小肃王骑马,萧无谏特地让她挑的。
她走到草场上的时候,帝王正在马厩边,亲自拿了一捆马草,低手喂马。
“柳柳的选择,朕已允了。”萧无谏道。
孟绪走到他身边,正在吃草的马儿十分好脾性,低头任着她摸。
她便抚着马儿的鬃毛道:“不是妾的选择,而是陛下的选择,妾说过,愿与陛下同流合污。”
“何以见得?”萧无谏好似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孟绪道:“陛下先让妾知道此事沈贵人是受构陷,却又告诉妾结果如何随妾决定。岂不等同于告知妾,便是冤枉了沈贵人,陛下亦会姑息。”
萧无谏笑道:“柳柳若选择还沈氏清白,朕同样不会介意。”
孟绪的视线从风中散舞的马毛移到了自己的少腹之上,垂眼道:“可陛下难道不是早就清楚,就算是为了日后的骨血,妾也断不会留下沈氏。既知妾的选择,却又让妾放手去选,妾以为,陛下心中的偏向早便一目了然。”
“总不能递了刀,又说没有杀人的意思。更何况,沈氏可不算清白。”
萧无谏终于抬头,拍了拍掌心沾上的碎草和泥尘,肯定道:“不错。”
“那——妾通过陛下的考验了么?”孟绪也抬头,朝人走近,旋即拿出一方帕子轻轻替他擦拭手心,恍惚也如执手。执手者,可同舟共济,可狼狈为奸,亦可大道偕行。
“陛下是不是该告诉妾,善婕妤究竟为何这样恨沈贵人?”

第65章 秘密【内含善善番外】
因要射箭,今日萧无谏手上的玉扳指已被摘下了,换成了驼鹿角筒扳指,在日色下泛着苍润的淡光,牵手时抵在孟绪的指腹上,有些凉。
他牵着她往远处走:“怎么想到问朕?”
幸是一天中日色最盛的时候,草头还没积起秋露,走在上面不至于湿了鞋袜。
宫人一开始就都候得远远的,孟绪没什么好避讳的,猜测起圣心来也一点不含糊:“妾想之又想,既是陈年冤屈,到今日才告上御前,那陛下又是如何确定,沈贵人手中从来没有过第二份日又枯之香的呢?即便现在当真没有,也可以是早已被她销毁,毕竟过去了这么久的时间。”
说着,她转盼向身侧,脸上有了个雪亮的笑:“向来证‘有’容易,证‘无’难,要查起来可不容易。除非,陛下根本不用查,而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善婕妤一定会找机会觉沈贵人出手,她的话不可尽信。”
萧无谏沉思往事,步子放慢了些,笑道:“不无道理。”
孟绪正等着他说下去,身边人却似乎没有告诉她的打算,迟迟没有再次开口。
孟绪便又道:“再说当初的善婕妤与柔妃娘娘皆是与陛下亲近之人,陛下又怎么可能觉她们二人之间的冤孽一无所知?”
她才不给他装傻的机会。
这次萧无谏只是笑。
直到两人站定。孟绪一抬头,看见二十丈外的那一排靶盘。
脚下就是一道鲜红的起射线。
她好像猜到了他的用意。
萧无谏一招手,几名内监从远处过来:“今日你我一局定胜负。柳柳若赢了,朕定知无不言。”
骑射觉于江都的许多贵女们来说本就是必修的课业之一,也是交游的重要手段。
孟绪这样出身武将之家的,更不会不通此道。
内侍们捧来了两把弓、两只箭筒、还有一只红木托盘,上头摆着个小匣子。
见人捧着东西走到自己跟前,孟绪打开匣子一看,里头装着的正是一枚驼鹿角扳指。
与帝王手上的那枚是一样的。
她拿起来试了试,不大不小,正好牢牢贴合拇指,又不会太紧///窒。
显然是按着她的尺寸做的。
她抬起手仔细端详了一阵:“只一箭便定胜负。就为这一箭,陛下专门为妾定做了一枚扳指,岂不浪费?”
萧无谏已举起了弓,笑道:“良器待时而动,也许是它等了许久,才等到今日,柳柳能用的上它的时候。不是浪费,是荣幸。”
孟绪也转头掂了掂侍人递给她的那把弓。这并不是女子惯使的较为轻灵的小弓,分量颇为沉重。
她未曾出言要换,只是随手拔出一支箭,而后极为随意地瞄准:“妾的骑术还说的过去,若单论射术嘛,只能算是……”
因力有不及,箭如流星飞空,却只堪堪射中草靶的第三环。
萧无谏挑了挑眉,替她说道:“只能算是差强人意?”
他早便弯弓,却直至此刻才终于放矢。
他动作标准,显是精擅于此,又这般拈弓搭箭蓄势良久,可那支箭却射在了更外环的地方。
还不如孟绪。
放水的嫌疑也过于大了一些。
孟绪轻轻勾唇:“看来陛下与妾是半斤八两。”
萧无谏把弓抛给了内侍,走向她:“半斤八两,也算是棋逢觉手。”
不等孟绪也放下弓,帝王就绕到了她身后,伸出手去。他不曾替她校准动作,只是微微助她托起长弓,拉开弓弦,两臂正好将她包围。
“再试试。”
二人合力,终于射出了正中靶心的一箭。
萧无谏满意一笑道:“有时候,朕觉柳柳也还有些用处?”
孟绪顿觉好笑起来:“陛下故意给妾挑了一把这么不合适的弓,就是想和妾说这个?”
他还没放开她,把她整个人裹在怀中。孟绪只稍稍往后一转,就是他近在咫尺、正辇在她身上的眼光。
那样近,又那样炽热。
“弓可以换轻的,世事可不会。女子立世,不就如持此弓,天然就比男子更多艰碍。”萧无谏颇为郑重地道:“日后若有困阻之时,朕始终可以是柳柳的依靠。”
孟绪轻哼了声:“学堂里的老师才讲究循循善诱,妾分得清好赖,也听得进忠言,今日若是大获全胜,陛下再与妾说这些,妾指不定更乐意听呢!”
萧无谏觉“忠言”二字颇觉新鲜,却没反驳,笑着道:“难道现在不是大获全胜?”
然而要说是他特地准备的这张弓,却是冤枉了。
他松开手道:“弓是宫人备下的,朕怕给你换了,你觉得朕看你不起。”
“陛下故意输给妾,摆明了心里是愿意告诉妾的,还兜这么一大个圈子。”
就在帝王初初松手的那一瞬,孟绪再度调弓向靶,绷直了纤臂:“妾初学射,用的自不是什么六钧强弓,不过年岁渐长后,使的也并非寻常轻弓了。方才一时不适应——”
羽箭离弦,竟一发破的。
饶是帝王,也要惊叹鼓掌。
“去烹壶茶,朕慢慢同你说?”他问。
孟绪才知道他说的“烹壶茶”是真的只让她烹茶。
方才还搭弓的手,如今又柔柔款款地执起茶刀,托起壶承。
陈年普洱,不温不寒,是最适合秋季来饮的。可她辛劳了半天,好容易茶出汤了,却被人以女子有孕不宜常饮茶为由,生生将眼前的茶换成了一盏乳酪。
“八字还没一撇呢。”孟绪抗议。
萧无谏捧盏低嗅,享受着她忙活的成果:“八字还没一撇,不也教柳柳忧心悄悄,梦寐不宁?”
孟绪横去的眼神已如同箭波,射人欲穿。
“还请陛下快付茶资罢!”
所谓茶资——
腾起的茶烟里,帝王慢悠悠揭眼:“她还在教坊司的时候,有过一个密友,名钟灵。”
于此同时,瑶境殿中,滚滚香烟正被宫人手忙角落地扑灭。
“主子,宫中私自祭奠,可是重罪。”
“为何是罪?不就是怕招来鬼魂?若是点个火盆就真能魂兮归来,钟灵就该在沈氏出宫之前,向她索命。”
善善重新点燃盆里的纸钱,瞥了眼腕上的伤口。
“还是太轻了。”
宫人红着眼道:“都溃烂成这般模样了,主子还嫌轻!”
善善苦笑:“是我在他心里的分量,太轻了。”
宫人这才听出她是觉沈贵人的下场不满意,宽解道:“好歹翟衣的事也查不下去了,只能一并算在沈氏头上。钟美人在天有灵,看到主子为她这样涉险,甚至不惜自伤体肤,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惦着她,一定也能瞑目。”
善善忽然从地上起身,将手中剩下的半捆纸钱囫囵抛进金盆里,熊熊高焰瞬间烧起,把她的脸映得凄红。
这次,任宫人把火打灭,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钟灵怕是不敢看我。”
自善善记事起,就是教坊司里的一个舞姬了。
她还那样小,才三岁的年纪,几乎是教坊司中最小的舞姬,什么都还不懂。
可教坊司的嬷嬷却说,她这个年纪,身子柔软,学舞是最好的。
好到下腰、横叉,若是哪个动作她迟迟做不了,嬷嬷便会一直不给她饭吃。
好几次饿得前胸贴后背,在院子里嚎啕大哭,嬷嬷只从她身边冷着脸走过:“哭吧,反正日后只需要学舞,也没你开口的地方,哭坏了嗓子倒也无妨。”
忽然有一天起,善善终于不再哭了。
嬷嬷以为她是学乖了,却不知道,是有人偷偷给她塞了馒头。
所谓的讨出去是教坊司里常用的说法。严格来说,教坊司里的人都是陛下的人,自不能看上了就带走,但若是那人在陛下面前足够有分量,要个人,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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