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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娘娘千秋(年年雪在)


难得朗声笑道:“好,朕的心究竟会多软,全看卿卿本事。”
时辰过午,侍奉过帝王与自家主子用膳,簌簌和琼钟就把孟绪的水粉脂膏都理了出来,孟绪爱美,这些瓶瓶罐罐品类杂细,足足装满了四五只一尺高、一尺宽的妆奁。
从库房里拿出那盒红蓝花胭脂的时候,簌簌捧着盯看了好久,心肝都在颤。
她不敢想象,这东西如果真到了主子脸上,主子会是什么模样。
簌簌本就擅长妆画,当日樊才人验过这胭脂中的毒素之后,大略地描述了毒发时的情形。簌簌便拿脂粉在孟绪脸上仿照着画了假的创口。
可即便是自个儿亲手捯饬出来的,仍是多看一眼都觉得触目惊心。
此番既奉的是通晓阖宫的御旨,这动静自然也是瞒不住人的。
小全子一心想在柔妃那儿将功折罪,将那盒胭脂偷出来毁尸灭迹。可簌簌和琼钟寸步不离,屋子里还有一干宫人在场,他毫无下手的机会。
小禄子见他眼神鬼祟,不断往簌簌和琼钟那儿瞟,走过来撞了一下他的胳膊,故意道:“哎,你说,陛下对主子怎么这么好?主子不过是过敏,陛下就来探望,还在咱们这儿留了这么久,还对主子用的东西这么上心——!”
他啧啧叹道:“我们可真是跟对人了,以后还怕没有好日子?你说是不是!”
小禄子语气夸张,小全子听着简直肠子都快悔青了,干巴巴附和道:“是是,咱们真是好福气。”
他知道小禄子说得对,意嫔的好日子恐怕还在后头,早知他就不那么贸然去帮柔妃做事,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不过,既然已经和柔妃站在同一条船上了,他也没法回头了。毕竟他都帮柔妃下过毒,这是若是意嫔主子知道了,哪里还有他的好果子吃?
得想法子抓紧调去仙都殿才是!
小全子不露声色地靠近了那些胭脂水粉一点,正愁恼怎么才能支开人动手,御前来接收的人却过来了。
隋安领着那几个内侍搬东西的时候,看的都傻了眼,合着意嫔主子进宫带了这么多脂粉?
陛下还知会过他,要在这里等验出了结果再回太极殿。陛下他知道数目竟如此之多么!也不知天黑前,太医署的人能不能查的完?
簌簌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其实也是主子平日不常装扮的缘故,这些东西许多都没开封呢,也就越积越多了。前阵子过敏,又好些天都没擦脂抹粉了。”
直到听到这话,小全子才蓦然反应过来,对啊,意嫔脸上过敏,那肯定是不能严妆打扮了,所以那毒才没能挨上她的脸,又要如何毒发?这根本就不是他办事不利!
会不会甚至直到此刻,意嫔她仍都不知道下毒的事,一切只是巧合。
至于莺时,说不定就只是那贱骨头夸大事实,也和自己抱着一样的心思,想要在柔妃跟前邀功表现,没想到反而害了自己。
想到这,他匆匆去往仙都殿,打算赶紧对康云公公和柔妃娘娘说清楚此事,不能失了娘娘的信任。
还好,康云见到他似乎并不生气:“你怎么来了?”
“奴才是有事要禀告。”小全子满眼感激道:“公公不曾怪奴才?”
康云张望了一下,带人往僻静处走去,好脾气地道:“这事哪能怪你。不过现在闹出这事,风头太紧,往后你就莫要随便来了。”
小全子一听顿时心生警惕,琢磨起康云这话是不是对他失望,想借故与他撇清干系。
他赶忙快步跟上:“公公说的是,您的话奴才都记在心上呢。”
走得都更急了。
一路上也和康云一样,不时张望。所幸这条道人迹罕至,走出去老远也不见个人影子。到湖树幽深之处,两人立定,小全子才敢小声道:“公公,其实奴才对柔妃娘娘和您当真是一片忠心。奴才保证,意嫔不日就会染上那毒,柔妃娘娘的事,奴才怎么都要给办妥了。”
康云不信道:“你能有什么法子?”
小全子赔笑道:“意嫔这几日过敏的事想必公公也听说了,她没机会梳妆打扮,故而侥幸逃过一劫。等过两日大好了,可不就用上那棉扑了吗?”
康云还以为他真的能拿出什么良策,结果他竟还以为意嫔至今蒙在鼓里。
暗嗤了声:“蠢东西!”
不过,他想起主子说过,小全子说不定是意嫔为了布下疑阵,而刻意抛过来的一枚假棋,实际上仍然效忠意嫔。
或许也不无道理。这不,至今还想伪装,还想取信于他。
当然,是真投效还是假棋子,也不重要了。
如今这毒是无论如何都会被查出来了,吴宝林早有死志,又绝无二心,唯一能证明此事与娘娘有关的,也就一个小全子。
留不得。
小全子还想为自己申辩,却没注意到康云一只手伸到了他的背后。
噗通一声,水面银花飞射。
这里是梁宫最荒僻的一角,园林都还未经修缮,不成雏形,只有野生的灌丛高过人头顶,还有天然的一汪小湖,无风脉脉,一并把不谙水性之人呼救声重重掩没,最终沉溺。
康云扯嘴一笑,他又为娘娘立了一功。
忽然,脸上落下冷湿的一滴。康云抬手一抹,竟是下雨了。
晴了一整日,向晚的时候,忽然又下起了雨,春光也竟这样阴晴不定。
萧无谏在内间的书案前翻书。
今日虽是第一次来孟绪的寝闺,他却早就猜得到她必定藏书颇丰。
刚进宫的时候,她不是带了好几箱笼?
只是,他本是想躲半日清闲,翻翻几册闲书便罢,没想到她这里除了山经水注,就是兵书史书。
一点也不似一个娇艳妩媚的女子会嗜爱的东西。
眼睛有些发酸,萧无谏并指按了按眉心。
也不知那些太医为何今日分外不顶用,至今未查出藏在那些脂粉中的毒物。
直到听见榻上有翻身的响动,萧无谏便知道,人多半醒了。
他起身,打算问人讨要剩下的那半本行军日志来看。
却是下起了雨。
入夜的钟鼓虽还未高鸣,可是夜色已经过早地吞蚀了这座皇城。
萧无谏转道走到雨窗边,负手立着,看夜雨如注,天河倒泻,把远处宫灯的火光浇淋得模糊。
这时,身后传来轻轻盈盈的脚步声,应是人下地了。萧无谏却没回眼,只是等她走近。
一边等一边听,听这雨声衬得身后的人好似涉水凌波而来,心境竟微些恍惚。
忽而,雷霆斗空,惊得一颗惨白的雨珠弹蹦在窗沿,借势又起,细碎地扑上窗前男子的鼻峰。
如同乍然打在一株峭壁孤松上那样,衬得帝王玉立的一身,竟也陡然凛冽肃杀起来。
身后的人久未说话,萧无谏不解其意,冷声问:“醒了?”
她依旧不言。
却有一双春雪般的藕臂,如今日晨早那样,再度将他环合,绵绵抱上。
雾灯下,那臂膀寸腕寸玉,香色可怜,比乱雨入窗更为夺眼。
不过,再勾人,几次三番如此行事,也腻。
然而那人只是静静贴面在他背上,却没有更多动作。
好像只是要借此融化他周身的沉冷。
良久,才柔声开口:“其实,妾听说过一件事。”
“什么?”他倒想听听,她又想说什么。
孟绪思忖道:“先帝早年伐雍,常要亲征,驻扎在山林野地也是常有的事。”
见帝王不为所动。
她继续贴靠在他背上,轻道:“那时候,江都的水治还不如现在那么好,每每夜里下雨,总……”
话还未说完,手却被帝王拂开。
他倏然反身,与她对视。
孟绪偏头,有些疑惑。他却骤然伸手,一臂拦腰,一臂托起她的膝弯,竟不容商量地将她打横抱起。
孟绪才挣晃两下,就听见危险的警告:“别动。”
他就这么抱着她,向榻上走去,似笑非笑:“朕有没有说过,再撩拨于朕,朕便不会顾惜?”

窗未严合,漏着半扇雨风里的夜色。
不绝的水缕向屋顶的瓦垄间倾注,然后化作银针似的水流,从檐头扎向这座嵬峨的宫城所在的土地。
一滴雨是蚍蜉撼树,千颗万粒的雨水,却好像真的能让高台坍圮,土地塌陷。
“陛下。”
双脚悬空,这让孟绪体会到了人生中少有的失控之感。她紧紧搂住男人的脖子。
仰头所见,是他的眼神,又深又暗,像夜色里的渊流。
刻下,他的心情很不好。
孟绪能感觉到。
甚至不必刻意去解读,他的气息实在低沉得可怕,分毫都不曾收敛。
尤其,是牵唇笑起的时候。
是因为这场雨,还是因为她刚刚说的那些话?
她本意,其实是想宽解他两句。
实则前些日子她想了很久,什么才能够让一个高坐帝台的君王每到风雨之夜便要心思沉郁,甚至不愿他人相伴在侧?
孟绪只能想到他幼年的经历。
可也只是浅浅地有了些猜想,浅浅地一试罢了。
然而,才起了个头便被他止断,他甚至都不愿教她说下去。
不正恰恰说明,她想的方向没有错?
很快,孟绪却是无暇再想。
她被他放到了榻上,动作不算粗蛮。
可也实在强硬——
天地颠倒,她被困在帝王覆下的一片襟膺与这一方软塌之间。
抬眼只能见他,身侧则是痩劲的一臂,拦绝了她所有的退路。
“不愿意?”萧无谏低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孟绪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再拒绝他。
她休息够了,而他陪了她一整日,眼下又心情不佳。
也许,没有比这更愿意的时候了。
她轻轻敛睫,笑着说出了寻常女子总是羞于启齿的话:“固所愿也。”
萧无谏亦一声低笑。
在她耳边道:“如此甚好,毕竟,就算卿卿不愿意,这一次,朕也不会停。”
铺天盖地的啄尝很快落下,和今夜的雨点一样密密匝匝,忽轻忽重。
最终停留在了檀口之上。
知苦才能尝甘,也许是夜雨中的心境有些苦涩,年轻的帝王尝到了前所未有的甜软。
孟绪还想说什么,却被堵了回去。
与此同时。
萧无谏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就和他的行事之风一样,劲厉清癯,好像轻易就能掌控一切。
孟绪不记得那只手是怎么挑去绸带,又是如何在抽丝剥茧之后,遍访高山与深川。
只记得交指相扣时,她今日所着的那身桃花色的薄衫在榻脚垒起了粉丘,上面挂着一条金色滚边的玄色宽带。
“陛下……”
“专心。”
他笑了声,又哑着嗓一次次唤她:“柳柳,看着朕,柳柳。”
而今夜的雨太大,茫茫漠漠,漫无边际。
孟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挂在桅杆上的一只风灯,小船航在风雨中,她也就随之颠簸在风雨中。
雨中梁下,犹有莺莺清雏。
泄出一声短,又一声长。
声声如催似请,风雨更为骤疾。
直到屋内的鸾烛被湿淋淋的水风吹灭了,而钟鼓楼头那雄浑的报时之声,穿透风雨,晓彻梁宫。
终于,真正入夜了。
可今夜浩荡的春水,仍不曾息止。
黑暗中,雪浦之上有红红粉粉之色逞娇斗艳,好似忽然一夜,就绽放出一整个春天。
孟绪睁眼,春窗模糊,灵台混沌。
“不要了……”
哀求无用。
萧无谏几次把想要逃跑的女子捞回来,直到她再没有逃跑的力气。
“不是说固所愿耳,柳柳之愿,就如此经不起考验?”
孟绪喉中难止嘤嘤,说不一个清晰的字,到最后,只一口在他肩头。
听说有损帝王体肤是要下狱的重罪,这么想着,她又松了口。
直到锦褥皱乱,而欢海中人,已欲生死两不问。
萧无谏终于餍足,好笑地抱着她,一边让人备水。
知道他在笑话自己,孟绪钻在他怀里,轻声道:“妾听闻,陛下幼年与先太后一道跟随先帝在外扎营,有一年春汛严重,曾经遇上一场夜雨山洪……妾斗胆猜测,陛下今夜心绪不畅,是否与此有关?”
此刻的帝王殊无一点戾气,该是他最不设心防之时,孟绪当然知道他不愿提起此事,可他总不能在欢情过后,还治她的罪罢?
再说,他方才教她那么难受,她不过是报还而已。
现在,她可不想宽解他了!
“还有力气说?”这次,萧无谏没生气,只是一下下摸着人柔长的青丝,好似说着什么寻常闲话:“朕可以允你说,但若说错,就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想到是再来一次什么,孟绪脸色一变。
刚才那口她就应该咬下去。
她用力在他怀中一挣,想背过身,才发觉竟是没那个力气。只能用黏糊糊的酥声道:“那不说也罢,都过去了,只盼陛下别再伤怀,妾就安心了。”
话说的好听,面上却满是怨气,萧无谏几乎失笑。
她不愿再说,他却想听了。
想听听她是如何揣测圣意,又是如何自作聪明。
萧无谏:“今夜不说,往后再提,朕可要治罪了。”
孟绪一愣,快速权衡了一番。
都说富贵险中求,她要得到他的心,自然要先从知道他的心开始。
但,须得是他想让她知道才行。
否则多知道一个他的秘密,不过是突然将自己摆在危险的地方而已。
于是沉默未几,那双丽黠的乌睛一低,她开口:“听闻那场洪灾死伤颇多,陛下心疼伤民,悯怀百姓,才会在即位之后大兴水利,也才会在这样的夜里……神伤。妾可有猜对?”
萧无谏听完,“卿卿聪慧,可惜——”
他倏然挟抱着她坐起,笑意晦重:“可惜,将朕想的太光风霁月,太圣人了些。”
然后在女子惊疑的眼神之中,将人翻了个身。
让她趴着。
这是,猜错的惩罚。
太医署中,几位太医一刻也不敢懈怠,几个人围在一起,把那些脂粉一盒盒验过。
陛下亲自吩咐的事,谁敢马虎了去?
只是,这毕竟是后妃来日会亲肤所用之物,他们也不敢污渎了去,检验时人人都戴了副羊肠手套,且每次只取一点小样,便将盒子复归原样,动作小心。
因而光是取样,就要费不少功夫,再要从繁杂的原材料中辨识出百合,也不是易事。
辨色辨气都是最粗浅的,还要一一与不同的试剂合在一处,观察反应。
陛下抬爱意嫔,倒苦了他们了。
太医们验了近半,发现这些脂粉大多都不含百合成分,想来是意嫔平日里也有意避开的缘故。如此一来,一整日一无所得,不少人也稍稍松了神。
“明日再验吧,还剩这么多,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完。”徐太医指指剩下的那两只妆奁,就要起身。
却被江太医一把拽了回去:“等等!”
江太医双眼瞪大、面若金纸地把手中的棉扑递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春雷惊天,这场夜雨颇为寒凉,好像把夏日又推远了一些。
仙都殿里,柔妃怎么也不能放下心安寝。
如今阖宫皆知,意嫔过敏,陛下紧张得不得了,还让太医把她宫中那些胭脂水粉全部都检验一遍,务必查出哪些含有百合成分,防止她再误用。
可只有柔妃知道,什么查百合是假,查毒才是真。
毕竟,这件事本身就是孟绪将计就计给她设下的圈套,小全子一定是她故意送给自己的人,早就将什么都抖给她了。
她就不该相信那贼奴!
查百合一定也是孟绪的主意,分明躲过了那日又枯之毒,却还想借事发挥,不让自己好过。
纵然明日过后,小全子一死,吴宝林再将此事揽下,也就彻底死无对证了。
可是,陛下那么聪明的一个人,若是孟氏借机在他面前说道了什么,他能不起疑吗!
柔妃急火攻心,只觉一阵头昏心悸,瘫倒在美人榻上。
痴痴怨怨看着窗外那没完没了的雨,她想起,上一次,陛下就是在雨里离去的。
余光里有人走过来了,柔妃没正眼看他,只忽问:“不过打了几板子,尺素怎么还不见好?”
康云回话道:“是说,奴才今日才去看过她,竟到现在都不能下地。想来是娘娘信重她,厚待她,教她平日也成了娇生惯养的一个人,这伤好的也慢了些。”
见柔妃此刻面色阴沉,康云故意试探道:“奴才知道娘娘是心疼尺素……”
“心疼?”柔妃打断道,“本宫心疼什么,心疼她小姐身,丫鬟命?”
康云心中窃喜,连声应是:“奴才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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