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子往回走去,留下两人,何六端起碗看余嘉鹏,轻声说:“为了一个鸡蛋,至于吗?”
她难免觉得有点?
“什么至于吗?你不知道他们这里多艰苦。”余嘉鹏问,“你常常说重庆紧着中央军,克扣你们滇军的军饷,可你想过没有?他们这里能拿到多少?”
这倒也是。
“以前我们南洋把捐款统一给国民政府,去年陈先生到访延安了之后,要求南侨总会捐赠的钱款和物资有部分要交给延安,上头会搭理吗?上头对这里是什么态度,如何严控?我们想办法送点东西过来,也只是海外华人聊表寸心,对这里杯水车薪……”余嘉鹏到了十里铺之后,堂哥让他将一些重要物资送到这里,他跟他们接触多了,自然也了解了。
何六点头:“也是。”
余嘉鹏给她剥了鸡蛋放到她小米粥里:“多吃点,补补!”
何六正吃着早饭,门口出现了她的几个兄弟。
何六见到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包扎着,连带自己跟他们凑起来就是一堆的歪瓜裂枣。
他们看见她都很兴奋:“长官,你可活了。”
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何六笑骂:“我死了,还能跟你们说话?就你们几个?”
“我们几个伤势重,被安排在这个庄子上,其他伤势轻的,安排去其他地方了,他们一直在问你呢!估计下午会来看你。”
何六听见这话心里宽松:“能有安排,就好。”
“你带着我们七八百号人出来,最后能活下来的,才一百十七个。”这话说出口那个兄弟眼泪汪汪。
另外一个忍不住哭出来:“我们能活下来不错了,咱们第三军全军覆没了,咱们军长被逼到悬山上自杀了,咱们师长身中八枪,双腿炸断,也拔剑自杀了。”
“军长和师长都死了?”何六问。
“我们跑出来的第二天就死了。”
听到这话,何六被蛋黄给噎着了,余嘉鹏给她倒了一杯水,她喝着水,还是止不住打嗝。
两位都是看着她长大的,跟她相处的时间比她爹妈还长。
“长官,军长那天下令让咱们各自突围,就已经是穷途末路了,若非那天晚上一场大雨,我们估计一个都跑不出来……”
这些话何六都明白,她吃完了早饭,余嘉鹏收拾了碗筷,她听几个兄弟说他们这两天从报纸上看来的消息。
“日本人先炸了军火库、医院和指挥部。”
“医院也炸了?”何六不打嗝了,她胸口发闷。她的娘子军在战地服务,如果是这样,她们大概率也活不了了。
“还有张报纸说咱们都死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咱们这群男人都一样,战场上也没见您啊!”
日军进驻越南,云南防卫压力吃紧,外头的滇军也有防卫任务,她被调回云南。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在物资吃紧,法国殖民地被日本人占领的时节下,迅速组建了一个新的步兵营,给全营配上了最强的英式装备。
她比她那些卖大烟的叔伯都有钱,还搞得到东西。
这次日军是用了声东击西之计,迷惑国军要进攻西安。云南这里认为第四集团军抽调出中条山,第五集 团军下辖第三军、八十军和十七军实力不足,她被抽到去支援。整个营七百多人,就她一个女人。别人不好确认,她是最好的确认的。
余嘉鹏洗了碗,提了热水瓶,过来给他们倒水,见何六用剩下的那只手,揉着她的光头。
天知道,他从小在南洋长大,从嫲嫲到妈妈再到自己的妹妹们,不管各自有什么小心思,但是行为举止都是名门淑女,何六这个做派,就是一个女土匪。偏偏自己就喜欢上了她。
何六转头跟余嘉鹏说:“嘉鹏,你去问问赵政委,我想要近期所有关于战事的报纸。”
“你要干什么?”余嘉鹏问。
“我会跟你们说清楚。你快去!”何六催余嘉鹏去。
余嘉鹏去找赵政委,赵政委从屋里出来,他走过来说:“是要什么样的?”
“近期的,中条山战况的所有报刊。”
“行,我让人给你拿。”赵政委也没问她要了做什么。只管让他的部下去要报纸。
余嘉鹏去房间里出来,给大家发了一圈烟。
兄弟们高兴:“好烟啊!”
没一会儿一个士兵抱了一堆报纸过来。
何六把烟叼在嘴里,拿起报纸翻阅报章上写的是日军装备好,日军狡猾,国军装备差,国军艰难,国军没有补给,这些大家都知道,但是没见哪次打成这样吧?
再困难,开战四天就断粮,这也未免太离谱了吧的?
兄弟们一起骂这些王八犊子,何六翻下去,一张报纸标题:“风流巾帼英雄命陨中条山”
前面报纸写小兵那叫英勇杀敌,写将官叫“大将难免阵前亡,何须马革裹尸还。”
到了她这里,提了她的出身背景之后,不写她屡建战功,只写她流连草丛。
而且这个记者像是躲在她床底下似的,她和谁大战三百回合都写得十分详细。
何六发现头上光线有些暗淡,她仰头,发现不知何时余嘉鹏站在她身后,也在看这篇文章。
何六没来由地心虚,心很虚,她放在报纸,拿下嘴里的烟,弹了弹烟灰,说:“他瞎写的。”
“我知道,这人在污蔑你。既然说你战死沙场,别的将官战死沙场都是赞一句英勇,有气节,为什么到你了,就写这种东西?我认识的国军将官,个个姨太太成群还要去找大先生小先生。那才是真风流。你是大清亡了,民国了,追求恋爱自由。缘何要被他们污蔑到如此地步?”
“对对对!这位十一个姨太太,路上看见女学生还抢呢!怎么不见他写。”戴眼镜的那个兄弟连忙说。
被他们一说,一个兄弟问戴眼镜的那个:“秀才,你昨天晚上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长官到底是……”
戴眼镜的兄弟连忙在桌下踢了那个二愣子一脚,二愣子还嘟囔:“就你们这些识字人一肚子坏水。”
何六把目光放在了那个署名的记者上,巧了不是?她这个人记性好,尤其是记得这个有着一个酒糟鼻,还妄图要找她私下细细聊聊的大记者。
这文章上写得她来者不拒,实际上她非常挑剔,当时自己就告诉他,她的位子不上不下,下他可以问问士兵冲锋陷阵的艰苦,上可以问团长、师长、军长运筹帷幄。她将他请了出去。
因为自己拒绝采访,三哥还特地打了电话说了她两句,埋怨她不给这个重庆来的笔杆子面子。
这时候再看把她三哥和重庆笔杆子,乃至文中内容联系在一起?
何六掐灭了烟头,说:“兄弟们,我们可能回不去了。”
“啊?”几个兄弟一个个干瞪眼。
“想要活命,就留在这里。”何六转头看了一下她断掉的手臂。
“为什么?”
她笑:“何力坤不想让我们回去。他想吞了我的东西。”
“啊?”
何力坤是她的三哥,她上头两个哥哥先后阵亡,他们家就她三哥一个儿子了。她三哥一直要他们兄妹一条心。
重庆那里又要靠着云南出兵,靠着云南修路,靠着云南运物资进来,但是对云南又猜忌,所以一直在分化云南内部,她三哥就跟着特别亲重庆那一派,她则是认为云南谁主政就听谁的,内部还四分五裂算个屁事。
她手里除了有余家和叶家海外的采购渠道,也有云南通路,还有跟叶家合作特别挣钱的种植园,两个种植园赚钱够多,她连贩烟土这种伤阴德的生意都不碰了。除了这些,她手里还有酒楼和商铺,有几个人手里有她钱多,物多。何三一直问她要钱要物,她和他意见不同,自然不肯多给。
她死了,没有出嫁也没有儿女,所有的东西自然落到了三哥的手里。
要是她没残,她回去何力坤连个屁都不敢放。可现在她残了,而且是她突围之前,这些消息早就通过电台传了出去。
何力坤大概率会在某个要道上等着她。
“我回不回去无所谓,家里就我一个人了。”
“其实我们就是回去了,过一阵也会出滇,其实对大多数兄弟来说,去哪儿打鬼子都是打鬼子。”
“不是,大家为什么问回去?我们那天是投降的,我们投降了,八路军也没说让咱们回去,那咱们不应该成八路军吗?”
“对啊!我们本来就回不去了。有命下跑出来已经不错了。”
“……”
看来大家也都接受了不回去了。
“长官,你那么多钱被何力坤给占了,咱们心里不舒坦。”秀才说。
何六自然也不舒坦,她说:“你们先回去,让我好好想想,这事怎么办?”
弟兄们出了院子,太阳已经很高了,越来越热了,何六跟余嘉鹏说:“要你跑一趟昆明。”
“我去昆明,找谁?让他来护着你回去吗?”
“不,就算我这次回去了,我这个残了的人,也一定会被弄死。”
军统那帮人估计也会把她查个底朝天,余家给这里运东西,但是也捐了大量的钱财给重庆,而且余家两房长孙全部在国内支持抗战,现在军费还靠着海外华侨,自然不会动余家俩兄弟。
她在这里养伤,加上余家叶家给这里资助,反正她横竖总归是通共了,弄死她一个残废,不轻而易举吗?
再说弄死她,让她的东西名正言顺地落在何力坤的手里,通过何力坤把余家支持这里的这条线给收紧了,也是有好处的。
何六把里面缘由告诉余嘉鹏,她说:“拿纸笔来,我写封遗书给你,你拿着遗书去昆明。”
“什么遗书?你别瞎说!”余嘉鹏刚刚熬过她差点死了的几天,听不得这些。
“遗书里我把我手里的钱财资源全部交给我的一个大哥,第一他忠于云南,所以云南上面一定会支持我把东西给他而不是给我三哥。这位大哥是个讲义气的人,得了我这些东西呢?肯定会跟你们合作,不会影响你们给这里运东西。”
余嘉鹏出去要了纸笔。
何六一边想一边写,最后签上名字,签署的日期是她出滇前,然后按上了手印,递给余嘉鹏,她冷笑:“越是想要,我就越是让他得不到。”
“余先生、六姑娘,我们团……”
天气热,他们没关上门,赵政委进来,见余嘉鹏正在收纸,他往后退了一步:“我等下来?”
何六从余嘉鹏手里抽了那封信,递给赵政委:“赵政委,这信你先看一下。咱们再谈谈,我带来的人怎么安置?”
赵政委看完:“六姑娘你这是?”
“从此世间再无何荔凛。”
第197章
余嘉鹏辗转到达重庆,他到的当晚就遇到了日本飞机对重庆轰炸,从傍晚接到警报进防空洞,到出来已经是天明。
飞机是搭不了了,只能坐车,等着路被清理出来的余嘉鹏,在六月六日下午搭上了西运处的货车。
刚刚从防空洞里走出来的人们立刻用铁锹,用双手清理着废墟,找寻了残存的一点财产。
今天的报纸上说,昨天晚上的轰炸,民众涌入十八梯防空隧道,隧道里人挤人,里面通风设备不足,造成窒息和踩踏,死了上万避难的民众。
在国内久了,人的忍受能力就会上升,按照司机大哥的说法在南洋骇人听闻的惨案,在这里好像也就那样了。
司机大哥也是马来亚华侨,家在山打根,很健谈,他们聊家乡,聊家人,司机大哥家里有一儿一女,说完他的儿女,他问余嘉鹏家里的情况。
余嘉鹏发现司机大哥压根没把他跟余家或者更堂兄夫妇联系起来,他也就随口回:“我来了三年多了,认识了这里的一个姑娘,准备结婚呢!”
“这里的姑娘?”司机大哥笑着说,“不打算回星洲了?”
余嘉鹏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还没跟何荔凛聊结婚和回星洲的事,他含糊地说:“等战争结束再说吧!”
车队进站点,余嘉鹏跟着进去,司机大哥跟他说:“我们去给同仁上一炷香,你去休息一下。”
“给同仁?”
“下关站的同仁怕在路上牺牲天长海阔,魂魄回不了南洋,就在站点辟了个屋子,把他们那一段同仁的牌位供奉在里面,活着的同事给他们供奉香火。我们觉得为人也是为己,也设立了。来往之间,给他们上一炷香。”
“都是南洋来的,我也去。”
余嘉鹏跟着他们进了屋子,墙上满满的照片,桌上满满的牌位,他们给去世的华侨司机们鞠躬。
他们的队长念叨着:“众位兄弟,保佑我们平安顺利通过二十四道拐。”
就跟在家祭拜祖先一般,除了给逝去的人供奉,也会求保佑。
他们中午到达站点,吃饭加油之后,补给了一些物品,余嘉鹏看见站点已经挂起了日军飞机还有两小时就要到的灯笼。
车队的司机们招呼他快点上车,他上车问司机大哥:“不去防空洞吗?”
“我们躲这里,车子会被炸,得开出去一段。”
他们已经有经验了。
车队开了出去,熟门熟路找隐蔽的地方停车,他们也在一段道路拐弯,树木高大的路段停下。
司机大哥招呼余嘉鹏,一起搬了车上的木板,找了边上的一个林子,铺了板子,司机大哥说:“睡会儿,我们等下晚上再走。”
余嘉鹏有些不解:“晚上日本飞机不来吗?”
“来,晚上他们看不清,他们乱炸。”司机大哥到头就睡,鼾声比头顶上飞过的日本轰炸机的声音还要响。
余嘉鹏还没闹明白,晚上开车,车灯一开,那不是等于给日本人的轰炸机引路吗?怎么就乱炸了呢?
直到天黑了,他们吃了点东西,再次上路,他才知道为什么日本飞机会乱炸,高山上的二十四道弯,下面全是悬崖,整个车队居然不开车灯。
“怕吗?怕的话,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今天天气好,月朗星稀,不会有事的,下雨天才吓人……”司机大哥跟他说,“这几个月日本人像疯了一样。”
“昆明到缅甸段,会不会好点?”余嘉鹏不禁想大哥大嫂是不是也这样。
“一样的,怎么可能好?”这位大哥说,“都是山高路险。他们那儿桥多,日本飞机就挑着桥炸。”
话音刚落,几颗炮弹擦着他们落下山谷,爆炸声响起,余嘉鹏从来没有离炮弹那么近。
这位大哥还有心思数炮弹,他说:“他们一来就是九架飞机,一共就这么几个炮弹,扔完了就没了。”
这算不算艺高人胆大?
车子总算是开过了这个险要路段,一路有惊无险地进了昆明,到了橡胶厂派车子来接他。
事不宜迟,余嘉鹏上了车,直接去找何六那位大哥的上峰。
到了司令部,他报了名字,师长自然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余嘉鹏站在门口等通报。
一辆车子在门口停了下来,两个穿军装的男子从车上下来。
巧了不是,这位刚好是何六的亲哥哥,何力坤何三爷。
余嘉鹏来昆明先认识何三再认识何六,何三从他们一到昆明就开始来他们厂里打秋风。
当时他们通过重庆的关系来昆明办厂,但是强龙哪儿压得住地头蛇?再说了重庆那帮子人,昆明也未必真的全给面子。
无论在国内还是在南洋没个靠山都难,有靠山了,也不可能事事都去找靠山,找多了人家也会嫌烦。
余嘉鹏在这些地头蛇手里也吃了不少苦头。刚开始何家这对兄妹,在他心里没什么不同,他可能更加厌恶成天纠缠他的何六。
后来?就不说了。也算是熟人了,余嘉鹏跟人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
何力坤见到他似乎很高兴:“嘉鹏老弟回昆明了?你是知道小六牺牲了,来为她奔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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