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宫人虽然没有福宁殿那么万事妥帖,但显然也是精心调理出来的,素娥到来没有引起任何波澜。大家都规规矩矩做事,除了给素娥引路的宫女,所有人都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才人来的可早了,圣人还在梳洗呢。”大宫女将素娥引道等候拜见的偏殿,就微笑着说。
“是臣妾唐突了。”其实来早了就是等而已,对皇后没影响,反而是来晚了显得不恭敬。不过素娥显然不会多说什么,就和平常一样,谦逊承认是自己的问题,正常的妃嫔这种情况下都是这样说的。
素娥在偏殿坐下后,就有小宫女过来奉茶奉点心。素娥没有拒绝,但也只是茶略沾了沾嘴唇,点心吃了小半个而已。这就和侍女伺候主子前不会喝太多水,吃太多东西一样,免得到时候‘失仪’。
大宫女引完路就‘功成身退’,回到了张皇后梳妆的房间这边。她静悄悄地走进去,没惊动什么人。
此时张皇后已经差不多梳妆完毕了,看到镜子里出现了这个大宫女的身影,便让她近前一些说话。问道:“官家这新封的高才人是个什么样的品格?”
张皇后此前真是一次也没见过素娥,素娥之前的身份是太低了,正式场合都没资格出现在张皇后眼前。至于非正式场合,素娥向来低调,出现的也少。这样一来,宫里除了几个特意去拜访过她的小妃妾,其他就只有偶遇过她的人见过她了(韩春娘就属于在后苑偶遇过素娥了)。
虽然张皇后能根据一点儿流言了解一些,但没有亲眼见过,就不能确定一些事。
那给素娥引路的大宫女本想说素娥生得实在过于好了,但到底怕皇后不悦,所以只是道:“回圣人的话,奴婢刚刚见着那高才人,模样不消多说,自然是个美人。至于性情,这一路走来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只能看出还算是个守礼的,并不猖狂。”
一旁一个平素就得张皇后宠爱的侍女就道:“这猖狂不猖狂的,这会儿如何瞧得出?她不过是个小小才人,来了这坤宁宫,还敢如何张致不成?”
“便是平素是个狂妄的,这时候也收敛了。”
“听说她平日里就不出门,也不随意结交什么妃嫔,不少人这么半年多了,竟是从未见过她的。如此看来,怎么也不该是个猖狂的...当然,也可能是她装作这般的。”张皇后没有下论断,只是淡淡地道。
看着张皇后是平淡的,实则她心里想了很多——高素娥这样低调温驯固然挑不出问题来,但话说回来了了,哪个皇后真希望得宠的妃子品格上乘?当然,若真是品格上乘,那倒是害了,谨守本分也不会威胁到皇后。最怕的是,一切都是装的,所谓‘王莽谦恭未篡时’么。
而大多数表现的好的,都是装的。
梳妆完毕,张皇后又吃了一点儿侍女捧来的滋补汤水。这是个叫女子容易怀孕的食方,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吃着是无害的,张皇后便一吃吃了一年多,没停过。
吃完了又漱了口,她这才去了小厅那边端坐。这时候也有宫女去通知素娥,素娥这才缓步走进了张皇后所在的小厅,第一次见到这皇宫的女主人,盈盈下拜——大燕跪礼很少,不过她这是第一次来见皇后,还是为晋封才人的事儿谢恩,还是要跪的。
张皇后几乎是愣了一下,幸亏有旁边的女官示意提醒,她才没忘了叫素娥免礼。
她想过素娥是美女,而且是少见的美女,就像之前得宠的许多妃嫔一样。姚贵妃、曹婉仪、孙修容...哪一个不是花容月貌、世间少有?相比之下,她这个皇后虽然也生得不错,但就平凡多了。
她能做皇后,靠的是家世。容貌只要‘不错’,也足够了——她从没想过自己要在容貌上和妃嫔们竞争,她作为皇后,根本不在这条赛道上。就如同俗语说的‘娶妻娶贤,纳妾纳色’,她和那些以色侍人的玩意儿争什么呢?
但她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深爱着丈夫的女人。她作为皇后,若沦落到需要用美色去和其他妃嫔竞争,那是可笑的。可如果没有能和其他妃嫔相比的美貌,叫自己的丈夫多看看自己,那也是另一种难堪。
“高才人性子似乎有些腼腆呢......”张皇后微笑着与素娥叙了几句闲话,一举一动都是一个宽和皇后的样子,挑不出一点儿错来。至于内心都乱了,那是另一回事。
直到素娥离开,张皇后才像是变了一个人,一下发起呆来...作为皇后,她早见过美人儿们在宫里来来去去,她是不会单纯为一个后妃的美貌所动。虽然更美一些的,确实往往更具威胁性,然而那样的威胁性最多也就是叫官家多新鲜几日而已,不是决定因素。
但高素娥这个不一样,哪怕都是大美人,她在其中也是不同的,叫人能一眼看到她!张皇后几乎能想象官家见到高素娥后,是如何为她停驻目光的...光只是想想,就叫她十分痛苦起来了。
“郑姑姑,你是瞧见了吧?”半晌,张皇后才回过神来,轻声对自己的心腹女官说道。
心腹女官知道张皇后的未尽之意,本想岔开些话,但一想到刚刚见到的样子,就有些说不出来。
见她没说话,张皇后又道:“我过去见了曹婉仪,便以为世上美女,最多便是如此了。想来古时西施王蔷、玉环飞燕之流,大抵也只是如此。只不过是恰逢其时,有了流传千古的故事,才比别的美人更胜一筹。”
“如今才晓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呢!”
“曹婉仪大约是没见过这高氏的,不然得发疯了。”说到这里,张皇后竟笑了。相比起她来,一向自信于自身美貌的曹婉仪当然是更会在意这种事的。曹婉仪平常好似不在意,那不过是因为一直以来她是具有优势的那个而已。
这个时候心腹女官才找到话头,说道:“圣人也不必忧虑,官家不是那等容易为美人所惑的。便是盛宠的曹婉仪,官家又何曾答应过离谱的事儿?”
“这个高氏生得那个样子,可官家也不见太过优待。正如前头说的,晋封也只是低低取了个‘才人’呢!当时觉得给了才人位份,还叫她做主位,是不是有些过了——如今看来,若是她这样的也只得如此,便说明官家对她和对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第67章 宫廷岁月067
素娥被封为才人的消息传开时, 后宫没什么反应,毕竟这是早有预计的事,有了心理预期就是好接受一些。但在听说她会搬到‘玉殿’, 成为一殿之主时, 有些人就再也坐不住了。
“不过是个才人, 怎么能做主位娘娘呢!?”金香兰听说了这消息, 一双眼睛都嫉妒的发红:“这可是坏了规矩!”
一旁的侍女柳枝儿心中无语,这规矩不规矩的,还不是官家说了算?官家要是喜欢,便是直接将宋国夫人封做‘美人’, 明堂正道做个主位娘娘都可以。更别说是如今这样, 封了才人, 却特例做主位娘娘了。
而且真要说起来, 才人做主位娘娘的先例不是没有。如此这般, 也就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心里的话不能说出来,柳枝儿就眼观鼻、鼻观心, 只保持沉默,仿佛刚刚金香兰什么话都没说——反正陈国夫人会说话的。
这会儿刘锦绣也在金香兰这里, 说起来她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好, 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总是会聚在一起...毕竟这深宫无聊, 便是彼此关系不睦, 很多人也是要交际的。刘锦绣和金香兰都住在保和殿殿后,是正经的邻居。在陆美人这个主位娘娘早就躺平,和她们说不来的情况下tຊ,不管愿不愿意, 她们能交流的人里最方便来往的了。
当然,半年前又来了个素娥, 但素娥显然也和她们不是一道的。
不只是性格,还因为素娥是受宠的...人是很难和比自己境遇好得多的人心平气和交往的。
刘锦绣听了金香兰的话,咬了一只果脯,便吃吃笑了:“怎么就不能了?谁叫官家喜爱她呢?要我来说,你不如像当初那般,还去奉承奉承她,说不定有你的好呢——当初我看不惯你奉承她,是觉得她不知道能叫官家新鲜到几时,连个娘娘还没挣上,你也忒急了。”
“如今人家都是娘娘了,还要去做一殿之主,官家喜爱依旧...如此你再去奉承,又有什么的?”
金香兰抿了抿嘴没说话,自从她去攀附韩充容起,就放弃奉承素娥的念头了。一方面是她觉得韩充容可比素娥强多了,另一方面大概就是一种直觉了,高素娥这个人和她们不一样,她连利用人都不会的,奉承她有什么用?
所谓‘奉承’,很大程度上不就是叫人家利用自己?只有有利用价值,才谈得到换取自己想要的。
金香兰半晌不说话,见刘锦绣脸上带笑,却不是笑素娥,而是对自己的嘲讽。哪怕再好的性子也会有些忍不了,当即刺了过去,忽然道:“刘姐姐说了这么多,难不成是后悔当初没给高妹妹好脸色,如今便是想去奉承,也没机会了?”
难得金香兰也有‘一语中的’的时候,刘锦绣一下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金香兰和刘锦绣打起了嘴上官司,倒叫这楼里的侍女越发不知如何是好了。而相比金香兰这儿的糟糕氛围,素娥的小楼就只有欢喜了。肖燕燕她们正在为搬家做各种事,虽然素娥在保和殿只住了半年,可东西真多了不少呢!
何小福管着素娥的箱笼,记录的簿子都有厚厚两本了,此时在杜春杏的帮助下,正一件一件对账。
“...销金铺翠领抹六条,刺绣领抹十二条,珍珠领抹八条,泥金绘花领抹十二条...”
这时候翻出了大量漂亮的领抹,所谓领抹,其实就是领缘,穿褙子等衣服的时候,这个部分是可以单独拆换的。这样的话,既能一件衣服多出很多搭配,节省不少的钱财,也能减少清洁衣物的麻烦。
多数时候,只要拆下领抹清洗就好了,衣服本身不用洗涤。考虑到此时织物染色不牢,织物都是天然材质,也格外容易损坏,少洗几次真的对衣物保养有大用。
就是因为这样质朴实在的原因,领抹流行了起来,成为了大燕女子的‘时尚单品’。大家平常说女子饰物,总结起来是‘一领一冠’,最不可缺少。冠是冠子,领就是领抹了——谁能想到,一个原本标志着节俭的小物,如今反而成了女子花钱的一个大头了?
说是京中流行领抹,哪怕小人家女儿,衣裙寻常,也要配一条好领。而一条像样的领抹,销金铺翠、扎花钉珠的,至少也要一贯钱呢!
宫里的后妃自然用不着节约,但她们也会赶流行,所以大家的领抹都很多,一箱一箱装的。
“...东西太多了,还有这么多箱子。”好容易将纺织品全都对完了,何小福活动了一下手脚,又看向了另外几箱装着顽器的。摇摇头:“这些太杂了,对起来眼睛都要花了,还是先把金银和钱箱数清楚吧。”
金银和钱箱都放在一个带锁的柜箱中,用两把锁锁着,何小福和肖燕燕各有一把,得两人同时用钥匙才能打开。
这会儿何小福就去找肖燕燕开箱,而肖燕燕也在对账——她每天给素娥梳头,同时也管着素娥的首饰妆奁。首饰虽然装起来就几个小箱子,可东西数量也是很惊人的。而且因为价值都很高,更是不好错一点儿。
“...金荔枝耳环一副,金穿玉摩羯戏珠耳环一副,水晶莲花化身金耳环一副,金叶水晶瓜耳环一副,素面金弯月耳环一副,银鎏金紫茄坠子耳环一副,竹叶纹金耳环一副,瓶莲鸳鸯金耳环一副,金累丝瓶莲耳环一副,金蜂赶花耳环一副,银鎏金同心结龟游叠胜耳坠一副,金莲花仙人耳环一副,金慈菇珍珠流苏耳环一副,金菊花耳塞一副......”
眼下正数到耳环了,耳环这种细小东西,又多又零碎,快把肖燕燕的眼睛都挑花了。
好容易清点完了一批,她放下手上的账册,问何小福:“是有什么事儿么?”
一开始肖燕燕是不识字的,但素娥想着识字了方便,而且这在此时也是一门本事,便问不识字的肖燕燕、席玫瑰、杜春杏要不要学着识字。她们都是肯的,素娥便每天抽出半个时辰教她们,还让唯一识字的何小福做‘学习委员’,管理她们学习的事。
如果只是识字的话,学起来还是挺快的,每天学几个字,如今都学了几百常用字了。账本里或许有些生僻字,但肖燕燕会用自己看得懂的符号代替,也就无所谓了——很多管东西的宫女其实都是这么做,宫里真正识字的宫女是很少的。
“来寻你开钱柜。”何小福拿出自己的那把钥匙,指了指箱柜的方向。
肖燕燕放下手中的账本,从自己的荷包中取出那把钥匙,就去和何小福开箱。
用两把大锁锁着的箱柜里又还有箱子,大箱子里放着成锭的金银,小箱子里则有小些的金银锞子、金银钱币。至于一贯一贯用丝绳穿着的铜钱,那倒是散放着的。
成锭的金银是好数的,此时一锭就是一笏,重五十两,大箱子里总共也没多少笏。数出来就是十笏金子,二十四笏银子,换个说法则是五百两金、一千二百两银。
相较而言,金银锞子、金银钱币就不那么好数了,从小箱子里一把抓起来,就发出仿佛冰雹一样哗啦啦的声音——何小福和肖燕燕给锞子和钱币分了重量后,就一个个地数,数到一半才想起来可以直接称重量。
“...罢了,当初入账的时候,许多锞子记的就是样式,而不是重量,现在也不知道是多重了。”何小福头疼了一下,很快就说。
肖燕燕点点头,补充了一句:“这次可以将重量也记上,下次算账也要方便一些。”
以一个‘国夫人’来说,素娥绝对是非常有钱了。这些金银算起来就值好几千贯钱了,再加上同样可以当钱用的绢布,就是一个国夫人好些年的俸禄了。然而,相对于那些值钱的物件,金银绢布的价值也就不算什么了。
真要说的话,素娥可能比不少美人都要富有——之所以以‘美人’举例,是因为素娥接触过的有品妃嫔并不多,最熟悉的就是陆美人了。陆美人或许没什么宠爱,但她在美人的位置上多年,而且她那样躺平后,开销也少了许多,所以应该是颇有积累的。
但就是这样,素娥如今攒下的东西也比得上她了...或许数量上不如,可质量上更高。
之所以如此,自然要说得宠的好处了。数着金银锞子时,肖燕燕就道:“咱们娘子虽则才在这保和殿住了半年,攒下的东西却比我之前伺候的老太妃还多呢!这说起来,也是官家厚爱我们娘子。”
“官家爱重娘子,自然多有贴补。”何小福也是笑眯眯道。
她们做侍女的,就指着主子有前程,自己也能跟着步步高升。所以说到这种事时,倒是比素娥这个当事人要在乎的多。
郭敞经常给素娥丰厚的赏赐,不,有时候甚至不能说是赏赐,更像是一个礼物——虽然素娥很清楚郭敞作为古代君主的本质,但她还是不会否认明摆着的事实。
或许郭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他给素娥东西是本着赏赐的心,还是本着送礼物的心,素娥多数时候都是能分辨的。
前者是施与,是居高临下,想要得到的情绪回馈是感恩、臣服,‘喜欢’当然也有,但并不占主要。后者则要平等很多,嗯,以封建社会来说已经够平等的了,是一个小小的惊喜,想要的情绪回馈礼,‘喜欢’是最主要的。
不过,如果是送礼物的话,情绪回馈本身就不是关键了。郭敞在送礼物时,已经享受到快乐了——就像很多人给亲友、爱人送礼物,准备礼物的过程,想象对方收到礼物tຊ时的快乐、惊喜等等,送出礼物一瞬间的欣快...这些足够送礼物的人满足了。
素娥并不真的在意郭敞是赏赐,还是送礼物,因为他对郭敞的认知、定位不会因为这个改变,他们的关系更不会因此变成她心中那种正常的‘亲密男女’...所以,到底是赏赐,还是礼物,又有什么分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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