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说,这种能轻而易举操纵人姓名的感觉是会上瘾的。之后吗,林美人使用黄绿云母害人命,就更多是为自己扫清障碍了。
在广南东路转运使要送她入宫前,她摆脱了过往的一切,包括姓名、人生经历。当时的她其实也可以扔掉这些有毒的云母,就当曾经那些事不存在了,她还是个‘洁白无瑕’、从未害过性命的寻常女子......
然而,一番犹豫之后,她还是带着用铁箱子装着的云母进宫了——检查行李的宫人只当那颜色艳丽独特的云母是一种宝石,不以为奇,轻松就放她带着进宫了。
她为什么丢掉了过往的一切,唯独还带着这些云母?大约...大约是潜意识里想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吧。
后宫前途不明,若是用不上自然是好的,可要是不得已,这也是一条路——对于已经成功过的路径,人总是会有路径依赖。舍不得、摆不脱,直到跌一个大跟头才会考虑‘改变’。只不过,林美人的这个路径依赖一旦跌跟头,大约就没机会‘改变’了。
如果头脑足够清醒,应该能意识到这点,在最开始的不得已之后,就早早‘戒掉’。但林美人显然没有这个品质...说来,还是她太‘顺风顺水’了,除了幼年家道中落,她落入风尘,她几乎没遭遇过挫折。
凡是她要做的事,就没有做不成的。凡是她接触过的人,她都能想办法利用,甚至操纵。这里有她美貌,加上熟谙风月场上手段的缘故,也有她运气好的原因...但不管什么原因,事实就是她被一直以来的顺利弄得不够清醒了,总是容易忽略一件事的风险,设计一番后直接就上。
最糟糕的结果?没想过。或者想了一下,迅速推翻,下意识觉得那不可能。
现在的情况只能说是正常的计划不顺利——太医看不出那些宫人是什么病,这反而引起了重视。毕竟不止一个人,而是多个人同时得病,看着就很像是能传染的。而对于可传染的病,宫廷里想来如何重视都不为过!
于是一番仔细调查,加上一点点巧合,怀疑到了那套香器。
到此,其实已经牵连到了林美人身上,只不过调查的人都不知道关键点在哪里,以至于没有将林美人当知情者,就更不会知道她就是那个‘下.毒’之人了。
林美人尽力让自己镇定起来,将事情往好处想:到底没发现有问题的是云母,也不可能发现是云母!谁能想到有这样的毒.物?谁又能想到有一种毒.物的症状是那般?最后大约还是会当做一种特殊疾病处置了吧。
之前几次,多半就是这样结案了。另外一小半倒是被认为是中.毒,但那也不是因为查案的人找出了毒物,对黄绿云母有了解,反而是因为查案水平不高,才有了这样的结论(此时虽然已经有仵作了,但水平相当低,对于法医学了解很少很少,出错或者被蒙蔽的可能性极高)。
如果是后者的话,也不用担心,左右查不到毒.物,也就查不到下.毒的手法...自然就更查不到她这个下.毒之人了。
就在林美人这番往好处想时,大理寺官员真没想到,自己翻找卷宗,还真能翻出了不得的东西来!tຊ
“这广州送来的卷宗,有两起毒.杀案,其被害者家中都搜出了黄绿色云母——”当初去调查内侍暴毙案的大理寺官员是个极为爱看各地送来卷宗的...其实这些卷宗按理来说,大理寺官员本就该看,可平日事多,呈送的卷宗又何其浩渺,真正用心看的人不多。
这个大理寺官员倒是因为兴趣,看的比较认真,所以记得有一起毒杀案,受害者家中找出了黄绿色云母。大约是这样的云母没有见过,比较稀罕,值得一记,所以卷宗上录入的受害者接触过的东西(其实主要是吃喝过的东西、直接接触过的器皿),就有这些云母。
本来因为广州有市舶司,海商云集,有什么稀罕玩意儿都不奇怪,也没人重视这起毒.杀案中出现的黄绿色云母。但现在,京城,甚至是宫廷之中,也出现了这黄绿色云母,而且看被害者死前死后的描述,也是如出一辙。
同样出现黄绿色云母,这会是巧合吗?大理寺官员不信。
思索一番后,他去找上司申请要一个死囚‘做实验’——死囚当然要特别申请,不然即使是死囚,人家也有说定的死期(一般都是秋后问斩),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后。这上面随意的话,是会伤害法律和官服的公信力的!
寻‘死囚’做实验的事儿很快就搞定了,大理寺官员自己没敢碰那黄绿色云母,而是用匣子装了,由一个随从带着的...很快他就得到了实验结果,那不明所以的死囚只是拿着那些云母一个时辰,就出现了恶心呕吐的症状了。
见到这一幕的大理寺官员脸色苍白,喃喃自语:“世上竟有毒.物毒性酷烈至此?不须服下、闻嗅,只教碰触就有这般症状。”
古代的毒.药其实大多数都毒.性有限,毕竟提纯技术不行,纯度摆在那里呢。历史上经常有皇帝赐下的毒酒之类,当事人喝了不能很快死掉,或者干脆就没事的情况。皇家尚且如此,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不过,也有一些见血封喉的毒.药,比眼前这样的‘见效’还快呢!
但那些基本都需要直接服用,像这种只需要接触就能让人中毒的,着实耸人听闻...而且,这个毒居然还是太医都查不出来的,这就更吓人了。要是有人利用这种毒.物害人,不是很容易逃脱么?
所以说‘毒性酷烈’倒也算是这个大理寺官员的真实想法了。
查到足够多东西的大理寺官员最终将事情禀报给了顶头上司大理寺卿——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能掺和的了,那套香器连同云母是从宫中流出的,先前已经有宫人因此而死。这事儿或许只是意外,但可能性太低了!
所以,果然还是宫廷阴谋啊!
作为外臣,随随便便涉入宫廷阴谋中是非常危险的,不只是得罪人。更重要的是,将皇家一些不该摊开的东西摊开了,后果是很难说的。
此时的大理寺卿稍作考量,就将事情密奏郭敞了。
郭敞听闻,眉头就皱了起来。他此前只是耳闻向婕妤宫中可能发了疫症,死了宫人。然后负责处置那些宫人接触过的物品的内侍,之后也死了——至于更多的事,还没有定论,自然也没人禀报。
这毕竟不是一件他之前就感兴趣,所以需要全程盯着的事儿......
“那...香器,不,云母是哪里来的?可有人查过了?”郭敞看向王志通。
王志通是入内内侍省的头儿,此时立刻道:“回官家,那香器原是高婕妤送给向婕妤的生辰礼。高婕妤这边,则是林美人送来的。之前有人去玉殿和坤宁宫问话,林美人只说香器是官家赏的。”
“朕可不记得那套香器中有这样‘独特’的云母!”郭敞冷笑一声。他能想起自己给出的众多赏赐里有一套香器,已经是他记性不错了,哪里又记得里头的云母片是什么情况。他说这话,更多是一种自信。
自信到自己手上的东西,没人那么大胆子,居然送来这样的‘毒.物’!
王志通立刻让人取来了《赏赐底簿》——宫里官家赏赐下去的东西,不论是给后妃的,还是给皇子皇女、外臣等的。不管贵重与否,小到一针一线一盘菜,大到价值连城的珍宝,都是要记录下来的,这才能和库房那边对上账,同时也是一种管理。
这一切都记在《赏赐底簿》上。
王志通翻开《赏赐底簿》,这上头是按时间记录的。虽然不太记得那套香器是什么时候赐给林美人的,但大致的时间估算的出,也就不难找到了。
果然,不多时就在《赏赐底簿》上找到了相应条目,记着‘赐林美人香器一套、银五十两、金臂钏一对’。
这上头记得不详细,又凭着《赏赐底簿》去找库房的记录——库房的账本上记录会更详细,以防有人偷换,这点倒是很像当铺当票上对物品的描述,往往也是越详细越好,以免日后活当赎回时有纠纷。
不一会儿,管库房的宦官就带着找到的记录来了,上面写清楚了那套香器里每一样,如香匙的材质、纹路都明明白白呢。至于所用云母,也有记录,是‘益州路白云母’,显然和现在的黄绿色特殊云母不同。
“...广南东路的命案啊...”郭敞的声音里有察觉不出来的冷酷。
王志通垂头听着,一声不出,完全明白官家的意思...云母到底是玉殿换上的,还是林美人处换上的,这还没有结论,得找这两处的宫人问话。但很显然,官家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
广南东路的案子里同样出现了特殊的黄绿色云母,那案子中被害人死状也相同...广南东路,林美人不就是广南东路来的么?
当然,虽然有‘广南东路’这个因素,林美人更可疑,但也不是说一定是她——所以说到底,还是偏心!
王志通以为官家是震怒,毕竟这可是非常危险、防不胜防地一味‘毒’。如今看着,似乎‘只是’宫廷后妃在排除异己,即使用这种手段排除异己也够恶劣的了,但相比起其真正的威胁,还是差太远了——若是一时想不开,用在官家身上呢?用在皇子身上呢?
这种枕边人随时能不动声色杀了自己的危险感,着实太吓人了。
但王志通垂着头看到官家在自己面前走来走去,正正看到背在身后的双手,手指轻颤,是在发抖...似乎相比起震怒,害怕的情绪更多一些?
官家是为自己曾经可能身处极度危险之中,才‘后怕’吗?
虽然没有证据,但王志通本能觉得不是——一下福至心灵,他全明白了!
是高婕妤呀!
郭敞这段时间其实挺冷落素娥的,如果不是正撞上林美人盛宠,大家都受冷落,不知道会有多少失宠的流言出来!然而王志通看的真真的,这样的‘冷落’可不是真冷落。自从官家不去玉殿,不见高婕妤了,就仿佛是丢了魂一样。
倒不是失魂落魄的,而是常常会看着玉殿的方向呆怔一会儿。平日里与林美人在一起,也着实刻意了些——旁人看不出来,只觉得这是官家为林美人这个绝代佳人所迷,一时独宠。王志通却晓得,不是那样的。
有先前高婕妤做对比,王志通哪会不清楚什么叫真正的‘所迷’、‘独宠’!
明明官家的看林美人的目光是那样清醒,行止上却一副独宠的样子。以王志通的情商,哪会不明白这就是官家在与高婕妤赌气?期间宠一个林美人,权做消遣而已...毕竟,林美人也确实美丽。
“...先去拿了林美人及其侍女问话,搜查一番...”郭敞一面往外走,一面吩咐道:“摆驾玉殿!”
王志通连忙跟上...他知道官家后怕的原因是高婕妤,若这真是林美人做的,那她一开始的目标一定是高婕妤——如果事情反过来的话,那就是高婕妤嫁祸林美人了,或许一般人看来,这个可能性还更大,毕竟如今林美人才是众矢之的。
相较之下,高婕妤在林美人那儿应该和其他妃嫔没有本质不同,做什么偏要害她?
王志通从不会小看后宫每一位妃嫔,若是过去的他,也不能保证说高婕妤一定清白。但随着官家愈加待高tຊ婕妤不同,他也在高婕妤身上投注了更多注意力。这样说来,他也对高婕妤有了足够的了解——他不奇怪官家偏爱高婕妤,想也不想就觉得是林美人做的,而不是高婕妤。
事实上,官家就是不没有偏爱高婕妤,经过一番思索,大约还是会信高婕妤...高婕妤的人品,着实无可指摘。
虽然王志通一直都是不信所谓的‘人品’的,这是能演出来的东西,而宫廷之中从不缺会演的。
皇帝仪仗出了福宁殿往玉殿而去,一路畅通无阻,直到有两个宫女急匆匆正面而来。见是官家仪仗,便退到了一边——这本来没什么奇怪的,但王志通认出了那两个宫女是玉殿的人。
“你们这是往福宁殿去么?可是高婕妤有什么话传递官家?”王志通停住了脚,询问两个宫女。
席玫瑰是两个宫女之一,忙道:“王都知!我们是往坤宁宫去的,我们娘子正在生产,须得圣人去坐镇!”
王志通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说的?高婕妤生产不是还差着半月么?也没听太医说要提前生产——罢了罢了!你们先去坤宁宫告知圣人。”
王志通当然知道素娥的情况,官家这段时间是再没去看高婕妤了,可高婕妤的脉案依旧会呈到官家面前。官家也不是走过场,而是每回都认真看过。稍有异常的,还会特意将太医召来,询问清楚。
王志通快步赶上御辇,忙叫道:“官家!官家!高婕妤正生产!”
郭敞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后面才意识到王志通说了什么。当下来不及说更多,只干脆跳下缓慢行动的御辇,直往玉殿跑去。一路急匆匆,赶到玉殿时就见玉殿上下忙作一团,的确是生产的场面,是郭敞许多年未见过的。
除了做太子时几回,郭敞登基后便没有见过后妃生产的场面了...当初,其中两回都是生的男孩儿,一次一尸两命,一次生下来便是死胎,连哭也不见哭一声。
郭敞虽然早知道他们这一支难得有男孩儿,生子是千难万难的。当初他也是有过不少兄弟的,可最终活到长大的只有他和一个弟弟。但是,此时自己做‘父亲’、做丈夫,亲眼见着那是怎样的艰难,冲击完全不一样。
他畏惧了,多年不敢再看。
张皇后赶到玉殿时, 就见官家坐在产房外间,心神不宁。
“官家——”张皇后上前,话比人快:“官家怎么这么早就到了?这生孩子的事, 时候还长着, 官家来的这样早, 也是白担心......”
其实子张皇后做了这个皇后以来, 就没见过郭敞等候妃嫔生产了。她这番说法,也是早前在宫外时,听自己婶婶这般劝说叔叔的。民间男子尚且没几个会从头到尾等在产房外头的,更不要说如今在宫里了。
事实也是如此, 便是先帝, 也就是郭敞的父亲, 会在产房外头等的。那也是有人来禀报快生下来了, 这才赶来等待的。生孩子, 特别是头胎,生一天一夜, 甚至更长时间也不奇怪,而作为皇帝日理万机, 哪能那样‘浪费时间’。
郭敞却像是没听到一样, 一言不发...张皇后也来不及问更多, 立刻叫了玉殿能说得上话的嬷嬷, 问道:“如今高婕妤情形如何?”
嬷嬷忙道:“回禀圣人,我们婕妤生的突然,接生妈妈、接生妈妈说有些麻烦......”
“太医怎么说?”
“太医倒是说我们娘娘身子底子极好,即便生产突然了些, 可说来也快足月了,并不算早产...并不算惊险。”
“说来, 怎么生的这样突然,不是还未到日子么?”张皇后心稍稍安了些,也发现了问题所在——她其实并不在意高素娥能不能平安生下孩子,但她作为皇后,后宫妃嫔生育也属于她的事。若是后宫妃嫔生育时出事,她也有责任。
虽说因着特殊原因,后宫时不时就有不能顺利生产的,但能少一例还是少一例的好。
张皇后此言一出,郭敞像是忽然被惊醒一般,抬起头来,盯着那嬷嬷。天子注视带来的压力让这个嬷嬷说出来的话也哆哆嗦嗦的:“回、回圣人,这、这却是个意外,有些原本不该传到娘娘耳朵里的,叫娘娘听到了。娘娘又是个心思纯善的......”
这嬷嬷大概描述了一下情况,说来也是凑巧了...前几日入内内侍省出于谨慎的原因,没有直接找素娥问话,而是问了两个大宫女。之后肖燕燕、何小福两个大宫女也牢记着不能让这时的素娥受惊,便将事情按下不表。
只是她们忘了,宫廷之中是很难有秘密的。入内内侍省的宦官为了一套香器去了玉殿和坤宁宫问话,很快就有一些传闻流出来了。虽然大理寺那边因着在宫外,相关消息没那么快传进来,宫里的人也不知道事情真相,可这不妨碍她们得出有大瓜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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