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究竟有多厉害,和渭水龙族都交情匪浅,还能差遣龙族。
孟渡看了他们一眼:“天色已晚,你们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就书信一封给冯夫人。”
至于信使,当然是倏忽之间就能远渡千山万水的白猿。
兖州府,府衙内。
“先有龙王托梦,后有鱼妖一说。兖州真是人杰地灵。”
听着天子派来问罪的使者笑眯眯地讽刺,兖州府尹眼前一黑。刁民,不想着所有的罪名背负了,又想出鱼妖这种说法,难道他们还会再信他?!
但是他身为一州府君去对着一个庶民责骂,实在是太丢脸面了。
兖州府尹的一腔怒火只能对着一旁的空桑县令,他指着空桑县令的鼻子,狠狠责骂道:“鱼妖、龙王?都成了这愚民口中的托词。何县令,你治下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是使者面前,容不得你如此儿戏!”
空桑县令心里一慌,叩首请罪:“下官万万没想到治下的这个村民竟然还胡扯什么鱼妖。”
“你对着陆尊者也敢撒谎?真是愚民。”空桑县令趁此机会连忙洗白自己:“当着您二位的面,这些刁民都敢胡言乱语,更是对我的命令欺上瞒下啊。”
治下不力,这个名声也很糟糕。但是,比起包容纵容此地百姓对着天子派来的使者胡言乱语,那还是当个被架空的草包吧。
那村民急了,这要是所有的罪名都是他一个人扛下来,他绝对活不了。他想到了什么,坚持道:“小人没有说谎,就是鱼妖。”
他深知这有可能是自己唯一活下去的机会,把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流畅地说道:“大人容禀,就是鱼妖威胁小人,只是小人先前担心说出鱼妖不符合祥瑞,这才想着用龙王托梦来代替。小人承认先前年景不好的时候,是想着要把孩子丢掉,可后面若不是鱼妖相威胁,我们又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丢掉孩子呢?”
荒年丢弃孩子无法被苛责,通常会免去责罚。但如果是正常的年景,这就是证据确凿的罪行。父杀子在前朝无罪,在本朝会被猜疑杖责五十,流放边疆。这些年收成变好,又得了许多银两,日子过得正美,他不要被流放!
在极致的恐惧面前,他福至心灵,想到了四年前的一桩事。他在丢孩子的时候,在水下好像见到了一条金色的鲤鱼,生得怪模怪样,极为妖异。不止他一个人看见,跟着一起去的几个人也看见了那条金色鲤鱼。
那是他第一次办龙王祭祀仪式,喝了许多酒壮胆。他不敢多看,直接把村里绑起来的一对童男童女扔了下去。
过了几日,河底没有浮出那对孩子溺死的尸体,他敢肯定,是被河底的鱼给吃了。
四年以来,他们一直都没有看见有祭品的尸身浮上来过,想来都是被那鱼妖吃掉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冤枉:“一定是这想要吃人的鱼妖施了妖法,我才被迷惑了。”
兖州府尹和县令只觉得荒谬,他们都不信这里有妖。如果真的有妖,那他们的罪名可大了,治下有百姓被妖迷惑要献祭亲生孩子为祭品,他们非但不阻拦,还拨了银两,建了龙王庙,敲锣打鼓地把祭品给妖送去。
一想到这里,两位官员立刻脸绿了。治下不力,总比和妖扯上关系更好。先前对龙王托梦深信不疑的府尹和县令,义正言辞地表明自己绝对不会相信有妖这种传闻。
天子派来的使者看向陆玄明,“陆尊者,出京前陛下吩咐过,让我一切都听从您的安排。”
陆玄明眉目沉沉:“若放过他们,如何慰藉四年来被献祭的童男童女。身上并无妖气,也无邪祟印记,一切出自本心,如何能借口是为妖所迷惑?”
天子使者在一旁松了口气,笑着说道:“既然陆尊者这么说了,肯定是这刁民想出来脱罪的借口。就这些没有仙缘的凡人,哪有那个机会遇到龙王和鱼妖?”
陆玄明看向远处:“谁说无妖?”
天子使者呆住了:“您的意思是?”
“这些人没被妖迷惑,不代表此地无妖。”
陆玄明看向远处,在他的注视下,兖州的所有河流都宛若一幅水墨画。浓淡相宜的黑色线条逐渐勾勒出兖州的水域,其中一道支流出现了一缕金色的细线。
这缕极细的金色细线在黑白相间的水墨画中极为明显,金线升腾而起,向兖州水域之外的河水支流而去。
“找到了。”
“陆尊者,您找到妖了吗?”被天子派出来的使者惊惶地问道:“陆尊者,您去哪里?”
一道沉沉的声音回答道:“除妖。”
陆玄明的身形逐渐缥缈,像是被晕染的水墨画一样,化作一道道水墨条痕,消失在兖州府衙。
天子使者的眼前再无那位修真界来的修士身影,只余几位皇城来的禁卫军,还有那个被判下罪名,要以命偿命的村民。
天子使者不愧是在凡间界朝廷中历练多年的心智,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他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位陆尊者离开的事实。
他得去审判其余参与这场长达四年荒谬祭祀的人,他不会辜负天子的信任。
至于妖,这是仙人的世界,就交由仙人来审判。
四更天,夜深人静,万物寂寥。霁痕才着树,山意未离云。
荒僻宅院外面,有一棵高数丈的槐树。小院无人雨长苔,满庭修竹间疏槐。春愁不入梦,孟渡正安眠。
高大的树杈上,孟渡斜靠着树干闭目养神。小肥啾停在旁边的一根细一些的树枝上,陷入在香甜的梦乡。
据此地三百里之外,正下着一场大雨。万壑风声远,千林雨脚长。山林之外,渭水波涛汹涌。远远望去,正是东洲苍茫河海凝,三万里渭水滔滔。
等到寅时已过,日初出大如车盖,终于大雨停歇,一轮金乌从渭水尽头的东海升起。云销雨霁,彩彻区明。
“笃笃笃——”
渭水河畔,山林之间。一座恢宏的显贵宅邸大门被叩响。
“不知是哪位道友路过老身这里?”
冯夫人穿着一身玄衣,并不开门,只是站在门内询问。她回头看了一眼宅邸内院,眼底藏着一抹忧虑。几个幼崽藏在她这里本不是大事,可偏偏其中有一个是妖。
冯夫人站在大门处,等着来人自报身份。想来只要她坚持不让来人进来,这处宅邸的阵法应该能藏得住妖气。
“浩然宗陆玄明。”
冯夷脸色一变,拉开了门,眼神微动,抬目看向门口这位尊贵的不速之客。
这位来者不善的过路贵客眉目清俊,峨冠博带,一手是竹伞,另一只手单手抱着琴匣。手中拿着的竹伞还在滴着雨,一滴滴掉落在地上。
这样的风流人物该出现在湖心亭抚琴伴奏,唯有那双眼睛,冰冷肃然,望之如万古不化的雪山,不见半分清浅笑意。
冯夫人顿了顿,挡在门口正中央,向着站在门外的客人垂首一揖:“渭水龙族冯夷,在此拜见尊者。”
被称为尊者的贵客对着龙族语气温和客气,温声说道:“今日贸然拜访冯夫人,还请夫人不要见怪。”
冯夫人连忙称不敢,笑着问道:“难得见尊者来渭水,不如就让老身做东,请尊者去渭水龙宫喝一杯仙酿如何?”
陆玄明的目光看向这座府邸的深处:“酒宴就不必了,我此行只为除妖。还请冯夫人暂避一二。”
冯夷站在门口正中央,没有让开半步,黑衣老妪用苍老的声音十分坚定地说道:“此事老身恐怕不能如尊者所愿。”
来者放下琴匣在地上,冰雪一样的眼眸看向黑衣老妪,说道:“冯夫人尚不知我来意。”
“老身已猜到尊者的来意,您是为了那空桑的小鱼妖而来吧。”
“冯夫人身为龙族,驻守渭水,此地百年来风调雨顺。人族感念冯夫人之恩,冯夫人何必插手今日之事?”
“人族有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既然答应了一位小友会照顾好这些孩子,就只能在今日违逆尊者。不然,老身如何与这位小友交代?”黑衣老妪又是一揖,气势却丝毫不动:“尊者,请回吧。”
冯夫人的身后出现虚影,若隐若现出现了一条盘踞在巍峨高山上的黑色巨龙,黑龙咆哮,龙目威严地看向站在原地的人族修士,带来巨大的威圧感。
陆玄明闭上眼睛,身形飘渺不定,变成由几笔狂草勾勒出的水墨人物画像,淡淡的墨水极为轻柔地存在天地之间。
黑色巨龙虚影朝着水墨画像一声巨吼,水墨画在刹那间散开,那些黑色的水墨游动在空中,宛若天地间的一抹纯粹黑色。
这些墨水是无形之物,迅速地绕过冯夫人,要进去冯夫人身后的宅邸内。
冯夫人脸色一变,身后出现的真身法相盘旋着与这些黑色墨水争斗。黑色巨龙一呼一吸之间,虚影中的高山白天黑夜不断轮回。
这是冯夷见到过孟渡随手召唤的烛龙虚影时,悟出的一个道术。
这些盘旋在空中的墨点在天地间旋转,当水墨成形,空中有了一个巨大的“定”字。
仓颉造字,人间从此有了文字,文字是人族力量的根基。若无字,圣人不可传道,天子不可传令,诗家不可传言,史家不可传书。
面对着儒道圣者以灵力修为点化的字,冯夫人如临大敌。
黑龙的双目中闪过一抹忌惮,想要以强悍的龙族身体冲破这层水墨屏障。
黑龙就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牢笼束缚住,无论如何嘶吼,都无法在半空中翻腾。
巨大的水墨“定”字,重新变回了旋转的墨点。天空中像是有一只巨大的手,用这些水墨迅速勾勒出一个峨冠博带的青年。
当他在半空中成型之后,站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又变成了来时的模样,容貌清俊,神色冷肃,目光沉静如幽深的潭水。
他看向无法动弹的冯夫人,垂下眼眸。
刹那之间,胜负已分。
“尊者不愧是与三垣宗剑尊并称人族双璧的儒道圣者,此局是老身输了。”冯夫人语气中有些哀求之意,说道:“我一直听闻儒道圣者可知天下事,这条小鱼妖并没有犯下任何的过错,还望尊者明鉴。”
“方才冒犯了。”陆玄明向着黑衣老妪一揖,态度却丝毫没有松动,看向宅邸深处,感受到微弱妖气,目光更加冷冽:“生而为妖,就是最大的错处。”
冯夫人神色一变,知道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她勉强转过头,目光悲哀地看着身后的宅邸,“老身要对那位小友食言了。”
陆玄明抬起手,淡蓝色的广袖为风吹动。他手中的竹伞变幻成了一副卷轴,展开是一幅空白画卷。与之相对的,雕栏画栋的宅邸褪去色彩,宛若黑白二色的虚影,飘散成空中的墨点,被吸入画卷。空白的绢帛上逐渐勾勒出庭院的一角。
在宅邸中走动的侍者四散奔逃,却无法逃出褪去色彩的结局。在入画之后,侍者被定格成了怪模怪样的虾蟹,目光中依然透露着惊恐。
府邸深处,是一间书房,摆放着九张桌椅。孩子们正摇头晃脑地念书,小鱼没有出声,但是也跟着一起摇头晃脑,显然觉得很是好玩。
有个开小差的孩子念到一半,探头想看外面,走廊里养了只鹦哥。
他叫了一声:“外面、外面好可怕。”
孩子们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他们看着周围的一切都迅速坍塌,变成水墨。宅邸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外面的雕栏画栋像是障眼法一样,他们身处的只是一片荒僻的泥地。
孩子们目光充满了惊恐,围绕在一个年纪最大的女孩身边。
“冬青,外面好可怕。”
狗尾巴草,现在有了正式大名叫冬青。她紧紧地牵着小鱼的手,和在山洞里一样,挡在所有孩子的面前:“别怕,无论生死,我们都在一处。”
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过了很久,原先的雕栏画栋彻底变成了卷轴上的一副水墨画。
这些异变绕过了冬青,绕过了她身后的孩子。
但是,冬青惊恐地发现,她握着的冰凉小手不见了。她看向身边的小鱼,小鱼眨了下眼睛,目光还是一片茫然,看着冬青,显然不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它想牵着冬青的手,可是它现在只能挥了挥鱼鳍。
天地间,没有那个叫小鱼的,年画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女孩,只有一条金色的小鲤鱼,尾鳍处是像枫叶一样漂亮的红色。
金色鲤鱼在黑白二色的墨点中挣扎,当它要被收进画卷时,一副木梳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李氏女的梳子】
【道具介绍:我见犹怜·SSR卡牌主人公李氏女与您相见恨晚,赠送了她梳头发用的梳子。】
【道具效果:平时就是普通的梳子,遇到性命之危的时候,会自动抵挡一次伤害。】
木梳断裂的声音响起,金色鲤鱼挣脱出水墨的牢笼,重新变回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跌坐在地上。它眨了下眼睛,它最好的朋友冬青哭着跑过来,抱住她,紧紧地抱着。
陆玄明微微皱眉,强势的黑色水墨正要再把小鱼妖收入画卷。
冯夫人出声阻止道:“尊者,您也看见了。这条小鱼妖是有一位仙尊护着的,还请您先与那位仙尊商议。”
陆玄明沉声问道:“这世间竟然还能有一位怜悯妖族的人族仙尊?”
凡间界有一位对妖族恨之入骨,将大妖何罗囚禁于室,执千刀万剐之刑的仙尊。如今又有一位与龙族为友,庇护弱小妖族的仙尊。
陆玄明的那双黑色眸子目光沉沉,有一种预感,凡间界要不太平了。
渭水之主冯夷看着一片空地,摇头叹息一声,雕栏画栋转成空。这位尊者一怒,可惜了那些百姓上贡给她的屋子。
陆玄明神色肃然,冷声问道:“庇护此妖的既然是人族修士,就该知道人族与妖族之间千年血仇。妖族吃掉的人族不知凡几,人族也猎杀妖族作为报复。有此深仇大恨在前,身为人族入道的修士却要庇护妖族,不觉得虚伪可笑吗?在尔等眼中,这条鱼妖极为弱小,合该为你们庇护。可是待他日此妖成长起来,为祸一方,以杀人吃人取乐,尔等还会觉得如今弱小的它可怜吗?那些日后会枉死的凡人,又何其无辜?”
他那一双眼睛锐利如剑,看向被冯怡护在身后的那条鲤鱼精:“天道在上,尔等执意在今日庇护它,日后那些杀人吃人的因果就该算到你们身上。”
冯夫人的神情平静,并不为那些日后可能发生的事情动摇。
“尊者言下之意,是趁它还弱小时,斩草除根?”她缓缓地说道:“我听闻儒道先圣有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陆玄明皱起的眉微微松开,语气也缓和了一些,许是觉得龙族的冯夫人已经知道了她的错误。
他沉声说道:“冯夫人所言不差,这正是我儒道先圣传下来的道法至理,今日我等若因怜悯妖族弱小,想放过此妖,就该想想先前何曾有妖因凡人弱小而放弃吞吃凡人?”
方才与陆玄明之间的斗法,让冯夫人有些气息不顺,她平复了一会儿灵力,这才缓缓地问道:“既然圣者也这么认为,就更不该追杀这个可怜孩子了。”
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陆玄明一身宽袍广袖,垂下眼眸,他刚从空桑而来,心中亦有了猜测。他看了一眼被冬青护在身后的鱼妖,沉声问道:“冯夫人还请明说。”
“想必尊者这样洞若观火,一定也看出来了,这些人族孩子与小鱼妖之间感情非比寻常。您可知道这条小鱼妖救了这些孩子一命吗?”
在托梦给渭水县令之前,冯夷就已经调查过这条小鱼妖。空桑县上下竟然假托龙族之名,行淫祠野祀之举,败坏了龙族的名声。若是各地效仿空桑县溺死婴孩,天道在上,说不准就要折损龙族气运功德,这些孩子被这条小鱼要救起来,让龙族不曾沾染这些因果,这就是与龙族结了善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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