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起身拱了拱手,转身出去了,过不多时,又有人来禀:“妫将军从朔州打发人来了。”
“好,叫进来说话。”
听完朔州城外近况,知道嬴禄已被姒丰扣下,姬婴点点头,留那两人在园中住两日,说等朝中使臣到了,再带话回去给妫易。
那两人行了礼,慢慢退出了书房,正好第二日,朝中派来详谈受降的使臣队伍抵达了幽州城。
姬婴这天仍旧穿着朝服,出到城外来迎,正使姚衡在城门外下了车,见了姬婴才要行礼,却被她走上前一把拉住,笑道:“与姚正议在可汗庭一别,到如今多少年了,不想还能在此重逢。”
姚衡颔首一笑,她这几年在宦海沉浮,也升过,也降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四品正议大夫的闲职上,如今再见姬婴,似乎什么都没变,只是自己的眼角多了些细纹,鬓间也悄然冒出了几根白发。
她轻轻拍了拍姬婴的手,然后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欠身行了个官礼:“公主抬爱,臣不敢有失。”
姬婴这时一眼瞥见了站在姚衡身后的几位内庭宫官,心下会意,遂没再拦阻,等她及后面一众人行完礼,才又拉起她一同登车回城。
这一支使臣队伍,被安置在幽州城内府衙别院居住,这几间院落都是早收拾好只等她们来,一众人进府衙歇了半晌,才有姬婴派人前来请他们进园去,说已摆下了一桌接风席。
这次从洛阳来的使臣团,共是一位主使,一位副使,三名书吏,还有两个御前宫官和一个内庭宫人,以及一支百人禁军护卫队,由一个御前骑都尉率领,也算是颇为郑重。
晚间的席面,姬婴先前嘱咐过了,所以菜品皆是家常食材,还有些漠北常见的乳酪果子馅饼,并无任何山珍海味,喝的也只有姬婴从柔然带回来的一小桶葡萄酒,虽布置得十分隆重,内中却透着一股朴素气息。
席间姬婴给众人讲了讲如今燕北的市井民情,因旧年常遭战火,这几年好容易平静下来,民众却也只是将将饱腹而已,所以她在城中设宴,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款待众人。
姚衡听她这样说,也接过话头,说了几句场面话,其实无外乎都是讲给那几位宫官听的,但她说得巧妙,把个席间氛围带得很是热烈。
众人连说带笑,直热闹到二更方散,姬婴亲自送了她们出园,只说请众位好好休息,明日午后再到府衙商议归降之事。
等使臣团众人回到府衙别院歇下,姬婴则独自在园中书房里静静吃了一盏茶醒酒,直到月上屋檐,才有人来轻轻敲了两下门,她走过去打开门,果然见门口站着姚衡,身后是姬婴派去接她的那名暗卫。
她忙笑着侧身请她进来,朝那暗卫点了点头,复又将书房门关了起来。
走到案前,姬婴给她点了盏茶吃,也不再像白日里那样冠冕堂皇地称呼“姚正议”,而是更亲近些地改称表字,笑着说道:“总是这样大半夜的,叫璇玑大人过来陪我说话。”
这一句仿佛把她们带回了从前和亲使团一起到科布多的日子,在阿勒颜离城夺汗位那段时间,她二人就常在科布多别院小书房里,夜会谈讲柔然朝事,不想这一晃,竟也是九年时光过去了。
因夜已深了,她两个未再闲说别话,只就使团这次来燕北一事,细细说了一回。
“圣人临行前放下话来,免除十年赋税决计不可,叫我来此好生斟酌,若可打得,你不依时,便废些力气亦可。”
这却也在姬婴意料之中,她笑着摇了摇头,走到案上拿出一份文书来,递给姚衡:“这是我先前同景州妘太守商议归降时,原本的降表底稿,你瞧瞧。”
姚衡接过来仔细看过,其余的内容与目前降表上都是一样的,只有免除赋税一项,原本底稿上写的是三年。
她眉间微蹙,想了一想,立刻明白了。
这次朝中之所以派她来燕北,也是因为妹妹姚灼在景州被扣押,虽然构陷她的嬴禄已败在晋阳,但景州前不久城防军哗变一事,是姚灼的副手带的头,也与她脱不了干系。
如今嬴禄眼看着倒台了,姚灼的事可大可小,全看姚衡在能不能在幽州把这差事办稳妥了,所以她这一路上也十分矛盾,一方面不愿因此叫燕北归降民众吃亏,另一方面也实在不想由自己亲自移送姚灼回洛阳受审。
这张底稿,是姬婴让她不要太有负担,所谓免除十年赋税的归降条件,并非是不肯让步的。
姬婴见她半晌没言语,先开口说道:“虽说一开始设想的就是三年,这只是为了让舅皇别把嬴禄那支人马收回去,好叫我拿他给姒节度做个人情,才改成了要十年,然后等你过来谈了,顺便再把明心将军捞出来。但我还是想着,再为燕北民众争取争取,好歹再多两年,免除五年赋税,也算是不负民心,你看如何呢?”
良久后,姚衡微微一笑:“公主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表个态,一定竭尽所能,给燕北民众保住这五年的赋税免除。”
随后她两个又说了几句话,眼见时辰不早了,姬婴叫了那暗卫来,再送姚衡悄悄回到府衙别院去,只等jsg明日同宫官们一起正式商讨归降条件。
有了二人前一晚的密谈,第二日午后的受降会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因涉及到燕北五个州,关于新边境线和驻军各项事宜,以及各州府衙门府库移交等事,也谈了整整三日,光是细则文书就写了两厚摞。
在这几日里,正好也有姬婴早早打发出去寻祥瑞的人回来报说,寻到了一头白鹿和一只白狐,这是姚衡在来燕北路上提前打发人给她送的信,只说预备下有用。
待众人终于商谈完毕,姬婴派出去的人又搜寻到一直白鸠,共凑了三样祥瑞,同那两厚摞归降细则文书,由姚衡带使团匆匆离开了幽州,往洛阳赶回。
半个月后,朝中终于发下正式的受降文书,其中写道,昭文公主姬婴作为前柔然王后,在柔然帝国覆灭后,逃往燕北寻求中原庇护,并自愿无条件带燕北五州及赛音山牧场归降中原,开景帝念其忠心可表,又感念燕北民众归附之心,民间自发献上祥瑞,圣心大悦,遂决定在燕北归降后,免除各州五年中央赋税,以资嘉奖。
同时,嬴禄也因出征未听调遣,撕毁圣旨大不敬等罪责,被河西节度使姒丰遣人押送至洛阳受审,其先前构陷燕东军统帅姚灼私联漠北一事也已查明不实,即日赦免姚灼官复原职。
姚灼离开景州大牢这日,姬婴悄悄从幽州赶到了景州城内,此刻洛阳前来接她回京的仪仗队已经出发了,她想赶在队伍抵达幽州前,见上姚灼一面。
她两个这些年时常通过姚灼的亲信通些消息,也算是神交已久,却不曾相见,姬婴这日正坐在景州大牢门口的一辆青绸车内,不时掀开帘子往外探望。
等了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才听到那边大门洞开,有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幽深的大牢甬道处,走进阳光中来。
第56章 瑶华慢
姬婴一见那人便知必然是姚灼, 这时早有候在车外的暗卫迎了上去,低声跟姚灼说了几句话,她听后点点头, 抬眼往那辆青绸车看了看。
随后二人一齐走将来,那暗卫替她打了车帘, 姚灼撩衣拔步登上来,正见内中端坐着一位素袍女子。
姬婴从她方才走来时, 便一直隔着车窗在打量她,只见来人身量颀长, 仪态挺拔,天仓饱满,口鼻方正,两条气宇昂昂长剑眉, 一双不怒自威丹凤眼,站如白鹤行如虎,真个威风凛凛铁将军。
这模样与她想象中的姚灼分毫不差,又见她脸型与长姊姚衡极为相像,她姊妹二人虽差了十岁年纪,但神态间多有相似之处,更令姬婴感到十分亲切。
于是她也不等姚灼行礼, 便起身扶住她笑道:“我来迟了, 白叫明心将军受了这许多日囹圄之苦。”说完拉着她在侧边车榻上坐下。
姚灼见这公主眉眼间器宇非凡,举手投足又自带一股气势, 但面相却比她想象中更加柔和, 笑容中还带着几分天真, 使她不禁有些恍惚,从前信中那位果决善断的公主, 果然就是面前纤弱文静的这一位么?
她怔了片刻才笑道:“并未吃苦,反倒是险些误了公主还朝大事,实在有愧。”
姬婴摆手笑道:“明心将军快休如此说,如今事已完了,什么都没耽误!”
说着,这辆青绸车已缓缓启行,先送姚灼来到城防军指挥衙门,拿回了燕东军的兵符,又送她回到自家园子更衣休息,只说晚上再打发人来接她赴席。
晚间这桌酒,却是摆在姚灼熟悉的地方——景州太守妘策的宅院中。
姚灼午后在家中睡了一觉,此刻神清气爽,换上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窄袖暗纹常服袍,头上只用一根剑簪高高束起,打扮得甚是舒适简洁,她悠然在宅门口下了车,熟门熟路地大跨步往里走去。
妘策听执事人来报说她到了,忙起身出来迎接,在堂外见她走来,朝她拱手打趣道:“恭贺明心得昭雪!不见天日许多时候,愈发养得白净了!这细皮嫩肉的,快赶得上后宅小郎了!”
姚灼也哈哈一笑,拱手还礼:“还得是妘太守孝敬我,叫我这些日子在牢里,吃得好睡得香!”
她两个自幼在学堂里便总是这样互相调笑,二人挽着手说说笑笑步入堂中,正见姬婴坐在上首吃茶。
大家彼此厮见过,又在堂上吃了碗茶,才缓缓移步到后院偏厅来。
这日是个小私宴,只有她三人在此,姬婴也只穿了件朴素常服,只叫她两个不要拘束,才好自在说话。
姚灼与妘策也都不是扭捏之人,见姬婴这样说了,便都不再动辄欠身行礼,几句话后,气氛也轻松了不少。
待开席后,妘策叫执事人都退了下去,只有她在席间亲自筛酒倒酒,席上的菜俱是她宅上小厨房做的,都是些家常下酒菜肴,起先她还担心简陋,原想着再打发人到城中酒楼叫几个菜来,后来见姬婴吃得很香,这才放下心来。
她三人先是吃了个半饱,才开始悠悠筛酒来喝,姬婴端着酒杯感叹道:“燕北如今能不经战火,太太平平地回归中原,也不枉我去漠北走这一趟了。”
姚灼点头:“这些年燕东也为这一刻筹备了许久,好在是没有白费力气,只可惜我临到关头出了这档子事,还叫公主来回辛苦奔走。”
妘策听完,看了姬婴一眼,笑道:“我看,也多亏你出了这档子事,不然公主也不能用嬴禄搭上姒节度这大船了,他这次取代嬴禄,做了燕北边军的受降使,来日必定封侯,这一功算是公主让给他的,将来回到朝中,借此博得姒皇后欢心,再议加封藩王,便好说了。”
提起加封藩王一事,姬婴沉吟了片刻:“只是我虽有这个心,但想来也难,原本我想着向舅皇讨燕南做个封地,若能得封燕王便是最好。”
姚灼与妘策对视一眼,沉默少时,妘策缓缓开口:“燕王,却难,如今虽然没有这个爵位占着,但先燕王的曾孙如今降等做了郡王,就封在燕南,按辈分算,这燕南王还比公主大一辈,府上还供着先燕王的牌位,若再要封个燕王爵,宗室岂非乱了套了,依我看,公主倒不必提封地一事,管他封什么,只要能有个藩王爵,来者不拒。”
姬婴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得很是,来者不拒!”
酒过三巡,又转而说起燕东燕北将来的州府安排,这次朝中受降,也答应了姬婴所说的,暂时维持当前州府衙门吏臣官职,但明面上仍说是圣人格外开恩,许各地暂时保留州府官衙人等,但过段时间还是会遣朝中巡按御史到燕北来,作为钦差监察各州府衙门。
所以将来这里面,一定少不了夹杂各派系试图插手争夺燕北利益的人,姬婴有意请她两个在景州替她留意整个燕北的局势,她自己也会在朝中想方设法给她们提供些支持。
三人又说了许久的话,直喝到一大坛酒见了底,满月开始西垂,才下了席,几人又喝过一回醒酒汤方散。
因姬婴是微服来的,所以这夜就宿在妘策宅中,她将一间东屋上房收拾干净,派人送了她入房安歇,随后又送了姚灼出门离去。
第二日,姬婴在妘策宅中用过早饭,接过妘策为她准备的一件回朝献礼,才告别了她与姚灼,骑上马,带着来时的两个暗卫,离开了景州城。
自此以后,她每日只是算着日子等待洛阳来接她回朝的仪仗队,在这期间,她又将先前从漠北木合黎宫帐中带出来的三车金银,全给各州府分了,用这些钱压府库,以备来日重建各州城池道路,随后又细细查点了一番府衙各处情况,忙了好些天,终于在五月初一这日,收到了仪仗队即将进城的消息。
洛阳这次派来迎接昭文公主回朝的队伍十分隆重,负责接引的是一位金紫光禄大夫,跟着三位御前宫官和十位内廷宫官,以及鼓乐旌旗伞队和洛阳禁军,威风十足地停在城外。
朝中的正式受降文书虽然早已发到燕北各州了,但对城中民众来说,还没有什么太真切的感受,直到这日,那位金紫光禄大夫先在幽州府衙宣读了接公主回朝的圣旨,随后又派人到幽州jsg城门口张贴了榜文,向城中众人正式宣告燕北已回归中原,并将免除五年赋税等事,也都写在榜文当中。
城中民众见了,口口相传,皆是一片欢呼雀跃,许多商家铺子为庆贺回归,也都挂起了彩绸花灯,整个幽州城登时一片喜气洋洋。
姬婴在府衙中接了旨意,又请宫官看了历书,择定将于三日后,五月初四启程还朝。
她这些日子其实已将行李杂物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只还要再等一个人回到幽州,同她一起还朝,她算了算时间,估摸着也差不多该到了。
果然就在仪仗队伍抵达幽州的第二日,妫易风尘仆仆地从朔州赶了回来,她在朝中发布完受降文书后,遵照姬婴的意思,将驻扎在朔州城外的柔然降军指挥权,交给了姒丰,自己只带了一队亲兵,回到了幽州城。
朝中已知妫易当年被误报殉国一事,这次她带降军护送昭文公主还朝,也是头等功臣,自然要亲自进京谢恩,也好正式澄清传闻,再谋官途。
姬婴见她回来,忙走出来迎她进屋,待她坐定吃了一回茶,才细细问起朔州的情况。
妫易仍是惯常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认真说了说城内外境况,只是将姒丰接手降军的事简要带过了。
姬婴看着她,又想起先前暗卫来报说她与姒丰隔河对峙的话来,但此时却不好问她,遂想了想,只说:“这次给姒节度卖了个人情,往后还要指望从他那里找补些回来,等我们回到洛阳,再计较罢。”
妫易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姬婴想她连日奔波,便催她先到后面休息,预备后日启程回京。
到正式回京这日,姬婴站在凤辇侧边的车板上,回头眺望了一眼草原的方向,如今正是其其格盛放的季节,她仿佛能透过群山,看到绿茵草场上随风而起的漫天花雨,只是那样的美景,从此以后,再不能见了。
她这样面朝北伫立片刻,直到有宫人上前询问,才淡淡开口:“没事,走吧,回京。”
昭文公主仪仗队伍离城时没有净街,全城民众都出来相送,念在这次太平回归,皇恩浩荡,许多人自发筹集了许多东西,非要给公主带上,许多人围着仪仗队,一直跟出了城。
姬婴见众人这样热切,只命人收了些鸡蛋菜蔬果品等物,其余更值钱些的再不收了,直到禁军队伍左右好言劝阻住送行的人,队伍才算是真正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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