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太傅俞嬴提议组建燕国自己的武卒武骑,并将此重任交给了上将军令旷。
因令翊在练兵上有许多奇思妙想,且其所练之兵战力颇佳,极适合练这支特别的募兵,上将军令旷便将令翊那些五花八门的练兵办法提炼完善,再结合自己的练兵之道,形成一套规整之法。
武骑武卒都经过几重筛选,又操练几载,其单兵战力之强悍,阵型变化之娴熟,已足可与极盛时候的魏武卒相媲美。
这支劲兵,练兵之法是令翊草创,鹰、皓等军将也是令翊手下旧人,他带着很是顺手。
在草原几年,令翊还学了些东胡人的战技,并琢磨了些新的战阵变化,他接掌武卒武骑之后,也试着加了进来。
武骑武卒与东胡实战后,再经他一操练,战力更上层楼——只是比从前显得野了不少。
对上这样一支劲兵,虽多出一半多的兵卒,齐军依旧不敌。领兵之将米雷战亡,军卒死伤大半,得以逃回文安齐军大营者,不过两三千人。
田啸大惊失色。之前还说田光不慎,自己同样中了燕人藏兵之计。燕军并非三千,而是约莫万人。
田啸又诧异,即便是埋伏,即便有万人,这支夺粮之军也太过厉害了些。卫池所将之兵几时有这般战力了,大胡子军将又是谁?
再想到损失,两个月的粮草,两万多兵卒,还有米雷……田啸紧紧地攥着拳头。
此时众将都得了消息,来大帐议事。
田啸道:“粮草必须夺回来!”
齐众军将没人说什么。此时已不止是两个月粮草的问题,而是两战两败,死伤近三万,若是不能扳回这一局,定然会损伤军中士气——想得多的人还会想到,大将军怕是也没法跟君上和相邦交代。
“伯兴,你带四万兵卒,去夺回军粮。一定要多派斥候打探,勿再中敌军埋伏。” 田啸道。
粟昌在军中地位仅次于大将军,是一位齐国宿将。田啸派他去,足见对此事的重视,更何况还分出一半兵力。
粟昌领命,却又有些迟疑地问:“昌带走这么多人,大营中所余不足四万,文安城内燕军大约也是这个数目,万一……”
“涞偃老贼会带着城中所有燕军出来与我拼了?”田啸冷笑,“我看他舍不得。”
田啸再次嘱咐:“这支劫粮之军不好对付,万万小心。“
第131章 一条钓鱼计
不断有斥候回报,那支劫粮的燕军确实约莫万数,其中骑兵三千左右,其余皆为步卒。他们行进颇快,已经出了齐境回到燕国,离着狸城不很远了。
若这支燕军不回河水北岸燕营,而是就近去狸城,有城池防护,这些粮草再想夺回来就难了。粟昌带兵疾行,终于在一个乱石滩追上了劫夺粮草的燕人。
粟昌整兵列阵,燕人亦摆开阵势。
眼看开战在即,对面却挥动旗帜,缓缓行来一人。
这是一个样貌清秀的年轻人,礼仪周全,宛如古之君子。
他对粟昌行礼道:“敝将敬仰将军智勇仁义,使敏前来致意。”
这“智勇仁义”不是一带而过的面子话,年轻的燕使说了粟昌夺赵国观津之智,杀魏将茅平之勇,又夸赞他对诸将谦恭,对兵卒爱护,是一位将中君子。
与赵国观津之战、杀魏将茅平的清氏之战,都是粟昌平生得意事,他也一向自认脾气不错,算得“谦仁”,此时听燕使这样说,哪怕被夺了粮草,哪怕即将对阵,粟昌还是缓和了面色。
说完这些,那燕使道:“敝将知将军所为何来。面对将军这样智勇仁义的君子,敝将愿行君子之战。若齐赢,敝将敬还粮草。”
粟昌诧异:“何为君子之战?”
“古者,君子‘以礼为固,以仁为胜,’1不以杀人为要。敝将以为,可选齐燕军中勇士比射箭、角力、兵戈、马战、车战,五局得其三者即胜。”
粟昌初听颇为意动——若能不动干戈夺回粮草自然最好,但又觉得这里面有古怪。
敌将提议的这个,类似从前的“致师”,又不完全一样,倒确实有些先前更讲礼仪规矩时打仗的意思,但对面之将才使用诈术夺了粮草,又伏击了米雷,绝非“不鼓不成列” 的宋襄公,也不会是战场上见到楚共王三次行礼的晋将郤至。他可不是什么 “君子”。他这是要做什么?
身旁军将们亦互视。
燕使又道:“若将军以为这样比太过繁复,敝将愿领教将军武力,与将军独斗,决出胜负。”
这就太欺负人了!据败退回来的人说,那燕将满脸胡须,约莫二三十岁,颇为勇武,而粟将军却已近五十。
当下便有几名军将愤然请战。
之前粮草被夺,两战两败,残兵溃退而归,齐军齐将士气颇有些低迷,此时让燕人一激,倒有些起来了。
为了士气,粟昌也不能不应。
这里不算平整,地上颇多乱石,不怎么适合车战。对方有三千骑,擅长骑射者定然多,那敌将便是骑马的,故而也不宜马战。粟昌选了手下曾当过游侠、剑术最精的冉仓去与敌将步战。
燕使再次行礼,回去禀报。
听令敏回来说了齐将言行,鹰自请出战——他如今是武卒统领。
令翊问:“知道怎么战?”
鹰笑道:“鹰懂将军的意思。将军这是跟先生学的。说起来,鹰跟在先生身边的时候比将军还久呢。”
令翊板脸瞪他,随即又笑了。
鹰笑着往两军中间走去。
鹰极客气地对冉仓行礼,冉仓还礼,双方战在一起。
冉仓不愧是当过游侠的人,剑法很是精妙。鹰就要差不少,他用的是军中路数,剑法简单得近乎粗陋。
以精妙对简单,按说冉仓可速胜。然而冉仓发现,要胜眼前这个面相老实、不算多高也不算多壮的燕人,没那么容易。他的剑法虽简单,练得却极扎实,且他很知道双方的优劣之势,故而守多攻少,不骄不躁,用那几式剑招来来回回,把自己防得密不透风。故意卖个破绽给他,他竟然也能忍住,并不上当,冉仓一时竟奈何不得他。
冉仓又发现,这个燕人体力颇佳——他这是想消耗我,后面发力?
冉仓不得不郑重起来,也不再一味抢攻。
见了燕人剑法,粟昌等齐将脸上都带了些轻松笑意,但随着他们缠斗越来越久,别人还罢,粟昌的面色却严峻起来,他思索此事前后,突然道:“鸣金召冉仓回来!”
接着对相随军将道:“准备进攻!”
一个军将问:“将军……”
粟昌道:“看这打法很像缓兵之计。”
“可附近的狸城守卒不足万数,敢倾巢而出?他们便是来,又能如何?”
这也是粟昌同意阵前斗将的原因之一,但宿将们常年征战,多有些奇怪的直觉。粟昌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让冉仓斗下去了,再斗下去,怕是要坏事。
斗将撤回,双方战鼓擂响,对战开始——先是车马驰阵冲击。
知道对方有骑兵,且这些骑兵擅长冲杀,粟昌带了不少战车——论冲击之力,单骑是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庞然战车的。
粟昌所想本也不差,俞嬴在柳城外与东胡对战时就曾用战车冲击东胡骑兵,效果颇佳。
此战与柳城城门外不同的,是地形。
此地颇多乱石,容易绊马脚,自然,更不利于战车。
然而粟昌却发现,燕人骑兵依旧驰骋得很快,并没见哪匹马折了腿,摔了跤——他不知,燕国骑兵骑的是东北草原马,这种马长得不高大神骏,腿粗短,蹄子又大又硬,善能走山路石路,且粗糙好养活。燕国太傅俞嬴修马政,在燕北养的,差不多都是这种马。
燕国骑兵又都是马上好手,单骑本也比驷马操控起来容易,故而这乱石对他们的影响微乎其微。
战车速度不快,冲击之力就小了很多。战车辗转艰难,战马腾挪灵活,那些燕骑狡诈得很,并不与战车硬碰硬。
这片不算太宽阔的地方能同时容纳冲击的战车有限,每辆战车上三人,中间为御者,车左主射,车右持戈,不管是远战还是近战都只有一人,而可容纳的骑兵要密集得多,他们既可远攻,又可近战,战力自然也就大得多。
这片看起来对双方皆不利、实则只对一方不利的地形,让齐国战车吃尽了苦头,有的已车仰马翻,甚至有的车子撞在一起,战车上三人不足的情形更是比比皆是。
粟昌不得不想到,或许不是自己在此处追到了燕人,而是燕人在此处等着自己。
粟昌到底是宿将,他强稳心神,车战失利也就罢了,还有大量步卒,是燕军几倍,单靠人数也能“压垮”燕军。
双方鼓响,车马退回两翼,步卒交战。粟昌还在惊诧于这支燕军步卒战力之强悍,却随即听到斥候来报,后面有燕国援军!
是狸城守军?
很快,他便发现,岂止是后面,左右皆有燕国援军,自己被围住了。之前燕人什么“君子之战”,就是缓兵之计!为了拖时候,等着这些援军。
看到援军们的旗号,粟昌知道了他们是谁——除了狸城,离着这里远远近近的几个城池的燕军都来了!河水北岸大营的也来了。
粟昌更后知后觉地发觉,这是一整个钓鱼计。先劫夺粮草,以之为饵,然后隐藏兵力,用这些粮草钓了两万米雷之军,接着又用那些粮草和两万多折损,钓了自己的四万大军。粟昌甚至还想到……他只觉不寒而栗。
粟昌强制自己专注眼前,不再想那些。
然而他再怎么指挥,也是徒劳了——之前车战失利,己方士气便比先前更加低迷,此时得知被围困,兵卒已有溃散之相。而敌方越战越勇,士气极盛,围拢合剿之势越发明显。
地利人和皆失,大势已去。
粟昌此时心里反倒平静下来。他看一眼不远处的大胡子,应该便是此人定下的计策,凭一己之力将燕南搅得天翻地覆,吃掉了齐军一半多人马……可还不知道这个燕将姓甚名谁呢。自己到了泉下,被人问起,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第132章 取得了大捷
斥候将粟昌四万大军被围的消息送回文安城外齐军大营。大将军田啸面色几变。
旁边一个叫关图的军将急声道:“大将军!图愿带人去救!”
另一个军将道:“对方总有四五万人马,半个燕南的兵力,除非我们整个大营都去,不然去了也会被燕人吃掉,而且只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关图道:“难道就看着粟将军和四万大军死在那里不成?”
另一个军将没有说什么。
又一个军将道:“另外几城城内空虚,或许我们可绕路疾行,去攻打狸城。燕人必去救援,则粟将军之围可解。”
也有反驳他的:“守城易,攻城难。狸城是不大,但也高墙深池架有弩机,即便只有一两千人守城,守个两三日不成问题。只怕燕人会将粟将军的兵马吃下再去救狸城。”
被降级留用、一直沉默寡言的田光道:“光以为,我们当撤回齐国。”
听田光说“撤”,最先说去救粟昌大军的关图怒视:“我们可不是那等遇见点事儿就知道跑的怂货!若非你疏忽无能,何至于此!”
田啸皱眉喝道:“好了!”
众军将都不再言语,肃然行礼。
田啸道:“众将听令,举营去救援伯兴!”
不少人脸上露出惊愕之色,关图脾气急躁,不琢磨事儿,怎么大将军……此去真的能救得了粟昌吗?
田啸看着他们:“一则是要救伯兴;一则——若那些围攻伯兴的燕军来文安,与城内涞偃内外夹击,我们该当如何?”
众人面色皆变。
田啸道:“这支劫粮的燕军不同以往,我们不能不有此防备。”田啸甚至觉得这方是燕人钓鱼分兵计最重要的一环……
“我们撤军,城内涞偃不知外面如何,他兵力与我们相当,又一向谨慎,当不会出城来追。若万幸伯兴能带人突围,我们与燕人兵力相当,正可一战。”
听田啸这么说,众将诚服,再次行礼领命而去。
田光也随众将出去。田啸知道,田光应该也是想到了这个,才提出撤军回齐。这也确实不失为一条计策,甚至比去救援粟昌更稳妥,但未建寸功,损失一半多人马,怎能就这样回去!
田啸带大军往西进发,路程未半,便遇到突围奔逃回来的军将穆方、任息,从他们口中得知“乱石滩”之战已结束,将军粟昌身亡,所剩人马主要便是他们各自带的二三千人了。
虽知粟昌被围怕是会败,却也想不到败得这样惨、这样快。
“那支劫粮燕军不同我们从前遇到的燕军,倒有些像魏武卒、像我们的技击。” 任息道。
齐国技击之士起于齐庄公之时。至桓公时,管仲改革兵制,技击之士愈多愈强。后来几百年有的时候有,有的时候没有。相邦田向重修管仲之政,也包括招募操练技击之士。
齐技击总共不超过万人,主要在西南防备魏国,对付魏武卒。任息先前在邻近魏国的阿都,见过魏武卒和齐技击,故有此说。
田啸皱眉,难怪……实在是想不到,燕国竟然也有这样一支雄兵。
对这一战,田啸越发没有把握,他甚至犹豫,或许应该像田光说的,撤回齐国。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斥候来报,燕军距此已不足十里——他们果然是奔着与涞偃城内外夹击而来。
田啸探看附近地形,擂鼓摆阵,准备应战。
对没能在文安城下堵住田啸,令翊倒也不怎么遗憾——不能指望齐人那么傻,挨了几次骗,还不长心眼儿。
没跑就好!不硬打上那么一回,齐人就总以为咱燕人好欺负!
令翊所带武骑武卒与来援的诸城守军合计四万余,齐军亦四万余,这一战,没有伏击,没有诡计,没有特别的地利之便,就是硬碰硬。
燕武骑不同于常规骑兵的冲击之力,燕武卒的强悍,武骑武卒的配合,大阵小阵的灵活变化,被发扬光大的小雁羽阵,在此一战中都展现得淋漓尽致。令翊带领的燕武骑、燕武卒就像箭矢之尖,锐不可当。
诸城守军战力也非几年前可比。如今细分军爵,奖励军功,兵卒们平日操练都颇为刻苦,此时迎战更是奋勇——家里人以后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就看自己了!
经过相邦田向的整治,齐军战力也比几年前好上许多,但可惜燕人有令翊率领的燕武骑燕武卒,且燕人先劫粮草,又连胜米雷、粟昌两场大战,士气正盛——硬遇上了更硬!
齐军颓势已现,田啸眉头越皱越紧。
很快,更令田啸绝望的事发生了,涞偃带着文安守军追来!
老将军涞偃一辈子以谨慎著称,这是头一回在战情未明的时候“冒进”。为将者的直觉告诉他,这一回若是不追,日后肯定会后悔。
果然,追对了!
老叟头一回做这种疯狂事,脸上都是兴奋之色:“哈哈哈哈!我就说他们一再分兵这是去干什么呢!田啸小儿!你带着十万大军咄咄逼人的劲儿呢!”
在几方围攻之下,五十余岁的田啸“小儿”此时不咄咄逼人,而是狼狈不堪。
齐军败局已定。
田啸在田光等几名军将及大将军卫队护持下突围。他们人不多,战力却不弱,眼看便要突围出去,迎面却遇上了那个大胡子燕将——或说被那大胡子燕将截住了。
看着那大胡子和他身后的武骑武卒,田啸知道,这次走不了了。
“敢问将军怎么称呼?”与粟昌一样,田啸也想知道自己败在谁手里。
令翊笑道:“大将军贵人爱忘事,六七年前咱们在先齐侯的岁末宴上见过……”
田啸过去很长时间都驻于齐五都之一的莒,于临淄的人与事不算熟悉,想不起见过令翊。田光却瞪大眼睛:“是你!”
令翊一笑:“是我,与将军在临淄街头比过射箭。”
燕南一战,齐军大败,大将军田啸及数位军将被俘,兵卒降者万余。十万大军,逃回齐境的只数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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