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不由得微笑。
街上不少人都认得令翊。他们不畏惧他,也不像都邑中人那样多礼,腼腆的人对他笑笑,大方的跟他打招呼叫 “将军”,还有的招徕“将军,来点山枣吧?”如果不是听清他们叫的是“将军”,你会以为他们叫的是哪个邻人,曾一起牧过羊,耕过田,进林子猎过山鸡。
令翊还真去看那枣。卖枣的年轻人抓起一把让他尝。令翊拿了两个,自己吃一个,另一个递给俞嬴。俞嬴虽随意,但毕竟曾是一国公子,大儒弟子,从没在街上走着站着吃过东西,下意识笑着推辞。
令翊便把给俞嬴的那个枣也放进了自己嘴里,从布囊中取出刀币来,买了一小篓。他一边接过那篓枣,一边与俞嬴道:“这枣虽个头儿小,味道不坏。你两餐之间饿了,可以垫补几个。”
卖山枣的年轻人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大约他向心仪的邻家之女献慇勤时也是这样的。
两人接着往前走,令翊被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吸引过去。那是些骨头木头磨制的簪笄,本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簪笄头上或缠或编了鸟羽,拙朴的发笄立刻“熠熠生辉”起来。
令翊看看那些簪笄,又打量俞嬴……
卖簪笄的是位身材高大粗壮的妇人,很是和善健谈:“将军给新妇买两支戴啊。快到新岁了,戴这个多喜庆。”
妇人仔细看看俞嬴,笑道:“新妇长得可真好……将军和新妇很配。”
令翊笑着看俞嬴。
俞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垂目微笑。
妇人笑劝令翊:“再看不够也别看啦,新妇脸皮子都嫩。”
令翊笑,竟真的仔细看起那些簪笄来,最后挑了一对最五彩斑斓的。
妇人赞许:“将军有眼力,这两支最好看。”
令翊再次从布囊中取出刀币来。
两人接着往前走。令翊把那两支簪笄递给俞嬴,俞嬴不接,令翊笑着将之插在自己的衣襟口。一边走,又不时看看俞嬴,一个人傻乐。
俞嬴的脸绷不了一会儿,也笑了,抱怨道:“难怪令堂说你是鹿……”
令翊扭头看她:“家母跟先生说什么了?”
俞嬴笑,虽来了燕北还没见过那种愣头愣脑、短角短尾的傻鹿,但看现在的令翊,也能想得出来。
俞嬴以为令翊还要大言不惭说他是头顶枝枝杈杈三尺长、身有斑点、又威武雄壮又好看的鹿,却听令翊道:“最初家母这样笑我是因我将近冠年却不懂男女之情,连个思慕的人都没有,如今——”令翊看着俞嬴道,“她再不会这么说了。”
俞嬴顿一下,看着前面,笑道:“不知不觉,到城门了。”
守城的兵卒对二人行礼。
城门两侧的墙颜色不一,新旧几重,俞嬴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城一定被不止一次毁掉,又再重建起来。她脸上的笑容隐去。
令翊道:“上城楼看看吧。”
小城城楼不高,但站在上面也能看得很远。俞嬴与令翊并肩而立,看着白茫茫的原野,起伏的丘坡,落满雪的树林,隐约的黎庶聚落,冰封的渝水,渝水上砸冰钓鱼的人,路上拉着柴车的人,担着不知是野兔还是山鸡归来的人……俞嬴脸上又安然恬淡起来。
一队人马越来越近,是每日出去巡视的骑兵们回来了。
令翊笑道:“咱们也回吧。别申时回不去……让一群人看着打军棍,怪丢人的。”
第109章 太傅的策略
俞嬴在柳城比在小城白鱼和岔城逗留得都久,这固然是因为柳城在最东北角,戍地最广,极为重要,她虽嘴上不承认,自己心里却也明白,更因为戍守此城的是令翊。
能多跟他待一日,看他行走于校场上兵卒之间,看他亲操战鼓指挥若定,看他骑着战马带着骑兵从坡上冲下来,看他与人角力,把对手摔在泥地上,得意地笑道“再来”,看他笑着看过来,听他叫“先生”,听他说军中诸般事宜,自己在木简上写北来见闻备忘,他在不远处坐着看书或修理弓弩……这些虽都是平常事,却让俞嬴心里安稳喜悦。
俞嬴倒是也没有因私废公。她在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事。令翊去练兵的时候,俞嬴访了城内外一些黎庶,跟他们闲话家常,问家里人口,问牧养几头牛羊,耕种多少土地,问怎么耕种,种粟还是种黍,产多少粮——这是她从到燕北以来,见缝插针,一直在做的,只是在柳城见的人更多。
有老叟稀奇:“贵人难道也种过田吗?怎么还懂耒耜懂犁?”
俞嬴笑,又问起东胡人的事。
在柳城这样一拖延,竟迎来了又一场风雪,天地间一片茫茫,屋里虽有火盆,俞嬴还是觉得冷。
这样的天气,虽不操练,令翊却越发地忙。平日有城司马带人巡城,这样的风雪天,令翊会自己巡城——风大雪大,或会有屋舍被刮坏压塌,这个天,一个不小心是会死人的,另外城戍各处也要都着意看一看……
天黑透了,令翊才回府。
俞嬴迎上来问城中如何。令翊脱下带着冰雪的外袍,俞嬴顺手接过来,帮他抖一抖,挂上。
令翊道:“昨日太阳还那样好,今天就这样,这场风雪来得太急了,先前又有那一场,果然有不结实的房屋塌了……”令翊与她说城中情形,又说怎么处置的。
两人说着话,侍女叶摆上饭来,令敏也帮着安箸。
令翊道:“我不是叫敏回来说让先生自己先吃饭吗?”
俞嬴笑道:“暮食着什么急?大家凑在一起吃才香甜。”
粥饭从军中庖厨处取来,一直在火上温着,几个人趁热吃起来,还一边吃,一边说些军中和城中事——饭食简单,也没那么些规矩,恍如平常人家一样。
吃罢饭,俞嬴接着写北来见闻,令翊在不远处修俞嬴送他的箭箙。
令敏看书有不解之处,有俞嬴这个“太傅”在,自然来问。俞嬴儒家弟子,诲人不倦,像教启那样教他。
令翊显然也想起从前在齐国的时候,情形何其相似,不由得笑了。
令敏看见兄长笑,不知道他笑什么,便道:“也不知道兄长为何就不换一套弓囊箭箙,成天就用这一套,破了补,坏了修,不知道的还以为家里穷得要讨饭了呢。从前也没见他节俭成这样……”
令翊看一眼俞嬴,笑瞪令敏:“问完了就回去读你的书去,别在这儿缠着先生了……”
令敏冲他翻个白眼儿,又笑着对俞嬴行礼,到底没接着在这里碍他兄长的眼。
叶也笑着悄悄走出卧房,去厅里做针线。
俞嬴抿嘴,看令翊一眼。令翊对她笑,根本不想掩饰什么,很是无赖的样子。俞嬴无奈,也笑了。
外面依旧风大雪大,俞嬴走去拨一拨火盆,跟令翊说起自己拟想的对胡之策。
“先前在平野,上将军说到修建长城以御胡人,那自然是最好的,只是如今我们物力人力还不够。我想着,或许我们可以先筑高墙,挖深池,扩建诸城。我在都中时已经写书信去再次请求墨者来燕,若墨者来,或许还能请他们帮着造一些守城器械。城池宽大了,可以让城外乡野聚落的人搬进来。这样冬天胡人来了,在郊野一粒粮食也抢不到,城池又不好攻,我们主要防秋收之时就好——此所谓‘坚壁而清野’。”
令翊点头:“先生这个办法好。只要外面没人没粮,城池够牢固,胡人有几日攻不破,附近城池的援兵就到了,咱们还能里应外合,狠揍那帮东胡人。”
大举筑城需要上书燕侯,需要人力物力。从前先君时,燕南且应对不过来,对燕北便有些忽视,况且他性子懦弱,在燕北只要令支塞还在就好,出塞这些城池能守则守,守不住也就罢了。
这些城池如今还在,是因上将军令旷——作为令支令氏的家主,他不驻守于令支,而守于平野小城,若非他带着令氏子弟和军将兵卒们一直坚守,俞嬴这次巡视燕北或许到令支就结束了。
先君那个时候,是无力大修城池的,但如今的燕侯、如今的燕国不同……
“我拟向君上上书,重修马政,咱们的粮储稍微多了一些,可以多养一些战马了。魏武卒都是步卒,燕国与魏不同,咱们临近东胡,不能缺了骑兵。将军的骑兵练得尤其好,咱们要是有一支骑兵劲旅,怕他什么东胡?骑兵也不只是对付胡人,还有燕南呢……”
令翊击掌:“善!到时候东胡再有异动,带着骑兵去后面袭了他们牙帐!”
俞嬴笑道:“他们逐水草而居,将军也得能找到他们……”
因此顺着又说到细作,可惜真正进入东胡首领部落的细作极少,传回消息来更难,很难做到知己知彼……
随后俞嬴说燕北的农牧。燕北粮少,固然因为气候冷,也跟农具粗陋,耕种之技不足有关,故而当推广更好用的铁犁、推广垄作间作、推广范子书中那些农耕技能,鼓励黎庶垦荒。燕北土地这般广阔,这样大片地荒着太可惜了。燕北有了足够的粮,才能更好地养兵养马修城池,粮草靠从燕南运送是不行的。俞嬴展望燕北之地,甚至说到了日后设立郡县……
说着说着,夜就很深了。
令翊站起来,笑道:“今日晚了,先生快洗漱睡吧。”
俞嬴点头,笑道:“将军也早点睡。”
令翊看一眼床帐,道:“今晚冷,先生还是再把我的寝被搭上吧。”
自己的寝被晾晒过后,俞嬴就盖自己的。令翊说他另有盖的,那床给俞嬴的寝被便仍留在这里。
俞嬴笑着答好。
她的寝被上面压着自己的寝被……令翊觉得一定是那卷又被翻出的帛画的缘故,本是极平常的事,竟然会想到别的……
看着她,令翊清清嗓子,终于将之问出口:“先生北来,途中闲暇,看翊书箱中的书解闷儿了吗?”
俞嬴抬眼看他,笑道:“看了一些。”
“那——看没看一卷兵书……”
俞嬴笑问:“将军箱中多是些兵书,将军指的是哪一卷?”
令翊说不出来。
俞嬴笑得眉眼弯起,露出牙齿。
令翊看着她,过了片刻,道:“先生总这样调戏我,有意思吗?”
俞嬴笑道:“明明是将军先问的……”
令翊走到俞嬴身前。
俞嬴抬眼,四目相对。
令翊轻声道:“先生为何今晚不问翊愿不愿留下来?”
这回换成了俞嬴不说话。
令翊的脸慢慢凑近她。
俞嬴用手抵住他的胸膛:“翊,你别总考我。我的限度真的不高,女子也是有情欲的。像我这种……”
令翊笑道:“没有真心之人……先生当真没心吗?”
俞嬴:“……”
令翊笑道:“刚才先生终于叫我‘翊’了。”
俞嬴抿嘴:“长羽……”
令翊却已经搂住她,吻了上去。
愣了片刻,俞嬴到底破罐子破摔地环住他的颈。
俞嬴又忍不住教他,唇齿间的缠绵并不是贴上就算的……
令翊学得很快,甚至无师自通了何为“得寸进尺”。
过了好一会儿,令翊的唇才舍得稍微离开一些,却随即又吻上她的脸颊、眉眼、头发、耳朵,在她耳畔呢喃:“明月儿,我都听见你的心跳了,还说没有‘真心’……”
俞嬴笑道:“尽胡说,穿那么厚……”
令翊停住,笑着看他。
俞嬴:“……”
两个人都笑起来。
令翊松开俞嬴,俞嬴也放下一直环着他脖颈的手臂。令翊轻声道:“明月儿,早点睡吧。”
“嗯。将军也早睡。”
令翊未动。
俞嬴只好换个称呼:“翊~”
令翊笑,再次说了“早睡”,才走出去。
柳城·将军府
午间,冷虽冷,阳光却很好,自六七日前那场风雪后,每日天气都这般好。外面校场上隐约的喧闹声传来,俞嬴知道,一定是兵士们又在蹴鞠了。
令翊却没在场上。他斜倚着门,看俞嬴整理她自己这些天写的木简,将之一一束好放入箱中。
令翊道:“我让军中卜官给先生卜算过了,十日后才是吉期呢……”
俞嬴笑:“将军什么时候信过卜官的话?”
“事涉先生,我愿意信他一回。”
俞嬴笑着看他一眼。
“卜官说,五日后也可……”
俞嬴越发笑了,笑完道:“不能再多逗留了。这样绕一圈回平野也到了岁日以后,等再回到武阳又要许多时日。燕北农耕的事、马匹的事、扩建城池的事……都要尽快操持起来。时不我待啊。”
令翊沉默了片刻,笑道:“那我明日给先生践行。后日先生早早动身。从这里到石乐大概五六日行程。往南走,倒不太用担心会碰见东胡人,可歇脚的聚落也不少,只是有一段路很是难走。好在他们领路的都熟,孙伯光也很妥当,先生按他指引而行就好。”
俞嬴谢他提醒。
令翊不理她的道谢,走过来,帮她收拾木简,一边捆扎简册一边轻声道:“先生轻薄了翊,却后悔,不想给翊名分,这又说走就走……”
“长羽……”俞嬴只说了两个字便停住,人晚间的时候意志薄弱,那天确实……
令翊却笑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先生。”
俞嬴看着他,正想说什么,外面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报——”
俞嬴和令翊互视一眼。
守城军将、将军府侍从与一个“东胡人”走进来。
“东胡人”一身的泥水,满脸焦急:“都尉!东胡大军要到了!明日就到这里!”
令翊和俞嬴都神色一变。
这位细作接着道:“这两场大风雪,东胡冻死不少牛羊,日子不大好过。东胡大首领让各部落精壮都跟着来‘放马’。一共有三四万人。”
令翊问他离开时东胡大军到了何处。
“我昨晚偷偷骑马出来时,东胡人驻扎在石鱼山。”
令翊点头,驻扎在石鱼山也确实是冲着柳城来的,若去岔城,路就偏了,那东胡大军今晚估计会驻扎在羊角丘,那里避风……
令翊有条不紊地发布将令:“点燃烽火,传讯出去;四门敲响示警鼓,与城内外黎庶示警,两个时辰后关闭城门;召集众军将营中议事。”
守城军将和侍从们都领命出去,剩下那名满身泥水、冒死独自穿过茫茫雪原回来报讯的细作。
细作叫黑羊,就是柳城人,是几年前令翊守柳城时派出去的。这些往东胡的细作,除了各城自己派出的,也有上将军派出的,都是跟东胡有血海深仇者。东胡有诸多部落,都逐水草而居,这些细作就像撒出去的飞蓬草子,撞进哪个部落算哪一个,没根没底的流浪牧人在部落中地位又最低,也很难知道什么有用讯息,即便知道了,穿过茫茫原野将讯息送回来,也很艰难,故而像黑羊这样能送回来消息的,并不多。
令翊又问他知不知晓东胡大首领的情况。不是说东胡大首领年老多病吗?还是那个已经死了?
黑羊道:“刚入冬的时候,那个老的死了,如今的这个是他最大的儿子。我给我那个部落的首领修帐篷时听到他们说,新大首领这是要藉着抢粮来立威。”
令翊点头。
黑羊又道:“这回一块儿南来,我偷偷去看过这个大首领。他四十来岁,很高大,长得凶悍,听说是东胡最厉害的勇士,射箭尤其准,就没有射不中的东西。”
令翊再点头,问他东胡大军诸部落的排布和部落之间的关系,黑羊只知道大首领的牙帐在中间,至于关系,自己所在的部落这几年因为水草跟旁边的部落打过架,旁的便说不上什么来了。
令翊让侍从带黑羊去换身干爽衣裳,吃点东西,歇一歇。
他们都下去了。俞嬴问:“长羽,你是想今晚去夜袭?”
令翊点头:“东胡大军三四万,咱们只有六千步卒,三四百骑兵,极少量战车,敌军数倍于我。他们来了便会把咱们困在城里,还能有余力去抢掠在野的聚落,甚至长驱直入,一路往南,到时候遭殃的不知道有多少地方。咱们得把东胡人卡在柳城。”
俞嬴点头。
令翊接着道:“骑兵被困在城中太浪费了,我想着带骑兵出去先夜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其后便在外牵制他们。虽只几百骑兵,但东胡人劫掠在野聚落也必是小股铺开的,有这些骑兵在,他们或许不会随意将人分散开来去劫掠乡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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