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嬴接口道:“是两个野心勃勃的傻蛋。”
田向越发笑了。
田向问俞嬴是怎么成了如今的“盈”的。
俞嬴道:“鬼神之事,我也说不清。盈在山坡上等那个冯德,冯德失约未至,盈失足滚下,落到我坟墓不远处。我醒来,便成了十二年后的燕女盈。”
田向点头。
侍女在门外轻声说膳食准备好了。
田向让她们进来。
侍女们摆放好膳食,再次退出去。
俞嬴这会儿却又不觉得饿了,只慢慢喝那碗枣泥羹。
她吃东西,田向与她说以后的打算:“咱们回我的封地去。你一向学问好,于诸般义理有自己的主张,在泮宫中很受士人们的敬仰,你也愿意读书做学问,何妨便如诸子一样设坛讲学?”
俞嬴咽下嘴里的粥,看他:“你相邦不做了?”
田向笑道:“我当不了先生,便也当弟子好了,还可以兼任庖厨和先生的御者。”
俞嬴低下头接着吃粥。
“那里离着俞国故地不远。若你思乡,我们可以常去看看。还有楚地,越地……我们去听听真正的越人歌。”
田向在这里畅想两人以后的时候,令翊拉开弓,对准了齐侯身旁传说有万夫不敌之勇的甲卫长田忽。
齐侯在车内,皱着眉头,想刚才卜的那一卦。
觋期正在看卜纹,龟甲竟然尽裂。觋期说这是天示不祥。呵,不祥!各国征伐、祭祀、荒孰、丧葬、婚嫁……诸般事宜都要卜上一卜。你们说吉的,不知有多少坏了事,你们说凶的,也有结果很好的。人间世事,与一龟甲何干!
齐侯觉得,自己就不该来,白在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上花工夫,还给自己添堵。
觋期作为临淄最有名的大巫,也住在权贵云集的城西,离着齐宫并不远。齐侯车驾回宫,所行一路都是宽阔的大道,两侧是些权贵豪富的大宅院。因齐侯出行,清了路,街上没什么人。道边榆杨树一片新绿,树叶子在春风中翻动,阳光透过树叶在路上洒下一片斑驳。
看着这满眼的新绿,齐侯舒展了眉头,看起来今年不像会再有雨灾的样子,等到秋日,仓廪中就又有余粮了,这次趁着魏赵之战伐燕,先拿下河水以南诸城,再过新河……
突然,传来箭矢破空声。一支箭朝着齐侯射来。
齐侯微微睁大眼睛,他车旁众甲士纷纷举起剑。
骑于马上的田忽抬手挥剑,利落地将箭矢打偏。
“将——”有甲士惊呼。
“军”字还没说出来,另一支羽箭几乎贯穿了田忽的脖子。田忽皱着眉,不可置信地朝路旁一所大宅看去,随后轰然从马上跌落下来。
齐侯的宫禁甲卫立刻乱了起来。
鹰收回他的弓。朝着齐侯的那支疑箭是他射的。这样远的距离,自己的箭只能吓唬吓唬人,没什么准头,也没什么力道。这里离着齐侯宫室很近,几乎是齐侯出行的必经之路。想来当初建城时,便是怕有人射箭暗袭,所以路才修得这么宽,两旁宅第才离着这么远。
也只有将军这样的射手——
鹰身旁,令翊射中田忽后,又连珠三箭,一箭射齐侯御者,两箭射马臀。
四匹马中,两马受伤惊走,另两匹马跟着一起往前飞奔,御者已亡,齐侯的车颠颠簸簸地往前冲去,人莫能挡。
这时,从刚才射箭的宅院中冲出一群人来,与宫禁甲卫们战在一起。
甲卫们被他们一阻,齐侯的车子已经跑出一段距离。
齐侯试着去自行御车,抬头突见前面路上竟然摆着若干大石,顷刻间,车仰马翻。
齐侯磕了一头鲜血,胳膊似乎也脱臼了,腿也伤了,咬着牙想爬起来,他的脖子上却搁了一柄剑。
齐侯顺着锦履往上看,袍服、腰带、胸膛、喉结,一张清秀斯文的脸,他的兄弟公子午的脸。
齐侯冷笑一声:“是你。你果然想谋权篡位。”
公子午轻声问:“你我同父同母,就因为你早生两年,就什么都占先,凭什么?”
“放肆!”
公子午嗤笑:“你在下面好好看看我是怎么当国君的。”
不等齐侯说什么,公子午挥剑。齐侯颈间鲜血喷射出来,趴在地上。
不远处,有人吹响骨哨。连着又有几声哨响。一直在等消息,要么来救驾、擒拿逆贼公子午,要么来拥立新君的郑牖郑燮带着他们那一支禁军往这边赶来。
见公子午,郑牖郑燮恭敬行礼,称“君上”,对不远处车旁趴在血泊中的那位“君上”看都未看一眼。
那边,公子午的私兵死士、令翊和他的侍从还在与宫禁甲卫们厮杀。公子午道:“大将军留些人将那些甲卫解决了,咱们即刻进宫!”
公子午停顿一下:“那个令翊日后定是齐国大患,一并除了他!”
郑牖郑燮行礼领命。
郑燮留下善后,郑牖随公子午去宫中。
郑燮在宫禁中多年,甲卫中有早安排好的内应。见郑牖来,内应大开宫门。
齐侯出宫,带走了甲卫中的亲信和精锐,留守宫中的甲卫虽不少,但听说齐侯已死,又有郑牖之军镇着,都不敢反抗,任凭郑牖的人接管了宫禁各处。寺人、宫女等更是做不得什么。
公子午令人将齐侯嫡长子喜及另两个庶子都杀了。齐侯夫人痛哭不能救。
公子午道:“嫂可在宫中住着,寡人也可送你回楚。”齐侯夫人是楚悼王之女。
齐侯夫人抹一把脸上的泪,怒目看着公子午:“尔杀我夫,又杀我子,我于泉下,化为厉鬼,来索尔命!”说完,触柱而死。其媵人少芈也随之触柱。
寺人来报:“君,君上,太后晕厥过去了。”
街上,田卓带人赶了过来。宫禁甲卫、田卓带的都城戍卫、郑燮的新立禁军、令翊和他的侍从、公子午的私兵死士几股势力一番乱战。
郑燮将门之子,其勇武是临淄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却被令翊一剑砍掉了手掌。等亲随给他缠好伤口,郑燮忍着痛楚再找令翊,令翊和他的侍从已经不见了踪迹。
一番乱战后,宫禁甲卫几乎不剩几个,郑燮和公子午的一些人被擒,田卓和他的都城戍卫控制了局势。田卓带着郑燮等往齐侯宫禁而去。
田卓之前派出去的亲信也到了田向府上。
门外,田卓亲信简略说了。田向脸上笼着一层寒霜。
田卓亲信退下。
田向走进厅堂,看着俞嬴:“明月儿,公子午的事不会跟你有关吧?”
俞嬴笑道:“你看,凡是出事,你就想是不是我干的。就这还说跟我白头偕老……”
田向穿上外袍,拿上佩剑:“我们自然能白头偕老。你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闷了看书弹琴逛园子,做什么都行——等我回来。”
说完,田向大步走出门去。
俞嬴走到他书案旁,坐下,按照他从前的习惯,从案下取出一个匣子,打开看了看,不很满意地撇撇嘴,又从案上取了一块侍女们裁好以供书写的布帛,研墨蘸笔写了起来。
田向到了宫门外,宫外乌泱泱一片人拿戈执剑,宫城楼上站满了甲卫兵卒,里外正在对峙。
宫外的,除了田卓和他的人,还有闻讯而来的几位将军。远处又有赶过来的一大群人,不知是宗亲还是大臣。
一个将军正指着宫城上面郑牖次子郑襄骂:“惯常两面三刀的东西!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你郑氏没一个人懂!”
郑襄怒,举起弓箭,但见田向骑马到了,又把弓放下。
兵卒甲士们给田向让开路。田卓和军将们见到了主心骨,不及行礼,围住田向:“相邦……”“君上他……”“公子……”
田向抬手止住他们:“我都知道了。”
田向对宫城上的郑襄道:“开宫门,我进去。”
说话的工夫,刚才远处的宗亲和大臣也到了。
宗亲、大臣、军将们见田向要进去,下意识要阻止,却又都住口——这件事总要了结,能了结这件事的,大约只有相邦了。
田向走到宫门前,宫门打开一些,田向走进去,宫门很快又再闭上。
公子午长跪。田向坐在他对面,抿着嘴,静静地看着他。
“午知道,当初于射事发,家兄动了杀心,午全靠兄长周全才得以保住性命。午时刻谨记兄长大恩。”公子午再拜。
田向道:“公子错了。先君听向劝告,没有杀公子,是心里还顾念手足之情。而公子——却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公子午看着田向正色道:“若不杀他,可让他退位,午也不会杀他。我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午至今还记得小时受罚不能吃饭,他偷偷给我塞饴糕的场景,也记得他调皮捅园子里的蜂窝,蜂子蛰了我,我脸肿半边,他挨了父亲一顿揍,却跑来摸着我脸问疼不疼的样子……”公子午停住嘴,神色凄然。
田向还是那样看着他。
公子午道:“但他真的不适合为君。他继位几年,年年征伐,四面树敌,又不恤黎庶,以致民心散乱。这次灾荒,因为他的一意孤行,让多少黎民流离失所、毁家丧命?若不是有兄长给他收拾烂摊子,这齐国早就乱了,或许宗庙已毁,重器都让魏国让赵国、楚国搬走了,连临淄也成了哪个国的一个郡县。”
田向皱着眉垂下眼,不再像刚才那样严厉漠然。
公子午见他如此,膝行几步,来到田向近前:“兄长,我们一起整顿吏治、重修法度,让朝内朝外一片清明;我们治水平籴,招贤纳士,让国家富裕庶民安稳;我们整治军戎,重整邦交,再现当年齐桓霸业!”
公子午抓住田向袖子:“兄长——”
田向看着他。公子午也看着田向,眼中带着诚恳和热切。
过了片刻,田向叹口气:“公子这是逼着我做乱臣贼子了。”
“从三皇五帝至今,多少成就大事者不曾为‘乱臣贼子’?兄长与午成就千秋功业,何必在意这一点小节虚名?”
田向道:“公子不用给向灌那迷魂汤。千秋功业不千秋功业的且说不着,因我们弑君,朝内朝外随时都可能生乱,魏赵等国更可能伐丧,齐国要想安稳,得用几年。先顾眼前吧。”
他答应了,语气再不善,公子午也松一口气,笑道:“尽听兄长安排。”
田向问:“孺子喜他们,找个小宗人家收养吧。将夫人送回楚国去。太后那里,亲母子没有隔夜仇,公子多多尽孝。”
公子午看一眼田向:“午已将喜等杀了。”
沉默片刻,田向咬咬牙:“公子是真行!”
“兄长忘了当年廪丘之乱了?午非是容不下三个孺子,而是留下他们会给齐国带来无穷后患。”
田向站起来:“向希望君上日后能以更多善念待人,不说仁义道那些东西……做人总得有点限度。”
说完“限度”,田向问公子午:“是谁帮君上里外勾连、出谋划策的?”
“是那位燕国太子太傅。”
田向抿嘴,再问:“弑杀先君,令翊也动手了?”
“令翊神射,杀了田忽。”
田向“呵”一声:“自然……她怎么会让燕人杀了齐君,给我们那么大把柄。”
田向对公子午道:“向出去后就先将临淄城封闭,令田卓带人巡视城内,以防生变,再传令城外田翟守卫都城,把守临淄附近关津要道——希望田翟听从调遣,不出乱子,不然麻烦得很。然后向会劝说诸宗亲、朝臣、将军,带他们一同来面君。君上拿出刚才劝说向的本事劝说他们,事已至此,想来也能敷衍过去。对那些不服者,只能先囚了。”
公子午道:“午与兄长说的,都是真心话。”
田向看看他,以臣对君的礼节行礼:“臣也希望君上说的是真心话。”
随后,田向辞别公子午,往外走去。
公子午叫住他:“我已令人斩杀令翊。至于燕国太子太傅,兄长一定有自己的分寸。”
田向再行礼,走了出去。
此前早些时候·田向府
俞嬴琴声怡然烂漫,让人如见春风杨柳、清波跃鱼,游春人歌咏欢笑。这是许多年前阿翁教她的第一首曲子,又短又欢快,曰《暮春曲》,是据曾晰“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而作。1
听了这样的曲子,门外伺候的侍女、守卫的侍从,走廊上穿行的仆役,都脸上带了和悦的笑意。
便是这时,一群执剑穿短褐的人突入相邦府侧门。
令翊对孟敬先生道:“这是先生在弹琴。我听过这个曲子。”
令翊等一边与府内侍从打斗,一边往俞嬴所在的厅堂突进。
田向不在,府内管外事的是门客王渔,管武事的是张满,管家中杂事的是老仆由,三人都得到消息赶过来,令翊已经带人来到了俞嬴所在的厅堂外面。
摁住琴弦,俞嬴站起,打开厅堂的门。门口站了许多府内侍从,并有越来越多的侍从从走廊、从院外奔过来,将令翊和他的侍从及墨者们围住。
王渔行礼:“上大夫,你看这……”
俞嬴问:“先生是要跟我动兵戈吗?”
“渔岂敢——”
“我终究是要走的。没必要多死伤人命,先生让侍从们退了吧。”
王渔道:“可放走上大夫之责,渔等担待不起。上大夫何妨等一等主君?”
“他在,也留不住我。”
王渔再劝:“主君的心思,上大夫肯定懂得……”
“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不会怪你们。”说着俞嬴撩开两个府内侍从的剑,朝令翊走去。
侍从们又不敢真地伤她,只好接着围和挡。
王渔为难,张满也不知如何是好,相邦临走说“看好她”,但要留下上大夫,这事就没法善了,家主和上大夫……
老仆由叹一口气:“让公子走吧。”
听老仆由说“公子”,王渔和张满都怔一下,却也都明白他说的是谁。张满道:“可——”
老仆由道:“听我的,放公子走吧。”
王渔和张满对视一眼,王渔对侍从们道:“散了吧。”又对俞嬴行礼:“渔等恭送上大夫。”
张满和老仆并其他院内仆役也行礼。
俞嬴经过老仆由身边时,笑着道谢:“多谢老丈。”神情一如许多年前她多谢老仆由送醓醢时的样子。
老仆叫她:“公子——”
俞嬴一笑。
俞嬴随着令翊和孟敬先生等墨者并她那些被田向带来的侍从快步出了相邦府,骑马坐车直奔临淄西门。
令翊道:“只怕已经封城,只能强突出去了。”
车内,俞嬴道:“看看城门处是田卓的人,还是田午的人。我耍诈扣下了田午交与我的信物,可见不诚信有不诚信的好处。”
听她此时还有心思做这样的谑语,令翊心里一松。而与俞嬴同坐一车的孟敬先生,最讲“言必信,行必果”的墨者,竟然也脸上浮现了些笑意。
孟敬先生道:“你幸好不真的是我们墨家人,不然矩子怕是会对你动墨者之法。”
俞嬴笑。
说话间已将至城门处。令翊道:“似乎还是田卓的人。”
城门将封未封,盘查甚严的样子。约莫还是田卓听说齐侯车驾遇刺时下的令——临淄是都城,不是他一个小司马能随意决定封闭的,只能严加盘查出入。
那在这些城守看来,公子午就还只是一个被软禁的公子,他的信物不管什么用。另外,他们今晨看着俞嬴出城,后来又看着俞嬴一行被相邦带回来……
俞嬴从怀里掏出一封帛书:“齐相签发的使节过关文书。”
令翊微不可察地皱一下眉,接过来,递交给守城官吏。
守城官吏是最见多识广的一类人,使节出关文书一般是掌管质子行人的官署签发的,当然也有相邦甚至君上签发的。与军情等不同,那些可以用竹木简泥封,过关文书需常要验看,故而多用帛书。这帛是相邦府的书帛,素白,不算名贵,但上下缘有石青色封边。字,守城官吏认不好,文书是相邦府签发的,却不一定是相邦亲书。让守城官吏皱眉的是这个印章,况且还有晨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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