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齐国内政便是从官吏考核开始的。从前齐国官吏,因朝官还是地方官、大小职责之类不同,分一年之考、三年之考及五年之考,按其德其功区分优劣,优者奖赏擢拔,劣者贬黜甚至治罪。
国君贤明,秉政之臣是能臣,比如从前管子、晏子当政时,官员考绩做得就好一些,吏治也清明一些,旁的时候就差,甚至多年不考。
田氏谋划大事还未成的那些年,于官吏考绩之事,是糊弄着做的,倒不是历任为相、把持朝政的田氏宗长庸碌无能,而是不愿,也不能——正是谋划大事的时候,不宜因此树敌。
田氏代齐后的这些年,此事也未曾认真做过,究其原因,一则是忙于对外攻伐征战和对内清除异己,一则也是因为朝中重要职事掌握在田氏及一些与田氏亲睦的旧族手中。田氏子是国君田和及相邦田原的亲信,与田氏亲睦的旧族子弟需要接着笼络,还考什么?
此次的官吏考核从朝官开始,很快便有因贪赃和无能被黜落的,甚至有两个田氏子被治了罪,看起来颇具雷霆之势。朝中风气也立竿见影地整肃起来。
然而明眼人也能看出,此次官吏考核其实是以震慑敲打为主的,不过是紧一紧官吏们的皮,并没想彻底掀翻了摊子。
这位相邦确实是精通平衡之道的高手,奖惩的分寸拿捏得也很好。故而有人不满,也有不少人夸赞,一个子孙被拔擢的宗室长辈甚至称赞田向是今时之管仲。总的说来,此次官吏考核还算平稳。
田向又提议扩大泮学,令到年龄的宗室子及卿大夫权贵子弟都进泮宫读书,并从中择优授予官职。此提议一出,族中朝中对官吏考核之事的非议就更少了。
但那不包括上卿田原。田原府上,这阵子来奉承的人比从前少了不少。今日得知一个亲信被黜了,田原的面色越发不好起来。
田原冷笑,对其子田邕道:“我已经将相邦之位给了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还要在宗族中搅和,他这是安心要取代我了。”
田邕觑着其父面色劝道:“您别生气,怎么您也是国君的亲叔父,是宗族中的长辈,他越不过您去。”
“呵,你没见上回剡是怎么跟我吹胡子瞪眼的,他父亲都不曾这样与我说话。从前我是白疼他了。”田原直呼齐侯的名字,说起他,更加生气了。
田邕再劝:“您就别跟君上斗气了。怎么说,咱们与他也是至亲。您与君上斗气,只会便宜了田向。”
听到后一句,田原神色微动。过了片刻,田原点头:“嗯,知道了。”
田邕只是劝父亲一句,猜不透他想到哪里去,又要做什么。看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田邕脸上露出些疑惑的神色。
看着资质平庸的儿子,田原微微叹口气。
******
虽相邦田向留下冯德时说“早晚以教向”,但许多日子都并未找他。开始冯德还在府中老实待着,怕相邦有事交给自己做,但日子久了,也就疲沓了。旁的门客都常出门访友游玩,冯德也便出去逛逛。
他没去别的地方,去了诸侯馆。在街对面,冯德看着燕质子府的大门。他知道自己不当来这里,不管那个太子太傅是不是盈,自己离着她都越远越好——自己如今可是齐国相邦的门客。
但冯德还是按捺不住想来看一看的心,那到底是不是盈?他甚至冲动地想上门求见,验证一番。盈不通诗书,按说做不出旁人口中这位太子太傅的政绩——但那真是她做的吗?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指引?盈其实是个很聪慧的女子……
冯德禁不住畅想,若自己在齐国闯下一些名头,若她真的是盈……她曾经说过誓同生死的话,对自己真的用情很深。其实自己为齐效力是不如为燕效力好的。自己到底是燕人。在燕国,更不容易被猜忌。
不两日,冯德再次来到诸侯馆燕质子府对面。
趁着令翊练剑的时候,俞嬴给公孙启说了说最近齐国官吏考核的事,说了说田向在其中使用的权术,说了说事缓则圆和至清之水中无游鱼的道理——如今俞嬴不太愿意当着令翊说田向的事,总觉得有点心虚似的,莫名有种在外面拈花惹草负心汉之感……
说完了这些,俞嬴放公孙启去校场,自己也慢悠悠地走过去。
便是此时,鹰来找她:“先生,又有人监视我们。”
第53章 相约申池边
这又是哪路人马?如今齐人不是该自己掐得正欢吗?难道有人想利用燕馆算计政敌?俞嬴心中立刻转起各种阴谋阳谋。
“此人二十余岁年纪,打扮得像个士子,前两日就在对面盯了咱们不短时候。”鹰道。
“联络咱们的人跟一跟他,看是谁的人马。”俞嬴道。
鹰领命而去。
很快便有了回音。这个回音多少有些让俞嬴意外:“齐相的门客?”
来回报的燕国细作是个身材魁梧相貌粗犷的大汉。大汉样貌虽粗,活儿干得却很细腻:“这人叫冯德,自言是燕人,从赵来,前些天自荐,被齐相看中,入相邦府为门客。”
饶是俞嬴再多思多虑,也想不到是这桩公案。俞嬴顿一下,笑着与这位燕国细作道了辛苦。
见她没有别的吩咐,细作出门挑起菜担子快速走了。
令翊皱眉:“齐相让一个门客来盯咱们的梢?什么毛病?”
那桩公案不太好说,旁边又有公孙启这个小孩子,俞嬴毫无节操地顺着令翊的话头儿将事情扣在了田向身上:“谁说不是呢。可能因为这人燕人的身份吧。不知道这位诡计多端的相邦又有什么图谋。”
俞嬴觉得自己也没有冤枉田向。思索一下盈与这位冯德的往来,不用小少女盈看意中人的眼光看,这人学问或许还勉强过得去,但资质很是平庸。这样的人,如何能入得田向的眼?便是再假作礼贤下士的样子给世人看,也不必将这样的人招纳到家里……
难道就因为这人是燕人?但在临淄的燕人可不少……俞嬴有一个自觉不太靠谱但又不无可能的想法,会不会此人认出了自己就是“盈”,并且在田向面前表现了出来?若是如此,他来诸侯馆,田向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令翊问:“对此,先生想怎么办?”
俞嬴顺着刚才的话道:“这位相邦手伸得太长,咱们自然要还以颜色。”
俞嬴略思索,招过鹰来吩咐了两句,鹰有些诧异地看俞嬴一眼,随即便行礼称诺,走了出去。
令翊面色一变:“先生何至于此?”
公孙启也诧异地看着其师。
相邦田向府
冯德正拿着一册书简发呆,相邦府的奴仆来说,大门外有一位自称是先生故人的来找他。
约莫是穆曲?他未曾得到齐国那位叫棠延的下大夫的推荐,自然也未曾得见相邦,冯德自搬入相邦府还没怎么见过他。冯德忙扔下书简,随奴仆往外走。
陶子山正在院内浇花:“叔义这急匆匆的,是去做什么?”
冯德笑道:“从前一起从赵而来的故人在外面,我去会会他。”
陶子山点头:“快去,快去,莫要让人等。”
然而,到了门口儿,冯德发现,门外的根本不是穆曲,也不是自己认得的旁的士子。
来人很高大英武,眉眼好像在哪里见过……
来人笑着请他借一步说话,冯德便跟他往相邦府门旁空地上走了走。
来人对冯德行礼,笑道:“奴是燕国太子太傅的从人。”
冯德恍然大悟,这人确实是燕质子府的,自己见他在质子府出入过,只是此时他粘了满脸大胡子。他说太子太傅,难道……
果然——
“敝主想请先生今日午后在城西申池畔竹林一晤。”
冯德有些喜出望外,忙答应着。
来人再次恭敬地行礼,方才告退。
冯德几乎压制不住脸上的笑容,脚步轻快地走回自己的住处。
陶子山还在院中摆弄那几丛花,见冯德走进来,笑道:“一定是有什么喜事,叔义春风满面啊。”
冯德笑道:“哪有什么喜事,不过是几个友人约着午后去申池走走。”
陶子山点头:“初夏时分,池边竹木繁盛,去走走,确实很好。”
又与陶子山随口客气了一句,冯德便走进自己的屋子。
在自己屋里,冯德便无需按捺掩饰了。他笑着在屋里走了两圈,那是盈,那竟然真的是盈!她约自己在申池相见,申池大约就相当于临淄的桃花渡了。她还愿意认自己,不是那等富贵了就变心的。
对那日为何失约,冯德这几天瞎想的时候已经想好了,就说正要去赴约时被家里知道了,家里不同意,自己便想着出来闯荡一番,闯出个名头,在父祖面前便有说话的余地了——这也并非全是虚言,自己屡屡与盈相会,家里确实知道了,也确实不同意,至于后面的话……既然她心里还有自己这个人,哄一哄她,想来她会信的。
想到每次见盈,她恋慕的眼光,牵她手时,她羞红的脸,每次分别时她依依不舍的样子,冯德心里越发热切了。自己和盈还是有缘分的。
要去见心上人,自然要收拾得齐整些。冯德将几件外袍都拿出来,一一比量,心下都不太满意。这些袍子都太简素了,与临淄士子们的没法比,但随即冯德又想,临淄少年浮华,盈出自燕,或许就更喜欢自己这简素的呢?
陶子山敲门走进来,跟冯德借他那卷讲黄老之学的书。冯德走去拿给他,陶子山道了谢,拿着走了。
估摸着时候,冯德早早地出了门。府内有专门给门客们准备的车马,但用车便要用御者,去见燕国使者,自然还是不让相邦府的人知道为好,他一个文士,又不会骑马,故而只能步行前往。
午后,相邦田向从齐侯宫中出来刚回到家,门客陶子山便来求见。
田向让他进来。
陶子山来禀报过两次那个新门客的事,一次说他似乎格外关注燕国使者,特别是太子太傅俞嬴,一次说他去了诸侯馆燕质子府外。为了这个冯德,田向还将身边一个叫荼的侍从拨给了陶子山。
陶子山道:“山觉得,今日冯德有些特别。头午有个男子来找他,他说是从赵一同来齐的故人。见完人回来,他喜形于色,却又尽力掩盖。他又说午后与这些友人相约去申池游玩,尽心打扮了一番后,早早就出了门,没坐府里的车子。”
田向微微皱眉,去申池,还“尽心打扮了一番”……
“山已经让荼跟上了。他去见了什么人,等荼回来,也就知道了。”陶子山又道。
田向点头。陶子山见田向没有再要吩咐的,便退了下去。
田向拿起要批阅的简册,看了片刻,又放下。
田向抿抿嘴,站起,对外面的侍从道:“备车。”
门客王渔恰走到门口:“主君才回来,又要出门?”
田向点头:“嗯,去城西渑水,看看哪里适合修建贤者学宫。”
“渔随主君一同去吧?”王渔问。
“不必。先生留在家里吧。”
说着,田向便大步走了。
田向的车子刚到申池旁,便听到竹林中有嘈杂人声。
顺着竹林小径走过去,只见十几个人围在一起。田向带着侍从走近。
一个士人模样的手里拿着一张帛书,摇头叹息:“真是可悯可叹!这个燕国士人听说招贤令,远来投奔,哪想到会如此……”
士人脚下地上,横躺着冯德,已经死了。旁边树干上,他的腰带还打着结挂在上面。
那士人接着道:“此人颇具才情,被招为相府门客,但终因不是齐人,为相邦猜忌,不得一展其才。国别当真这么重要吗?既如此,那招贤令上又何必说要招纳天下之贤者呢?我虽是齐人,却也为此不平。听说相邦在朝中整顿吏治,我还只道他是个有管晏之才的贤相,唉……”
另一个士人接过那份帛书,展开来看:“只看这言辞,便知道这位老兄才具秀拔,可惜了。怎么就想不开寻了这短见呢?还是心中……”
刚说半截儿,这士人发现了田向等,虽不认得他,但见其气势和身后侍从,便知是朝中权贵,不敢再说什么。
侍从分开人群,将那份帛书取过来,交给田向。
田向展开来看,上面用古拙的燕书写了投奔来齐的满腔热忱,治国理民的志向抱负,又写了不得一展其才的抑郁苦闷,自绝以警醒世人的悲愤义气,有比有兴,顿挫激愤。适才那士子说“才具秀拔”,可不是才具秀拔吗?这哪里是一封自绝书,分明是讨伐自己的一篇檄文!
有侍从在不远处找到了跟着冯德的侍从荼,他倒是还活着,只是让人打晕了。
田向的侍从长黎是个精明人,问那两个先前说话的士人:“适才是谁先发现这里有人吊死的?”
两人四顾,那个自称是齐人的道:“没注意,那两个君子好像走了……”
田向对黎道:“不必问了,给他收尸吧。”说着转身往林外走。
黎快走两步,来到田向身边,轻声请示:“要告诫那些人禁言此事吗?”
“防民之口是防不住的。罢了。”田向淡淡地道。
俞嬴在自己院中散步纳凉时,鹰等四人回来覆命。
鹰禀报说确实有一个人跟着冯德,看起来身手不错的样子,被他们趁其不备打晕了,扔在林中。鹰等撤离的时候,还看到了相邦田向的车子。
俞嬴“呵”一声,他竟然亲自去,这还真是有些让人意外。又略问了几句,俞嬴便与他们道辛苦,鹰等退下。
过了一会儿,令翊走进俞嬴的院子。
“我还只当先生真会去见这个人呢。”令翊道,“难道这个人就是——”
俞嬴没再欺瞒,点头道:“就是那个上巳日与我共游桃花渡的。”
“本来我以为这个人是先生编出来让我死心的。”令翊道。
他将话说得这样明白,俞嬴也不好再装糊涂,推心置腹地道:“长羽,我不是你想的那种有情有义的人。你看,这个人因为与我失约,我就将他杀了。我之心黑手辣、不择手段,不亚于田原、田向等。我们这种人,早已没有真心。你不要错付了。”
本以为令翊会黯然伤神,哪知道他只是冷笑一下:“不劳先生操心,先生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会看。我付不付的,先生也不用替我担心。”
对这样油盐不进的令翊,俞嬴一时不知道再怎么说。
令翊却又笑了:“庖厨用花瓣和饴蜜做了糕,你要吃吗?”
俞嬴再次觉得与如今的年轻人没法说话,转身回屋。
令翊在身后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问俞嬴:“听说那个人很是平常,先生怎么会与他共游桃花渡?”
俞嬴不回头:“因为人会眼瞎。”
等俞嬴进了屋,令翊小声道:“反正我不瞎……”
第54章 申池边走走
令翊走后,俞嬴用糕饼果品祭祀了一下盈。盈因冯德失约,跌下山坡而死,今日自己也失约,让人杀了冯德,一还一报,这是冯德欠了盈的。
想到那一夜盈一个人在山坡上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抱着肩瑟缩着等在荒野中,由开始时满心期盼,到后来焦急害怕,再后来其实心底也明白了,但伤心绝望中又还有点不死心,俞嬴很想摸摸她的头发,拍拍她的肩背,这个痴儿……
盈身世很是堪怜。她幼年丧母,其父一年中有半年在外面行商,即便在家,对这个长女也算不得关心。继母对盈只有面子情。弟妹们还小,与她也不亲近。盈性子安静,唯一能说几句话的是邻居一位老媪。
其父有意将她嫁与一个共同行商的年轻鳏夫,此人还算精干,但盈满心都是冯德,如何愿意。婚事还没有议定,齐人便来了,其父带着家人往常常去行商的容城避兵乱。盈怕这一走再难见到冯德,便与冯德约定好一同出奔,结果……
俞嬴叹口气,希望她在异世安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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