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桃急得在一旁干瞪眼,从前温芍跟在秦贵妃身边时虽做事稚嫩些,但也不能说蠢笨,后来贵妃慢慢教导着,这几年也是大有进益,就算眼下的事情没有头绪,也不至于说出这样令人瞠目结舌的话来,甚至像是落井下石一般。
顾无惑听后倒没说什么,只是又拿眼看看温芍,也不知是因为担心顾茂柔还是别的什么事,他的眸色发沉。
温芍见了心下便有些不舒服,道:“天晚了,我不喝茶,这就回去东园陪满满用饭了,王爷请自便。”
说罢她也不等顾无惑说话,自己起身就走了。
她一口气走出北园好远,连木桃都是等她缓了脚步之后才追上她的,木桃很懂分寸,自然不会因着方才温芍乱说话的事而质问责备她。
木桃只是问道:“王妃,郡主中毒一事你可有什么头绪?”
“没有。”温芍斩钉截铁地否定,夜风灌入喉间,她咳了一声,才继续说道:“顾无惑的妹妹中毒,与我有什么关系,我们过好自己的就罢了。”
“这话是没错,只怕……”木桃欲言又止。
温芍冷笑:“没什么好怕的,我们那里铁桶一般,就算是顾茂柔自己使的苦肉计,她也别想栽到我的头上。不过我倒觉得应该不是顾茂柔自己干的,她最心疼自己,怎么舍得真的给自己下毒?”
木桃叹了一口气,道:“一会儿王爷怕是要回来,您应该好好跟他说。”
温芍道:“他若要怀疑我那边随他怀疑去,便是让我走也无妨,只是满满我是一定要带走的。”
第64章 不会
回到东园之后,满满已经开始用晚膳了,温芍赶紧净了手陪他一起用,将北园的事情抛去,倒也其乐融融。
用完饭之后,温芍却不像往常那般陪着满满洗漱睡觉,只是让人把满满带走,自己换了地方坐了,在灯下出神。
到了戌时末,正如木桃说的那样,顾无惑来了。
这几日温芍和他二人一直是分开起居,互不打扰,他也几乎不曾在那么晚时来过这里。
温芍知晓他来意,端起手边的茶喝了一口,却还是问道:“王爷怎么来了?”
顾无惑看见她手中的茶,又想起她方才离开时说了晚了便不喝茶了,果真只是为赶紧离开找个借口。
他压下其他心绪,只对她道:“柔柔已经醒了。”
“醒了就好,也免得王爷担心了。”温芍说话慢悠悠的,仿佛在说一件完全与自己无关的事,她不得不应付上一两句。
“这次的事不是府上出的,怪也只能怪柔柔自己太大意,”顾无惑蹙了蹙眉,“王府无人管束,总归会旁生枝节。”
温芍听了便立即点头:“你们府上一直没有主子管理内宅,从前是郡主在管着的,如今她自己倒是着了道,等她好了再让她去管便是。”
“温芍,”顾无惑沉声叫了她一声,一时却又没有说话,温芍便也不言不语,许久之后才听顾无惑继续说道,“你在北宁这么多年,也应该明白,朝堂之上敌我不分,柔柔这次中毒,便是有人在提醒我。”
温芍垂在膝盖上的手指忽然蜷缩了一下,她笑了笑,轻声说道:“是告诫你,让你把我送走吧?”
顾无惑沉默。
温芍舒出一口气,语气轻巧:“我早就跟你说过,同你一起回来南朔只是权宜之计,还是分开比较好。这回没有下死手,你再不听,下回便难保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他们暂时找不到可以在东园下手的时机,柔柔在府上都没躲过,你以为你出去之后,他们就会放过你?”顾无惑的声音越发低沉,又略带着一些沙哑,“你毕竟不是崔仲晖的亲女儿,就算杀了你他也不会说什么——你知道有多少人想杀你吗?”
温芍撇开头去。
在许多人眼中,顾无惑将她从北宁带回来,又把属于南朔的领地给了北宁,是与崔仲晖的一次交换,她就是那个蛊惑了顾无惑的人,他们未必看不懂顾无惑是因为崔河的毒计才无奈出此下策,以待来日,可有些人偏偏不肯信,又有些人正好以此来攻讦顾无惑。
给顾茂柔下毒的人,不一定是顾无惑的对手,更有可能是与他一党的,甚至是皇帝。
只有将她和顾无惑断开,他才能稍微得以喘息,朝堂上的争论亦会慢慢平息下来。
若是能杀了她,自然更好。
见她没有说话,顾无惑明白她心下已经了然,便继续说道:“留在这里,我会护你周全,但是瑞王府的事,你也须得帮我一帮。”
这一次温芍没有拒绝,她望向顾无惑,只是说道:“可是我不会。”
“你不可能不会,”顾无惑亦定定地看着她,“你在宫里帮着秦贵妃做了许多事,就拿近的来说,崔仲晖的宠妃陈贵嫔,难道不是你除去的?”
温芍垂下眼帘,没有什么好再说的。
顾无惑松了一口气。
他起身往外面走,走到门口时又停下来,对温芍说道:“我再去看看柔柔,你和满满早点睡吧。”
温芍也不送他出去,闻言只是点了点头,而一双手掩在衣袖底下,已经绞得死死的。
等他的背影在夜色中再也看不清了,她这才一下子松开。
木桃与明远这时进来,他们手上都端着一个红漆雕花錾金托盘,上面放着一串又一串的钥匙。
明远说道:“这些都是早就备下让王妃接手的,只是王妃不说,今日王爷便吩咐下来了,这是府上各处备用的钥匙,只有木桃那边两串是库房的,独一份王妃要收好,其余还有许多东西,都要等明日才拿过来。”
温芍走过去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自己拿了那两串库房的让水桃放到内室去,其余便由木桃、水桃和明远三人分成三份管了,又给他们加了月例,谁握着钥匙,往后便管那处的事情,他们三人还另有其他事要忙,便让他们再分派下去,只是若出了岔子也要责问他们的。
因着顾茂柔出事,虽然那毒是混在药里送进来的,但府上也已经是人心惶惶,怕是明日一早风言风语便要起来。
王府本来只有两处及附近有侍卫值守,便是东园和北园,其他地方都荒废了没人去,也从来没人管,其实隐患也不小,于是温芍便连夜重新分派了人手,东园和北园固定拨了人值夜,其他各处分上半夜和下半夜,轮流让人巡逻,除了原先的侍卫外,另外也编了府上的仆役进去。
至于顾茂柔那边,既然查清楚是药里有问题,先前的大夫也是王府一直在请的,温芍便索性把大夫暂且请到府里来,顾茂柔所用汤药都要由他过目。
吃食上面是最要上心的,不过这倒是瑞王府人少的好处了,之前顾无惑不常在府,顾茂柔被关着,府上的厨房压根儿没开,主子要吃什么都是东园北园的小厨房做的,如今也还是这么着,就在自己院子里更好管束。
温芍尽量快些吩咐下去,可最后还是过了子时,满满睡得迷迷糊糊往旁边一摸还没有温芍,于是便伤心得号啕大哭起来,温芍这才进去,哄了他一会儿,自己也沉沉睡去。
顾茂柔解了毒之后又病病歪歪了好几日,脾气也更加不好起来,一时要这个,一时又要那个,只要她开口的东西,就必须半个时辰之内拿到她眼前,否则便吵闹不已。
温芍看在眼里,只是眼下也不是和顾茂柔置气的时候,而温芍本也没存着和顾茂柔置气的心思,要不就彻底不管不顾,要不就依着她算了,于是顾茂柔的要求,她大多都是爽快应下的,好在顾茂柔再刁钻也是养在深闺的贵女,她所能想到的东西也有限,其实并不难找,多是写吃食和贵价的首饰。
先前几天顾无惑倒每日都会去看一看顾茂柔,后来顾茂柔渐渐好起来,他清楚顾茂柔已经没什么事了,便是寻了空隙隔几日再去看她。
顾茂柔历此大劫,见了兄长自然又是害怕又是委屈,一开始见了顾无惑便开始哭,后头她自己也琢磨出了点什么,便同顾无惑哭闹,要他把温芍送走,害怕自己继续被人当做那个靶子,再遭毒手,但顾无惑根本就没有理会她这一茬,任凭顾茂柔如何哭闹都不肯松口,顾茂柔又慢慢看出如今瑞王府好像是温芍在做主了,她又惶恐只剩自个儿孤身一人,便也暂且不敢多言语了。
这些事温芍全都知道,她本以为顾茂柔知道自己中毒是因为温芍之后,必定是要大闹一场的,没想到她竟也没怎么闹起来,后来更是彻底做了锯嘴的葫芦,一开始倒是诧异,但很快便想明白了,顾茂柔虽然任性,但并不代表她真的蠢,从前那些看似愚蠢又恶毒的行为,也只不过是顾无惑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兜底罢了,她一旦觉得自己没了靠山,便立刻乖觉起来。
半月之后,顾茂柔身子差不多好全了,宫里递出来消息,让顾茂柔入宫一趟,王贵妃要见她。
自从皇后和其父承恩侯事败,中宫当即被诛杀,后位暂且空悬,便由王贵妃暂摄六宫事,但王贵妃素来懦弱,又不太受宠,眼下也不过是因着位份最高而被抬了出来,竟也不知她见顾茂柔究竟是何用意。
顾茂柔去了一上午,直到午后才从宫里出来。
王贵妃要见顾茂柔,虽让人摸不着头脑,然而也并不是什么很紧要的事,顾无惑只叮嘱了顾茂柔一句不要乱说话,其他也没有多余的话,甚至顾茂柔回来之后,顾无惑也不在府中。
反而是温芍好奇,她在北宁的后宫中待了四年,秦贵妃身边格外诡谲惊险些,所以温芍觉得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事,总不可能是王贵妃久居深宫无聊,所以要把刚刚才痊愈的顾茂柔叫到宫里谈天吧?
且顾茂柔先前中的这毒是哪里来的都不好说呢,顾无惑心里已经大致有了人选,只是后头到底也没有再深究,算是不了了之了。
对方并没有要置顾茂柔于死地,只是提醒一下顾无惑,而顾无惑的态度就摆在这里,对方也明白了,不可能再去动第二次手了。
温芍在顾茂柔恰好从宫里回来时,假装在王府里与她偶遇。
顾茂柔一见到温芍,嘴唇便一下子抿得死死的,只是从前那股子跋扈劲儿已经快被消磨完了,再不情愿也只得虚虚给温芍福一福身子。
她不情不愿的,动作也都是胡乱搪塞,温芍也不放在心上,她与顾茂柔一直是冤家路窄,这辈子都是好不了了的,眼下顾茂柔向她行礼,也不过是碍于身份,说到底身份什么的都是虚的,一朝从天上掉到地下的又不是没有,她没必要从这里找到点什么慰藉与愉悦。
温芍淡淡地扫了顾茂柔一眼,问道:“回来了?”
顾茂柔身子还虚着,听到这话差点一口气堵着没上来,发作也不是,不发作也不是,最后竟只能自己硬生生忍下。
她不是个傻子,自己都被人下毒害成那样了,兄长都不肯把温芍送走,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温芍走的,而她又寡居在娘家,身边一个依靠都已经没了,要是再没点眼力见,她的日子怕是就不好过了,温芍只需稍稍动动小拇指,就能在什么地方不着痕迹地磋磨她,她这样身娇肉贵的,是万万受不得的。
就算报复也要等待来日。
顾茂柔暗自咬牙,又在心里叹一叹自己命苦,最终只好回答道:“回来了,贵妃娘娘留了用午膳。”
温芍“哦”了一声,并未对此事表现出多大的兴趣,顾茂柔想起如今温芍也是在北宁见过世面,心里便越发不舒服,又听温芍问道:“王贵妃都和你说了什么?”
不知是因为温芍私下连一句“娘娘”都懒得称,还是因为顾茂柔实则藏着点别的事,她的后背竟是一凛,好在及时被自己发现并且控制住,才没有让温芍看出了端倪。
“也没什么话,只不过是我前些时日中了毒,这才好了,贵妃娘娘便召我入宫安抚,”顾茂柔强行使自己镇定下来,“也赏赐了我一些东西,说了几句家常话,时辰差不多便让我出宫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过眼去不看温芍,顾茂柔从前也常这样子对温芍,然而只有她自己才清楚,从前是轻视温芍,而眼下她却是不敢看温芍。
她比阿兄还要难对付。
温芍闻言笑了笑:“是吗?”
顾茂柔修剪得圆润好看的指甲此时深深嵌入其他手指的指腹中,温芍真的变了,她现在就像一只摄人神魄的精怪一样,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就死去,一定是北宁的那个秦贵妃,她的亲生母亲,给她传授了什么邪术!
顾茂柔没来由地想着,努力不使自己发抖。
是吗?是吗?是吗?她要自己怎样回答,自己还能怎样回答?
顾茂柔差点疯了。
“是,”顾茂柔说话时忍不住深吸一口气,“真的没有别的了,贵妃娘娘与我又能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是些客套的场面话罢了。”
温芍抬头看了一眼已经快要西斜的日头,悠悠道:“那最好如此,不过我知道,若真有什么事,郡主也是不愿与我说的,我倒少操了一份心,只是郡主不与我说也要与你阿兄说,他可是心心念念最在意你这个妹妹了,不然再出点什么事,就真的是防不胜防了。”
顾茂柔脸上的皮肉都开始僵硬起来,她越心虚,越想挤出一个笑脸,然而脸却笑不动,又想起来自己对温芍是从来没有笑脸,这一笑岂不是更加惹人怀疑,于是一张发白的小脸便有些扭曲。
她被阳光照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汗,几乎只能靠在自己的侍婢身上,勉强道:“我身子还没好,先回北园了。”
等顾茂柔走后,木桃对仍旧立在原地的温芍道:“郡主今日入宫,怕是没那么简单。”
温芍轻嗤了一声,点头道:“你看她那个样子,分明是心里有鬼,我倒是好奇,听说这个王贵妃一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她究竟叫了顾茂柔去能说些什么呢?”
“不如等夜里王爷回来了,再问问王爷,倘或她会与王爷说。”木桃建议。
“不必,”温芍的眉梢不自觉向上轻挑一下,目光中流露出几丝玩味,“王贵妃总不至于是给她说亲事的,我看多半还是与顾无惑有关,她未必会与顾无惑说。”
木桃想了想道:“那先与王爷说了,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温芍慢慢地往回走着,思忖片刻后道:“她若执意不肯说,反而又惹出事端,倒像是我无事生非似的,反正顾无惑早就知晓她今日入宫的事了,何必多嘴?不过她那里也松懈不得,这几日多盯着她些,不要有错眼的时候。”
木桃听温芍这么说,竟是松了一口气,她只怕温芍放开手去什么都不管,这样没有防备难免要吃亏的,好在她只是按兵不动,并不是完全没有戒备。
“是,先前郡主中毒,原本那里伺候的人便被发落了几个,已经补了我们的人上去,既然王妃发了话,北园的一举一动便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木桃正色道。
温芍闻言点了点头,又叹气道:“希望是我多心了,我实在是不愿……”
木桃这时只是不说话,反而是水桃上前扶住温芍,安慰道:“这也不是王妃要生事,若最后无事那就皆大欢喜了。”
话虽如此,可在场几人包括温芍自己,都明白顾茂柔这回入宫多半不会有什么好事。
但又不知是什么事,此刻譬如利剑悬于头顶,令人更生不安。
深夜,东园书斋。
顾无惑打开一封拜帖看了两眼,抬手便放到了烛台上。
火焰腾一下蹿起,将拜帖一半都吞噬了进去。
直到快烧到手指了,顾无惑才松开手,灰烬与火焰落入莲花笔洗中,彻底淹没殆尽。
程寂见状便问:“又是那件事?”
顾无惑点了点头。
程寂犹豫起来,一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平心而论,他跟着顾无惑这么些年,顾无惑虽然为人冷淡些,但几乎可称得上是全建京最随和的贵胄公子,他说话时常逾矩,顾无惑也从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