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墙上的画稍稍一愣怔。
他还真把这画从宫里寻来了。
只是当初储奚送她的《西山行乐图》她一直收在家中,后来离开温府太过仓促,竟没有再回去过,但那幅画她已经托人从温府里找出来,重新还给了储奚,是以并没有带到南朔来。
温芍才疏学浅,并不怎么通文墨,但一想到这两幅画本为一对,却始终天各一方,也不禁在心里叹了叹。
她站在那里多看了那幅画一会儿,一时明远出去,只剩下水桃木桃近身服侍,水桃去点安神静气的香,而木桃则为她通发更衣。
木桃一边拆温芍的发髻,一边小声对温芍道:“王妃,照奴婢来看,那个珠雨不能再留,俗话说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就算不把她打发出去,也不能再留她在身边伺候。”
木桃是秦贵妃送过来的人,本来就是为了温芍日后嫁人准备着的,眼下只是跟着到了南朔,若不是机敏得力的,秦贵妃也不会选中木桃送给女儿。
温芍听着便点了点头,摘下耳垂上的耳珰道:“我知道,我救过她,她却在危难之际丢下我自己跑了,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只是我也不愿再追究什么,过去的就都过去吧,也没有非逼着她报恩的道理。”
“那王妃打算怎么办?”木桃问道。
“我身边如今已经有了你们伺候,自然更不要她的,便是没有你们,我也不要她再过来,就算我毫无芥蒂,也难保她心中没有,所以珠雨是再也用不得的,”温芍叹了口气,“你方才也看见了,她宁死也不肯走,我总不能因此害了她性命。听明远说她如今是和麦冬几个一起服侍顾无惑的,麦冬她们继续留下,另外再拨几个过来伺候,但她……把她分派出去做些洒扫的活计便是,也不用给她分太重的活,让她轻省些便是,她若愿意就继续留在王府做这些,若哪日想通了我便放她出去。”
木桃道:“这样倒好,让她做洒扫的活计却不苛待她,也不逐她出府,反而显得王妃宽宥,否则未免让人觉得王妃是在报复当年的事情,可报复一个小小的婢子实在没必要,白白污了自己的名声。”
“方才她自己说哪怕是做个洒扫的丫头也不愿出去,那这样也算依了她自己的意思。”温芍笑了笑,换上了寝衣便往床榻上睡去了。
这一觉睡得香甜,连一个梦都没有做,可见是累得狠了,等她悠悠醒转的时候,才发觉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温芍掀了床帐便问一旁的水桃:“满满呢?”
水桃笑道:“小郎君玩得累了便被抱了回来,回来的路上就睡着了,这会儿也才刚醒。”
温芍便连忙让人去摆饭,她也没问顾无惑在哪儿,反正不见人影就是没回来,她也无所谓,自己带着满满一起用饭。
南朔的菜色又与北宁有些不同,以食本味为先,清淡鲜美,温芍是早就习惯了的,而满满竟然也没什么意见,仍旧用得很香。
满满就是这点好,好养活。
温芍又舀了一碗野蕈汤给满满,满满立刻一碗下肚,喝得满头大汗。
等用了饭,温芍把满满往身上一抱,亲了亲他的额头,皱皱鼻子装作嫌弃道:“玩了一身汗,臭死了。”
满满听着便愈发往温芍身上蹭着,这是母子俩的小乐趣。
孩子落了地见风就长,一眨眼满满就四岁了,再长大些便不能这样了。
温芍又捏住他的小鼻子:“快去洗澡,臭臭的小孩阿娘不想要。”
耳房里的水已经放好了,满满被水桃带过去,温芍也跟在后面。
等满满浑身被剥光了抱进水里之后,温芍也挽好了衣袖,过去给他洗澡。
满满玩心重,总也不听话,在浴桶里手舞足蹈地闹腾,泼得温芍和周围伺候的人都一身的水。
就这样磨磨唧唧洗了快半个时辰,温芍才把洗干净的满满抱出来,用巾帕擦拭干净,给他裹了衣服抱出去。
才出了耳房,就看见从外面刚回来的顾无惑。
他还穿着先前穿的那身衣服,见到温芍抱着衣服穿了一半的满满,便问:“怎么了?”
“刚刚洗澡了。”满满自己回答。
满满说了,温芍也就不说了。
其实此刻她是有些狼狈的,不仅身上衣服被打湿了,连头脸上也有溅到的水,然而双手抱着满满,又不能去擦。
温芍只想快点走到内室去,然而顾无惑却上前了一步,方才还有一定距离,这下却是挡在了她的面前。
第61章 擦擦
温芍自头顶被他投下来的倒影罩住,正要问他做什么,却见顾无惑已经递了一块丝帕过来。
他素喜洁净,就连带在身上的丝帕也总是一尘不染的,用过了就绝对不会再继续用,而是新换一块。
鼻间传来帕子上清淡的香气,温芍明白他的意思,却摇了摇头。
她又腾不出手来接过去,给了也白给。
而顾无惑这时已经却认识到这件事,他倒把丝帕往手里紧了紧,下一刻才伸到温芍面前去。
温芍下意识把头一偏,顾无惑刚好拿着帕子擦到她的侧脸。
“不用了,”温芍终于开口道,“我自己会擦的。”
顾无惑的手顿住,她拒绝了他,可要他此刻再收回去,他却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了。
这样面对面挡着,温芍一时过不去,竟也没想到绕开他走,两个人僵在那里。
好在满满伸手往上一够,轻轻巧巧拿走了顾无惑的丝帕。
他大大咧咧地往温芍脸上糊,一边糊一边说:“阿娘满满给你擦擦。”
温芍差点脸上绷不住。
而满满的动作,也终于使得顾无惑回过神,往旁边让了让。
温芍松了一口气,终于把满满抱到了内室。
她把满满放到自己床上,听到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
等给满满穿好寝衣,又盖上被子掖了背角,她才在床边坐下,刚好侧过身对着顾无惑。
顾无惑已经站了有一会儿了,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们。
这四年来,他对温芍和满满的生活一无所知。
所以他很想看看。
他也已经明白了温芍的用意。
她住在主屋,却不愿再与他同床共枕,所以要把满满抱过来,就像他们成亲那一日,满满也是睡在他们中间的。
温芍果然对他道:“满满刚到陌生地方,还是和我睡。”
床上的满满不知道他们到底什么意思,眼睛滴溜溜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听温芍说要和她睡,所以很开心。
顾无惑自然不会勉强温芍,于是点了点头。
温芍道:“若你真的要睡这里,就三个人一起睡。”
“不用,我去旁边厢房睡,这几日还有事,我在这里也会打扰你。”顾无惑道。
那么几日之后呢?顾无惑没想过。
温芍也没想过。
反正她现在是绝对不会让顾无惑再碰她的。
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无妨。
“那好,我们这就要睡了,”温芍定了定神,继续说道,“王爷出去做自己的事罢。”
顾无惑知道这是她下了逐客令了,她让他走,他亦不会继续在这里纠缠,于是只上去摸了摸满满的头。
“你们好好休息。”他说完,便转身从烟紫色的帷帐中出去了。
脚步声渐远,然后再也听不见。
温芍在床边呆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听见满满开始滚来滚去的声音,她才回过神按住满满的小身子,重新把他塞进被窝中。
“你该睡了。”
回到建京之后没几日,春意便越发浓烈起来,南朔的时气较之北宁要稍稍热一些,眼见着便要春深了。
满满自小一直待在北宁,乍然来到建京,倒有些不太适应这里的气候,他又好玩,每每总是玩到满头大汗,回来之后却又热到恹恹的。
温芍便做了樱桃酥酪给他吃,又告诉他,若要吃樱桃酥酪和其他好吃的,便不能玩得那么疯,否则在春日里就着了暑气,到了夏季又要怎么办。
满满还算听她的话,看在那口吃的份上也爽快同意了,但温芍也不愿一直拘着他,于是约定了时间,每日早晨和黄昏时让人带他在府上到处玩一玩,有时她得空也会自己带满满出去。
她每日只管与自己有关的事,其余王府的事却是一概不理会,木桃见了倒也不说什么,大抵是明白劝也没用,便也由着温芍去了,只能等她自己想通。
而北宁那边送过来的嫁妆也很快就到了瑞王府,崔仲晖送的那一份温芍没有花心思去看,只让下面的人去清点然后挑出几样能用的再入库,而秦贵妃的则是她亲自清点的,足足点了好几日都没点完。
这日午觉起来,木桃便又拿着单子与她一同核对,秦贵妃把原本要送给温芍的田地庄子都折算成了其他东西,或是金银首饰器物,或是银钱,银钱倒是好点,但其他的光看单子都觉冗长。
然而温芍才不会嫌麻烦,这是秦贵妃送她傍身的东西,也是秦贵妃作为母亲对女儿的心意,她不敢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
每每想到此处,温芍在心里总是要叹气的,到底还是她与秦贵妃母女缘浅,临到头还是走了,温芍同样也明白,秦贵妃还有着许多要费心的人和事,她永远不可能是秦贵妃的唯一,这样的结局其实也算不错。
正点到一对白釉绿彩长颈瓶,便看见有一个小丫头急匆匆跑进来,对温芍道:“王妃不好了,小郎君碰见郡主了。”
温芍一下子从座椅上起来,午觉还困顿着的瞌睡都被惊醒了。
这几日她与顾茂柔一面都没见过,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两个人都当对方不存在,而温芍也更谨慎一些,连满满要出去玩,都不敢让他往北园附近过去,就怕遇着顾茂柔,吃了什么亏又说不出来,她舍不得让慢慢受到任何伤害和委屈。
“怎么回事,怎么让他去北园那里了?”温芍连声问道。
小丫头愁眉苦脸道:“实在是没有的事,王妃的吩咐我们怎么会不记得?小郎君每回出去都是水桃姐姐带着的,更不会让他去不该去的地方,只是今日不知怎么的,郡主竟然往小郎君在玩的地方过来了,等我们得知,人都已经到了跟前了,这下连避都避不开,水桃姐姐才赶紧让奴婢来告诉王妃。”
如今留在温芍和满满身边伺候的人,大多都是从北宁带过来的,都是信得过的,温芍问清楚了倒也不疑有他。
木桃便劝道:“王妃先不要着急,水桃在那里不会出多大的乱子的,长福郡主被关了四年,想来也不会敢对小郎君怎么样,不如这样,让奴婢先过去看看,到时候把小郎君带回来也就是了。”
温芍先是点点头,旋即便发觉自己还是放心不下,她实在是害怕顾茂柔会对满满做出点什么。
“我自己过去一趟吧,”她想了想,又说,“反正早晚有一日要见面的。”
等到了那里,温芍便知道那小丫头真的没有说谎,满满玩耍的地方就在东园附近,离着北园还要很远,本来是很难遇见顾茂柔。
顾茂柔还是原先那副模样,只是比从前好像要稍微清瘦一些,不过并不很明显,今日穿了一身妃色的衣裳,看起来明媚张扬。
在温芍心里,她是早与顾茂柔撕破了脸的,就算没有摆到明面上,但那晚顾茂柔听了张时彦的话做出那种事,是奔着要她和满满母子性命去的,她不可能再与顾茂柔和颜悦色。
只看眼下的情境,顾茂柔仿佛确实是没为难满满的,满满由水桃他们陪着在抓一只蜻蜓,而顾茂柔站在一边看着,笑意盈盈的。
她也看见温芍来了,却只是扬了扬下巴,并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温芍的目光骤然变冷,她径直走过去,看了在一旁玩耍的满满的一眼,便对顾茂柔道:“郡主今日怎么来了这里?”
顾茂柔差点语塞,她没想到温芍会用这种质问的语气对她说话,好像她是故意来找什么事似的。
当然,她确实是故意的,并且也是想来找点事。
温芍一来,珠雨就被打发去做洒扫的活计,当真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一点空子都不给人钻,珠雨只好生生忍下这口恶气,好在千求万求,没有把人赶出去。
而今日满满在这里玩耍的消息,也是珠雨悄悄过来告诉顾茂柔的。
否则偌大一个瑞王府,一个在北,一个在东,要相遇也要花费一些工夫。
顾茂柔从来都不怕温芍,即便是害过温芍,如今温芍又回来了,顾茂柔也只是气愤,却从没有过害怕。
她笑起来:“你这话说的,瑞王府是我的家,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难道还要同你禀报?”
“郡主自然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的,我也没拦着郡主,只是今日这样凑巧,若郡主有意前来,我便提前带了满满走了,也好避一避。”温芍说完便向满满招手,“满满过来,今日回去了,等日后郡主不在的时候我们再来,免得冲撞了郡主。”
满满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只知道刚刚顾茂柔来的时候,告诉他应该叫自己姑姑,他还叫了一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
但既然阿娘这样说了,那么就一定有她的道理。
满满重重地点了点头。
温芍也无意再与顾茂柔过多纠缠,她们都不能将对方怎么样,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要见面,相安无事,其实她也不明白顾茂柔怎么讨厌她讨厌到这个地步,一开始是为了张时彦,后来她跟了顾无惑,与顾茂柔根本就不存在任何冲突,她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或许生来就是与她不对付的。
看出温芍要走,顾茂柔忙道;“慢着!你都回到瑞王府这么久了,竟连见都不来见我,今日见到了,却又要这么一走了之吗?你的规矩都去了哪儿?还有你明明没死却要出走,害得我夫君丧命,我也被关了四年,你打算怎么偿还?”
第62章 分寸
温芍本来已经牵着满满的手转过了身去打算离开,却硬生生被顾茂柔的话语给拉回来。
若换了从前,她惹不起顾茂柔,必定是息事宁人就算了,但是如今凭什么?
更何况眼下还有满满看着,她不想自己的孩子看到他的母亲是如此懦弱。
这四年来她在秦贵妃身边跟着,秦贵妃也是她的母亲,在宫中遇到过无数难以处决的事,无数难以跨越的关,但从未见到过秦贵妃胆怯退缩过。
温芍很佩服自己的母亲。
她不能让满满眼中的自己不值得敬佩。
温芍迎上顾茂柔溢满不甘的眼神,说道:“怎么,郡主难道还是向我兴师问罪来了?”
“哟,你以前一个字都不认识,如今也学会用这些词了?”顾茂柔本就是来发泄怨气的,说话便愈发难听,“可惜你学得再多,也脱不了原来那低贱的身份,哪日你的贵妃母亲一倒,想必你也要跟着倒霉了。”
温芍道:“不足之处自然要学,不像郡主,被关了四年静思己过,却仍然什么东西都未曾习得,白白耗费了光阴。至于我母亲也不劳郡主担心,她在北宁,远比你在这里过得好。”
那句关了四年狠狠地戳了顾茂柔的痛楚,她一想起来这四年的委屈与苦楚,便恨不得打死温芍这个罪魁祸首。
顾茂柔咬牙:“你也敢来反驳我了?”
温芍这回没有说话,只对着她笑了笑。
这时满满抬头道:“阿娘,我们回去吧,想吃樱桃酥酪了。”
“好,我们这就回去,”温芍摸了摸满满的发顶,接着却又指着顾茂柔道,“满满记住,以后遇到长福郡主要及时躲开,郡主脾气不好,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了她生气,她便会发作出来,而且以前她……”
“温芍!你和他说这些干什么!”顾茂柔没想到温芍真的会对满满说这些,她气得脸都烧红了,直想上去撕烂温芍那张嘴,“他还小,你是要离间我们姑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