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这些也是无益。
她很担心秦贵妃他们,可温芍也清晰地知道,自己是无法把他们救出来的。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温芍的手指轻轻地抠着篱笆上竹竿节头的凸起,心头的阴霾越积越厚,几乎要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树林中传来轻响,是有人过来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温芍不敢大意,后退两步,将自己身形隐于黑夜之中。
“是我。”
然而温芍听见顾无惑的声音却并没有出去,仍旧是站在原地。
顾无惑从院子外面走了进来,走到温芍身边,状似随意地问道:“晚膳用完了?”
温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满满呢?”顾无惑又问。
“他还在吃。”温芍极为简洁地说了一句,然后咬了一口嘴里的嫩肉,心一横也不等对方你来我去地问了,直接说道,“满满的事,你就没有什么想问吗?”
顾无惑上前一步,却先没有说话,半晌后才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轮到温芍沉默了。
她想走了,可是这里也转不开身,就算走也走不到哪里去,同样是要面对他的。
虫鸣阵阵,直往温芍的耳朵里灌进去,仿佛是在催促着她什么。
衣袖底下绞着的手已经通红,温芍抿了抿唇,说道:“是我骗了你,当时不仅我没死,满满也没有事,我生下满满之后就带着他离开了建京。”
其实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答案,但温芍还是想自己说出来。
有点像和自己较劲过,她也不是没有心酸。
闻言,顾无惑久久没有声响,与温芍二人默了许久。
就当温芍以为他可能是生气了,不会再说什么的时候,顾无惑才说道:“为什么要带着满满离开?”
他难道就那么不好吗?
温芍有些疲惫地闭了闭眼,这个问题同样已经被他问过了,可是她却一直没有说实话。
当时尚且还瞒着满满,可以糊弄过去,如今顾无惑已经和满满见过面,父子相认是早晚的事,她搪塞不了的,就算是满满,日后长大了也总要问她,为什么要离开。
“我不想让满满做你的儿子,”温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了下去,“你明明就不喜欢他,只是想让他成为完成你人生的一个工具。”
顾无惑愣了片刻,反问道:“谁和你说的?是柔柔?”
温芍咬牙道:“是你自己,我亲耳听见的。”
按照当时的情况,若只是听别人说,温芍根本不会在意,可她是听见顾无惑亲口说的,就算想自己骗自己也没办法。
而另一边的顾无惑,也实在是无法记起他什么时候对温芍说过这些话,他甚至不大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情况之下说的这话,甚至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说过。
仿佛是和顾茂柔说过的,但他真的记不清了。
他只好道:“你再说得清楚些。”
“你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还要我说什么?那日你和你妹妹……”温芍的耳朵都气红了,这无异于让她再复述一遍自己曾经所受的屈辱,但既然要说,她也不会退缩,反而显得自己无理取闹,“你明明告诉她,你只是将错就错,为了有一个继承人继承王府,让你九泉之下的父母放心,我万不会冤枉了你!”
有了她的提醒,顾无惑终于慢慢想起来了,他已忘了当时的心境,然而眼下已经后悔不已。
“就因为这些话,所以那时你才会与我闹脾气?”
“我没有与你闹脾气,我是真的走。”温芍冷冷说道。
顾无惑按了按额角:“温芍,柔柔那样刁钻,当时你怀有身孕,我怕她在我不在的时候刁难你。”
“结果呢?她不还是故意把我扔下?”
顾无惑没有再辩解,就像他自己所说,顾茂柔是原因之一,而使得他鬼使神差说出那些话的原因之二,便是他自己也混混沌沌的。
他能够处理,却不明白该怎么对待温芍和自己的感情。
即便是现在,在面对温芍时,他依旧不知所措。
而今所有的事情都已成昨日,错也已经铸下了。
“是我的错,”顾无惑舔了一下有些干涸的嘴唇,“我不该说那样的话。”
温芍的眼圈已经有些发红,但是在黑夜里倒不会被对方看见:“你嫌我可以,但是我的孩子,我决不允许你那样看待他。”
她不等顾无惑再说话,转身就回了房中。
满满还在扒拉那碗饭,这么长时间了明显没有吃进去多少,温芍走到他身边,道:“不想吃别吃了。”
满满放下筷子,跳下凳子,仰着头看她。
这时顾无惑也已经从外面跟进来,他来了这里之后没见过顾无惑,歪着头看了他一阵才有点认出他。
“你是上次来过的那个人!”满满大声道。
温芍揉了一把他的发顶,又对顾无惑说道:“暂时先不说罢。”
眼下情况未明,若是好转起来她自然要回去云始的,满满一定跟着她的,到时候多出个父亲又要分别,反而让满满疑惑又难过。
顾无惑知道她在说什么,他当然想告诉满满自己是他的父亲,但是温芍不肯,那也就算了。
来日方长,机会总是有的。
这倒该感谢崔河了,否则他和满满就只有一面之缘,和温芍多半也就这样了。
温芍自领着满满洗漱睡觉,顾无惑没有去里间,而是在外面草草对付了一晚上。
天蒙蒙亮时,程寂又来了,他对顾无惑道:“王爷,秦贵妃等被囚,而崔河为了逼你和夫人出来,竟以秦贵妃他们的性命作为威胁。”
顾无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这个条件自然是威胁不到他的,崔河是冲着温芍来的。
温芍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被害。
程寂见顾无惑不作声,便犹豫着上前说道:“建京那里很快便会知晓王爷并没有在回程的队伍之中,再加上调动的兵马不日就会抵达,皇后所掌握的禁军不堪一击,届时王爷便能回京了。既然夫人和小郎君已经回到王爷身边,不如先将此事瞒着她,免得多生事端,到时候她没法子也只能跟着我们回南朔。”
程寂的话不是没有道理,顾无惑何尝不知道,就像程寂说的那样,就算他对秦贵妃眼下的境况闭口不言,温芍也无从得知,等时间一到她只能选择跟着自己走,但其中端倪,温芍肯定会察觉,她就连走也不是心甘情愿的,不过是多在二人危如累卵的关系之间再多添一道裂痕。
当年他几句话都被她记到今日,顾无惑如今最怕的事,等回去南朔之后,她会问自己秦贵妃他们到底如何了。
“不行,”顾无惑想到这里,一口便否决了,“温芍在云始根本无足轻重,逼她出来又有什么用,只是崔河的诡计罢了。”
程寂见劝说不动顾无惑,也不很能理解他的意思,便点了头不说话了。
顾无惑又与程寂说了一会儿话,便又回到里面去。
外头的天光已经开始亮起来,顾无惑坐着等了一阵,果然便见到温芍也从里间出来了。
她的头发衣衫都是齐整的,明显已经整理过一番,出来时瞥了坐在那里的顾无惑一眼,然后迅速地低下头去。
朝食是程寂过来时带过来的,比之昨夜吃的还要更简单,只是一些烧饼和馒头,温芍一大早起来没有胃口,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起来。
顾无惑便斟酌着,将那些事情与她说了。
温芍过了一夜才好转了一些的脸色,又白了下去,她紧紧地捧着自己手里的杯子,然后轻轻放下去,旋即又拿了起来。
“我要回去。”她马上就说道。
顾无惑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可自己却叹了一口气,又与她道:“你不能回去。”
“为什么不能回去?他们自然是逼不出你的,但我不一样,我必须要回去。”温芍咬了咬嘴唇,“即便我的弟弟有错,可那是我的母亲,我不能放着我的母亲不顾。”
顾无惑看着她,眸色深沉:“你眼下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温芍忽然笑了一下:“王爷,你既然不肯让我回去,又为什么要同我说?是想看我无能为力,然后在这里受着煎熬吗?”
“我同你说,是为了不让你日后怪我。”顾无惑垂下眼帘,语调却淡淡,“你听我的,只要不出去,便能验证一件事。”
“什么事?”
“只要你狠心不出现,崔仲晖便能相信你完全没有把你的母亲和弟弟放在心上,你只顾着你自己,或是心里只有我,只听我的话。”
他的话并没有让温芍的脸色好看多少,温芍沉默片刻,才问道:“你是要我撇清与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无惑点头:“你与我的事,就只是你自己的事,与他们并无干系,你连他们的生死都不在意,崔仲晖多疑,那样反而让你的母弟逃过一劫。”
“那若是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我没有出现,我的母亲果然被他们杀了呢?”温芍问。
顾无惑没有回答她。
温芍站起身:“我要去,我赌不起。”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她牵连。
“你去了,才是你们几个都死路一条,不过是多添一条亡魂。”
顾无惑话音才落,程寂便马上现身出来,虽没再近一步,但温芍已经明白了顾无惑的意思。
“你要把我困在这里,还是要把我绑去南朔?”温芍冷笑着,诘问道。
顾无惑却只道:“再等几日。”
温芍不知他说的“再等几日”是什么意思,究竟是等几日等秦贵妃他们的消息,还是等几日就让她一起跟着回南朔,她此时心里像是六月天烧了一盆火,热得她快喘不过气。
人一着急上头,便什么都顾及不得,什么话都往外说了。
“顾无惑,你从小就没有母亲,你不会懂的,”温芍觉得自己的声音飘飘忽忽的,不像是自己在说一般,然而她仍然是说得有些声嘶力竭起来,“我被我父亲家中的叔伯卖了,好不容易才找到母亲,才相聚了四年而已,你克死了你的父亲母亲,你永远不会懂的!”
你克死了你的父亲母亲。
顾无惑的心头仿佛被锤子重锤了一下,几乎要将他锤得站不住。
在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里,温芍从来没有对他口出恶言过,或者说她几乎没有对任何人口出恶言过。
或许他是第一个。
顾无惑此刻就仿若站在连绵不绝的衰草之中。
但他脸上并没有显示出来生气或者恼怒,他没有这两种情绪,依旧是淡淡的。
已经被那么多的人说过,他自己也认为这是个事实了,温芍不过就是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
见温芍口不择言,程寂已经忍不住道:“夫人,请慎言!”
温芍说完,心下虽觉不妥,然而到了这种时候,却并没有后悔的意味,只是撇过头去。
顾无惑却仍道:“我不会让你走。”
温芍的心里像是被揪了一下,她对他说了这样难听的话,他还是不肯吗?
那她的母亲该怎么办?
她不是不知道顾无惑的意思,秦贵妃他们是因为她而被连累,只要她不出现就表示她甩下了他们不管,他们也就与她撇清了关系。
还有崔河,崔河手段毒辣阴险,先前能以百姓性命为胁,如今对付起自己的对手仇家来,一定是毫不手软,她怎么敢与他去比狠?
若是到时候崔仲晖真的完全不理会,而她又不出现,崔河是肯定会杀了秦贵妃和崔潼的。
温芍颓然后退两步,跌坐在凳子上,泪水从她不施脂粉的光洁脸庞上滑落下来。
当时她明明猜到了是崔潼告了密,为何却要跟着顾无惑一起跑,她应该想到她会连累秦贵妃的,那么只要她留在那里,自己承担所有罪过,是不是眼下境况会好不少?就算依旧无法避免这一切,那么也好过她一个人留在外面,面对选择受着这样的煎熬。
她定了定神,又说:“满满你带走罢,但是你要放我离开。”
顾无惑也在她身边坐下:“不行。”
温芍哭了出来。
顾无惑默默地看着她哭,又过了大约半柱香的工夫,满满从里间跑了出来。
他才刚睡醒,踢踢踏踏跑到桌子前面,揉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又发现温芍在哭,便趴到她身上,问:“阿娘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满满,满满去打他!”
温芍抚了一下满满的后背,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他见温芍不理他,便拉着温芍的手,在温芍的身边绕来绕去,差点扭成了一股麻花。
最后顾无惑看不过去,对程寂道:“先把他带走。”
就算程寂不在,他一个人也是拦得住温芍的。
满满不肯,哼哼唧唧了一会儿,然而温芍又实在不搭理他,他这才死心,乖乖跟着程寂走了。
走前又不忘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顾无惑回答他:“快了。”
等满满出去,温芍被他一打岔,眼泪也被逼了进去,只觑了顾无惑一眼。
“安心等着,就这几天。”顾无惑对她道。
温芍起身扭头进了里面去。
到了第三日,程寂那里传来消息,秦贵妃和崔潼他们已经被放了出来。
崔仲晖亲自下的旨,果真如顾无惑所说那般。
温芍这两日几乎连眼都没闭,一句话都不说,只怕等来的是母亲他们的噩耗,如今真正是松了一口气。
但是她还是不敢相信,问顾无惑:“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顾无惑道:“若想骗你,一早不与你说就是。”
温芍这才彻底放心。
“崔仲晖多年来一直偏宠你的母亲,对于崔潼的爱重也是有目共睹,这次的事亦是崔潼先去告发,后才被崔河添了一把火,”顾无惑沉吟片刻,继续说道,“他不会对崔潼这个如此忠于自己的儿子下手,他不舍得,所以只是看着吓人,实为试探,崔河怕是又白高兴一场了。”
他说得缓慢又要条理,仿佛是在细声教导温芍一般,温芍听了,心里渐渐更不是滋味起来。
她对顾无惑说过的那些话……
她是明知道顾无惑对于那些有多忌讳的,却偏偏拿着刀往他的疤上去捅。
不过温芍不是不知错也不肯认的人,她略一思忖,很快便说道:“那日我……我也是太急了,说过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顾无惑轻轻应了一声,又说:“我已经忘了。”
他说完不等温芍反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眼下你母亲已经没事了,可你要再回去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温芍叹息一声,颔首道:“我知道。”
崔仲晖已经知道了她和顾无惑的关系,她也是摆明了放弃了母亲,与他们撇得一干二净的。
她其实已经回不去了。
就算回去了,崔仲晖也不会允许她继续陪伴在秦贵妃身边,甚至会为秦贵妃和崔潼引来崔仲晖的猜忌。
“跟我回南朔罢。”顾无惑沉声说道。
温芍没有说话。
但是她心里却明白,不仅是回不去,北宁也是再也留不得了的,她不想让满满离开她,而若是那样,她和满满日后就很可能会被拿来威胁顾无惑。
半晌后,她才说道:“我想最后见我母亲一面,可以吗?”
顾无惑不假思索立刻回答道:“秦贵妃才刚被放出来,她未必……能出来见你。”
其实顾无惑想说的是秦贵妃未必愿意出来见她,可于他而言秦贵妃是一个陌生人,是他国的皇妃,日后还有可能成为对手,可对于温芍来说,那是她的亲生母亲。
顾无惑没有忘记那日她对他所说的话,虽然诛心,可他也记到了心里。
既然能被她说出来,即便再是气急,也不可能不是无心的。他不愿自己在他人,特别是温芍眼中,是个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