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妈妈的时候,是他给她拥抱,是他给她依靠......
太多太多数不清的记忆将她裹挟,她停止了掰开他手指的动作,咬着牙用双手拉住了他。
那时她想,毁不掉他,那就毁掉自己吧。
她安静等待着他向大人告状,却听他说:“是我踩滑了,是姐姐救了我。”
......
“舒澜......?”
卢雅君的声音在颤抖,拉回了孟舒澜的思绪。
“舒澜。”
卢雅君在一瞬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不敢相信,不敢相信自己用心疼爱的女儿差一点杀了她的儿子。
“舒澜。”
卢雅君半跪在地上,伸手拉住孟舒澜的手臂,流着泪说:“舒澜,你快告诉我你爸说的都是假的,你从没做过这样的事,也没动过这样的念头。”
“你说......”
她摇着孟舒澜手臂,“你说啊!”
孟舒淮松开了孟震英,上前将卢雅君扶了起来。
老爷子冲张伯使了个眼色,张伯也赶紧上前将孟舒澜从地上拉了起来。
卢雅君无力靠在孟舒淮胸口,情绪难以自抑,一时痛哭不已。
谁也没有料到今晚的谈话会演变成这样的境况,孟舒淮安抚着卢雅君,缓和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现在还站在这里,那便是姐姐救了我的命。其余的,便不必再说。”
孟舒淮的话说完,卢雅君哭得更加厉害,这悲痛欲绝的眼泪里包含太多酸与苦。
她有错,她希望老天爷能惩罚她,而不是让后代积怨,自相残害。
卢雅君哭得停不下来,老爷子摆摆手,让孟舒淮带着卢雅君回宁园休息。
孟震英看着一旁颓然不振的人,深吸了一口气道:“远扬号是我答应过你妈要给你的资产,既然给了你,我便不会再收回,但若你日后不用心经营,再出现此类严重的纰漏,我自会找人帮你管理。”
孟震英担心卢雅君的身体和情绪,话说完,便也快步走出了茶室。
孟舒澜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浑身的气力,双手扶着椅子把手,垂着头沉默。
老爷子摆手让张伯回避,张伯一走,茶室便只剩下了祖孙二人。
今晚的争吵太过,却也让沉积在水底的淤泥浮出了水面。
对孟老爷子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他朝孟舒澜招招手,轻声唤她:“好孩子,过来爷爷这儿。”
孟舒澜的长发很好掩去了她此时的情绪,就连落泪也悄无声息,让人难以察觉。
冷心冷情这么多年,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为孟舒淮的一句话而流泪。
不是要斗一辈子吗?现在又说什么‘站在这里便是她救了他的命’这种话?
她的情绪反复游走在崩溃的边缘,孟老爷子再次轻唤她的名字,她忽地转身扑到老爷子跟前,伏在他膝上失声痛哭。
“爷爷,是我错了......”
“爷爷,你骂我吧......你罚我吧......”
“都是我的错......”
老爷子轻抚着他这位孙女颤抖的后背,长长一声喟叹,既是疼惜也有欣慰。
孟舒澜伏在老爷子膝头哭到浑身发抖,积攒多年的怨,就这样随眼泪轻易脱离她的身体。
她这时候想起来,原来江泠月当初说得一点都没错。
与孟舒淮明争暗斗这么多年,她并不是真正想要得到什么实际的利益,她热衷竞争,深陷于竞争,是因为只有与孟舒淮竞争,她才能感受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她这三十多年,常与否定相伴,别人否定她的性别,否定她的能力,否定她的价值,否定她存在的意义。
只有那个差点被自己推下楼摔死的弟弟从头到尾肯定她,支持她,毫无怨言收拾她留下的烂摊子,坚定不移做她最坚实的后盾,豁出命去保她们母女。
的确......
不是孟舒淮少不了她,而是她离不开孟舒淮。
“都是我的错,爷爷。”
“是我害清漪受苦......是我害舒淮受伤......是我害了孟家......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匆匆赶回茶室的孟舒淮刚好听见这一句,他脚步一顿,屏息站在门前,收回了正要推门的手。
孟舒淮回到了月华楼。
他没在茶室门前多停留,料想骄傲如孟舒澜,一定不愿意他听到那些认错反省的话。
只要他不曾听过, 也不曾说起,她就永远是孟家的大小姐,是不可一世惊才绝艳的孟舒澜。
月已升高, 薄雾萦绕,孟舒淮独自伫立窗边,抬头遥望那月色泠泠。
人们都道这孤高的月是这漫漫长夜唯一的光华, 是指引迷途旅人回家的明灯,怎么他看这月......心硬得很。
要和平分手,要互不亏欠,要离他远去, 还要说往后的路平坦。
有他牵着的路都不平坦?
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肩膀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医生嘱咐他, 要稳定心绪,忌情绪波动, 否则伤口还有出血的可能。
他轻笑,出血又怎么样?挨一刀也没见她有多心疼。
他心烦意乱收回视线, 伸手一拉窗帘隔绝了那道月光。
月光多美啊, 将他照得如此狼狈。
侧躺在床上,他又记起清漪生日那一晚。
与她第一次缠绵的吻就在这里, 为了不让卢女士发现, 一起躲在这张床上,偶然的同床共枕也是在这里。
她怎么那么大胆?看他生气就敢主动来吻他。
怎么那么听话?叫她张嘴就张嘴。
又怎么那么天真?这么放心跟他躺在床上接吻, 也不怕他把她生吞活剥了。
多么傻一姑娘,难过了哭, 害怕了哭,感动了哭,开心了还哭,他就没见过像她这么爱哭的人。
那么爱哭的人,怎么到最后说分手的时候,眼睛都不红一下?
他坐起身,在黑暗中摸到窗帘遥控器。
窗帘缓慢展开,室内的黑暗被一点点驱散,那银白的月光再次溢满这个房间,再次照亮他的眼,凸显他的狼狈。
他可以狼狈,但不能看不见她,不能感受不到她。
月光冰冷又如何?
至少......
她也陪他到天亮。
江南的清晨不允许江泠月睡懒觉,醒来推开房间门,一线金光浸染层云,薄雾缓慢下沉,浮于碧水之上,梨花簌簌落,如春雨翩飞。
小镇建筑连绵,青瓦上炊烟缭绕,不知谁家红糖糕香甜,惹得江泠月馋虫直叫。
她扶着木栏杆往楼下喊:“外婆,我要吃红糖糕。”
吴韵兰从厨房推窗,高兴应她:“我这就叫你外公给你买去。”
江明鹤刚从卧室走出来,听见祖孙俩已经给他安排得明明白白,嘿笑了一声,三两步走到院子里拱着手冲江泠月道:“微臣遵旨。”
江泠月被她这老顽童外公逗得直笑,摆摆手催促道:“快去快回啊江大人。”
听见两人逗趣的声音,刚起床的江若臻也赶紧说:“顺便打一壶豆浆回来啊江大人。”
眼看着江明鹤出了门,江泠月赶紧回房洗漱收拾,今天是她第一天进剧院见领导,迟到总归是不好的。
离开了北城,她的皮肤和头发都不再干燥,简单画了一个淡妆,她便匆匆下楼吃早餐。
之前江若臻提过想买下妙之姐姐家的院子,她过年没在家里待几天,根本没能见到妙之姐姐的面,这次回来,便想认真问问这事儿。
她问江若臻有没有找娟姨聊过,江若臻说:“之前闲聊过一次,没有详谈,这不你正好回来,改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你妙之姐姐。”
“行。”江泠月干脆应道:“我保准拿下!”
“你吃慢点儿。”吴韵兰在旁念她:“又没人跟你抢。”
江泠月放下手中的杯子,说:“今天要去见剧院领导,得早点到。”
她说着还催江若臻:“妈妈,你也吃快点儿,正好送我去剧院。”
“瞧给你急的。”江若臻放下筷子冲江明鹤道:“爸,你赶紧把你退休金交出来,好给你乖孙买辆好车,省得日后天天折腾我。”
江明鹤端杯喝了口茶,叹道:“江大人不堪重负啊!”
话说完,他又冲江泠月挤眼睛,“我的公主殿下什么时候给江大人请个外援?”
听出来自己外公的言下之意,江泠月撅了撅嘴不满道:“江大人才刚上任一天就不堪重负,看来江大人不是有心辅佐本宫,本宫这就另选贤能!”
江明鹤听了这话,故意说:“公主刁蛮,这辅佐之苦还是由微臣独自承受罢!”
江泠月气急,怒道:“江大人无故顶撞本宫,罚你今天不许抽烟!”
“好。”吴韵兰接话道:“罚得好!”
一家人聚在一起闲聊逗趣,格外有意思,江泠月吃完早餐,蹲在院子里挠小樱花肚皮,连声催促着江若臻出门。
江若臻不堪其扰,只好拎着包跟着江泠月出门。
两人顺着青石板路来到巷子口的停车场,江泠月本是专注于和江若臻谈话,没想到一转视线却看到一个眼熟的人。
她脚步一顿,“周耀?”
江若臻跟着停下,周耀赶紧迎上前来打招呼。
“你怎么在这里?”江泠月实在是难以置信。
周耀一本正经回答:“卢女士放心不下江小姐,这便让我继续接送江小姐上下班。”
“你......”江泠月一时语塞。
她还以为是孟舒淮的意思,若是孟舒淮的意思,她立马就能让周耀回去,可卢雅君......
江若臻在旁好奇问道:“卢女士是谁?”
江泠月蹙着眉,慢吞吞道:“是他妈妈。”
江泠月瞥了一眼停在一旁的飞驰,快速推辞道:“你回去吧,你这车太高调了,我坐着不踏实。”
本来像她这样的演员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流言蜚语,从前她不在乎,是因为她足够爱孟舒淮,现在她跟孟舒淮又没什么关系,她不想因为一辆车引来不必要的误会,回头有嘴也说不清。
周耀听了这话立马补充道:“卢女士说随时可以给江小姐换车。”
江泠月碰了碰江若臻手臂,示意她帮自己说两句话,结果江若臻却道:“那你就去吧。”
“妈妈,你怎么这样?”江泠月惊讶道。
她现在根本不确定是不是孟舒淮借着卢雅君的名义来接送她,她可不想再跟他纠缠不清。
江若臻一眼看出来眼前这位年轻人的为难,又冲江泠月说:“你先让人家交了差了再说明天的事,正好我跟你也不顺路,省得我再麻烦了。”
“妈妈!”
江若臻抽回手,催她:“你不是快要迟到了吗?快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没等江泠月开口,周耀赶紧说:“上车吧江小姐。”
江泠月不情不愿上了车,系好安全带之后赶紧给卢雅君打电话确认。
卢雅君昨夜哭过,接电话时声音略显沙哑,江泠月听出来她情绪不对,忙问她怎么了。
卢雅君没有细说昨夜的事,只叫她不要担心,说等她首演的时候来南城给她捧场。
因为这样一个小插曲,江泠月到最后也忘了问车的事情,莫名其妙就又接受了周耀接送她上下班这件事。
南城剧院虽然也是广韵旗下,但分管领导不同,江泠月早早就等在了剧院会议室。
陈墨礼紧随其后,看到她,既高兴又担心。
高兴是他这女主没换,戏也能顺利上演,担心是怕江泠月情绪出问题。
不过情绪一事对江泠月来说显然不是什么问题,她现在远离了是非,状态只会比在北城更好。
但因为个人问题影响到全剧组,她这心里始终是过意不去的,她试探性问陈墨礼:“这次项目迁移,咱们剧组里有没有同事不满意啊?”
“不满意什么?”陈墨礼疑惑道:“不是每人给了一笔补偿金吗?公司还给安排了专门的酒店,这么好的条件,北城那边多少人哭着想来咱们剧组呢。”
“补偿金?我怎么不知道还有这回事?孟......伴月给了多少钱?”
“每人十万,主演二十万,工资照发,补贴翻倍,这戏还没上演呢,各项福利就已经拉满了,你说说,是不是人人都想来?”
江泠月垂着眼不说话,心思又被那个远方的男人牵着走。
这人惯会玩这些攻心计,她可不会再上当!
今天见过了剧院的领导,也确认了《伶人》上演的各项细节,江泠月如今只需要用心准备,静待首演。
李天泽一案结束调查,多项罪状证据确凿,李家人上门求情,孟舒澜以接受集团内部调查为由闭门不见,孟震英更是因此事远赴美国处理遗留事项,躲得老远。
李家人求助无门,只得眼睁睁看着李天泽被依法审判。
但这也是李家多年作恶的报应。
李天泽一事牵动了集团多个项目,光是内部调查一事就耗费掉孟舒淮大半的精力,好在有老爷子的人从旁协助,所有事情都进展得无比顺利。
孟舒澜依照董事会的要求被暂时停职接受调查,她这些年鲜少能有空闲的时间,这次清漪险遭不测,她也反应过来家人对她的重要性,她能有这些时间陪着清漪,也算是因祸得福。
卢雅君并没有在往事上与孟舒澜计较,吵过的第二天,卢雅君还主动找了孟舒澜,为她当时的情绪失控道歉。
从前卢雅君在孟舒澜的眼里是“虚伪的小三”,是祸乱孟家的罪魁祸首,可她也不知道她这样的想法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就开始变了......
也许是因为江泠月?
她不确定。
她现在觉得,好心能演三年五年,温柔包容也能装个十年八年,但卢雅君三十年如一日地对她好,她该怎么相信卢雅君所表现出来的一切都是假的?
她不是个柔软的人,做不到像江泠月那样与卢雅君亲密无间,但至少她现在不再对卢雅君摆着一张臭脸,日常也愿意跟她多说两句话。
这段时间孟舒淮又为集团的事忙得团团转,总助办几位同事也轮流加班,工作强度一下子就提了起来。
冯靖远总和崔琦搭档办事,他时常向崔琦表达疑惑,怀疑他们这位上司的身体是铁打的,怎么他每天工作十七八个小时看起来还这么精神抖擞?是不是有什么保持精力的秘诀?
有没有秘诀崔琦不知道,但睡得少,不代表他不想睡,很有可能是睡不着。
听了冯靖远的提问,崔琦悄声道:“强撑罢了。”
强撑?冯靖远不理解,怎么他就做不到?是他不够强?
因为工作太忙,日常来往景山不方便,孟舒淮回到了瑶台住。
他不在家住的这几天,家里的郁金香又换了新色,浓郁的深紫,像他郁结不开的心情,分外沉重。他本想让周姨换掉,犹豫再三,最后又作罢。
楼下客房还是江泠月离开之前的样子,床品换了她喜欢的水蓝色真丝,香薰也是她平常爱点的那支红浆果。
衣帽间堆得满满当当,浴室的护肤品还放在她平时习惯取用的位置,就连她穿过的睡衣也整齐叠放在置物柜上,似乎随时都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回来。
孟舒淮的确是睡不着,所以每晚都得借助酒精才能勉强入睡。
周姨发现他每晚都开一瓶红酒之后,擅自把江泠月日常用的那支香薰放到了主卧里点,每次点上二十分钟就灭掉,熟悉的香气有了,他也不至于要喝那么多酒。
很意外的,孟舒淮睡得很安稳。
直到那支香薰被用完,周姨买了同款,但味道却略有不同,孟舒淮总算是察觉到了卧室香气的变化。
他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湿着,顺手捞起浴袍披上,匆匆就下了楼。
储物间里,他果然找到了周姨今晚点的那支香薰蜡烛。
明明是同款,怎么她用过的和新买的就是不一样?
多日的疲惫让孟舒淮心绪不宁,这时候看到这支全新的香薰蜡烛更是觉得烦闷不已。
他心烦意乱放下蜡烛关上了储物间的门,不想上楼却又执拗不愿意往客房去。
几番踱步来回,他关了客厅的灯,试图在黑暗的环境中平静心绪,但这无边的黑暗里似乎是有更加强烈的力量在将他疯狂拉扯,让他控制不住要往那个房间去。
他最终还是推开了那扇熟悉的门,室内很安静,夜灯因他的脚步经过而明亮。
灯亮了,他的孤独也变得具象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