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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蛇引(江枫愁眠)


它的确是死了,重伤潜入烬灭海的黄螭没能熬过去,死在了自己所创的层层秘境之底。
它是最后的龙裔,黄螭死后,世上再无龙族,唯有它早年所生的一窝后代,身上还残留着一点龙息。
那一支后代,便是黄玉。
重伤不起的黄螭设下烬灭海,为了阻挡敌袭,也为了让自己的子嗣找到自己。
从烬灭海第一层到黄螭所在的第八层,每一层对入境者来说都是噩梦,可每一层对黄玉来说,都轻而易举。
黄螭潜藏海底,流血凝为黄玉,诱使爱玉的幼子们来寻。
但最初的黄玉还是舍弃了它,或许是为了不被黄螭的仇敌殃及,又或许是有什么难处,初代黄玉们无视了黄螭的信号,就此隐入山林。
那山名韶,方圆六百里。
此后,黄玉在韶山繁衍生息,再也未出韶山半步。
这便是茯芍一族的来历。
黄螭身上只镌刻了它自己的事迹,三千年前黄玉灭绝的惨案依旧是个谜团。
传承结束之后,体内那霸道强劲的力量逐渐平和,变得温暖,变得充沛。
茯芍不知道黄玉先祖们为何会如此忌惮黄螭、以至于躲入韶山,但感受着体内中正祥和的力量,茯芍确信,黄螭不是浮清。
哪怕濒死,它也不曾动过吞噬黄玉、修补自身的念头。
否则,它没有必要将自己最后的力量封印在身下的黄玉中,留给前来的子嗣。
仔细想来,黄螭呼唤黄玉,果真是指望它们来救自己么?
兴许,它真的只是想把自己最后的力量和积蓄传承给后代罢了。
黄玉一族和其他蛇不同,他们注重家族、重视血脉,这一观念不会凭空产生,一定有所由来。
自然,这些都只是猜测。黄螭离世已久,黄玉也消亡于世,再没有谁知道当年真实的情形。
黄螭死了近万年,也就并无那场灾难的记载。
最后的线索断裂,关于那场灾难的一切都无从考证。
茯芍低头,透过五指看向自己的鳞尾。
不论当年是何情形,以至于初代黄玉们选择避世,回到最后,黄玉终究还是没有躲过浩劫,只剩下了她一蛇而已……
这股怅然刚刚升起,茯芍便猛地一惊——
不,不对,她不是孤身一蛇了,就在她的腹中,还有两枚和她血脉相连的生命!
她无父无母,受够了伶仃孤寂之苦,她的孩子绝不能再是如此。
陌奚……
茯芍抬头,望向困住自己的三百六十张咒纹。
金红勾勒的蛇瞳微微收束,那目色坚决坚定。
长尾绷紧,有瑰丽的玉光从鳞上流转划过。
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回去,回到蛇族的领地、回到同族之中,回到孩子的父亲身边。
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
在获得了黄螭之力后,破除这些符咒并不难,难办的是沈枋庭。
茯芍抚上心口,陌奚种的蛇毒还在她体内,可她默默呼唤了数声都不见陌奚的回应。
沈枋庭觉醒记忆后,隔了近一年才寻来,想必是做了充足的准备。
此处联系不上陌奚,便知沈枋庭十分了解陌奚的性格和毒技,是对症下了药。
他如此细心周密,只怕自己破了结界,外头还有更多的机关阵法挡在路上。
茯芍护着腹部,转眸沉思。
带着孩子,她不能强取,得摸清这里的地形,摸清那个陌生的沈枋庭。
她是顶级的女妖,她生来有魅惑人心的能力。

第一百零八章
担心被沈枋庭察觉, 茯芍没有再去破解咒纹。她闭着眼,暗暗吸收着体内的黄螭之力。
此前这股力量在她体内,像是水和油一样, 和她的灵力各不干扰;直到沈枋庭设阵往她体内注入了淬炼后的仙气, 那股黄螭之力和她的灵力才像是为了一致对外一般, 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黄螭之力松了口, 茯芍立刻将其吸收、化为己用, 以备不需。
这一方密室不见天光,如同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除了嵌在墙壁上的几盏灵玉灯外,只有一张拔步床。
四四方方的床大得像个小室,茯芍对此再熟悉不过。
这张床正是当年沈枋庭送来的聘礼之一, 花费了不少人力物力赶制而成,不料新婚初夜就被她的蛇尾顶破了床架。
茯芍不讨厌这等四面围成的床, 它像个洞穴, 符合蛇的喜好,适合独居, 却绝不适合交尾。
如今这四四方方的拔步床又出现在了她面前,而她的蛇身比上一世更加粗硕,要顶破它就更加容易。
也不知沈枋庭会不会留在这里过夜。
幽幽玉光之下,四周静谧无声。
极度的安静里, 茯芍融合着新获得的黄螭之力, 也融合着前后两世的记忆。
选择陌奚,并不是因为沈枋庭对她不好。
他依旧是茯芍感念的大师兄, 是她对人类最好的一抹记忆。
沈枋庭很好, 他将自己所见一切美好之物都奉送于她,譬如那朵可怜的毫菊;
陌奚从不会如此, 他根本就不觉得这世上有何美好之物,自然也就不会动心起念,产生欣赏之意。
那敏锐至极的蛇信并不乐于探索广大天地,只留神观察着她的一颦一蹙而已。
他永远只给她她需要的、她想要的。
同样的种族,使得陌奚方方面面都与她更加契合。
抛除交尾、繁衍上的习性,至少陌奚知道如何布置蜕皮的环境、了解蛇的语言、懂得变着花样讨她欢心。
沈枋庭视她为人,教她人的文化、人的思想,从前的茯芍可以为了他而努力接受这些,但在体会了同族的思想文化后,她断然不会再强迫自己挤进人类的壳子里。
人妖殊途,这话果然不错。
沈枋庭不能理解她为什么非要在高处、在暗处睡觉;不能理解她既修成人形为何却喜欢露出蛇尾。
她同样也不理解,人类既然吃肉,为何要对生肉弃如敝履,认为生啖是野蛮粗鲁的行径。
若她撕咬血肉,顶着满脸血腥去见沈枋庭,沈枋庭必瞠目结舌,急着为她施清洁术;
可换成陌奚,他不但不会惊诧,还会怜爱宠溺地舔去她唇角的鲜血,与她亲吻缠绵、分享她品尝到的美味。
若说沈枋庭和陌奚本身尚且还有讨论的余地,那么就双方所处环境而言,如何选择一目了然、毋庸置疑。
人界之中,除了沈枋庭,再没有一个人值得茯芍留恋。
他们讨厌她、畏惧她、排斥她,不论她多么卖力地冲锋陷阵,也不会有人念她半分好意。
妖族不同。
在妖族,有她甜美多情的小桃花、有可爱软糯的酪杏、有活泼好动的丹尹、有爱慕她的卫戕,还有芙梃的血亲。
那些小蛇——只是稍想一想,就令茯芍心尖柔软、满载欢欣。
人类和妖,或许终有相互理解的一天,只是茯芍等不及了。
她已等过一世,这一世,她要活得随心所欲,脱掉那层别扭的人皮。
她不是人,如何伪装都不会变成真正的人类。
强行融入人群,不过是东施效颦、徒惹人笑话而已。
前世的、这一世的,纷杂的记忆一一捋平;体内的黄螭之力也渐渐被吸收转化为茯芍自己的力量。
看不见天色,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在吸收了近半的黄螭之力时,密室的大门挪开,走来了沈枋庭的身影。
他朝她走来,提唇而笑,那笑有些苍白,茯芍在他身上嗅到了血气和一抹熟悉的气息——
陌奚找到了沈枋庭!
茯芍按耐住激动,伸吐着蛇信,极力从那丝寡淡的气味里分辩陌奚的信息。
乍看见女子吐出蛇信,沈枋庭脚步一顿,眉间微不可察地皱起,旋即又忍耐着展平。
踏入结界,他将带来的食物放在了茯芍身边,自己也跟着坐下,与床上的茯芍齐平。
茯芍扫了眼托盘上的食物,一瓷盅百合鲜虾粥,一叠荠菜肉沫春饼,两块芙蓉糕,还有一壶花茶。
这是符合人类贵女口味的食物。这个食量,在茯芍眼中还不够塞牙缝。
就是这么丁点可怜的食物,上一世在琮泷门,为了修真辟谷,她都没能尝过。
沈枋庭是天下修士的楷模,他绝对自律,严格执行着辟谷。以前茯芍馋得受不了时,无论怎样撒娇,沈枋庭都不会松口,如今她一个字没说,他竟主动端来了食物。
看来,他的确是在有意讨好她,想让她息怒。
“抱歉芍儿,这几天都没能来看你,外面有些事需要处理。”他先是同她道歉。
茯芍立刻追问:“是陌奚来找我了?”
沈枋庭仿若听不懂似的兀自道,“别担心,这一次我把你藏得很好。不会有人发现的。”
“这是哪里?”
茯芍顺势往下问,沈枋庭却不答了。他将碗筷摆到她面前,温和地开口,“我知道你委屈。就算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多少也得吃一点。”
这话没错,茯芍完全认同。
“太素太淡了。”见他不上套,茯芍不悦地用尾巴把托盘推开,“我要吃新鲜的鹿胎,喝加了蜂蜜的桃汁!”
她怀孕了,她肚子里有宝宝,不能委屈了口腹。
“鹿…”沈枋庭一时哑然,好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继而看向茯芍的蛇尾,上一世沈枋庭鲜少见到茯芍的尾巴,只有一次茯芍提前蜕皮,和两次床笫之欢时见过。
很多时候,他几乎忘了茯芍是妖。而今对着这条粗硕诡谲的蛇尾,他才有了茯芍是蛇的切实感。
这感觉让沈枋庭有些不伦不类的别扭。
见他连这点小事都不爽快,茯芍恼道,“我都被你囚在这里了,想要吃点好的,你还这么不情愿。什么‘对我更好’,陌奚知道我喜欢吃鸡肉后,可是专门圈了地养鸡供我吃的。”
被拿去和陌奚作比较,沈枋庭眉间不由得泄出一分戾色。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翻涌的血气,那里刚受了陌奚一掌,此刻喉中也还是腥甜一片。
“好,我知道了。”他妥协道,“这一餐你先将就着吃,明天我会给你带新鲜的鹿胎。”
茯芍不太满意,她现在就想吃。
发作之时,她想起了被自己抛之脑后的美人计,遂勉强点头,“好,别忘记了哦。”
端起瓷盅,她又道,“对了,我在这里实在无聊。师兄,你该不会真打算把我关一辈子吧?”
“怎么会。”沈枋庭抚上茯芍的发顶,“等外面安全了,我就带你出去。你想住在怡榭园还是琮泷门?又或者我们去韶山?”
茯芍想回淮溢,但这话不能当着沈枋庭面提。
“琮泷门……”她问,“浮清被你抽了仙力,现在的琮泷门是何光景?”
沈枋庭一笑,“是会让芍儿喜欢的光景。”
无端的,那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茯芍舀着瓷勺,“我才不信。只要是人类,就没有不讨厌妖的,从前我蜷着尾巴做人,他们都容不下我,如今我可不会再委屈自己。”
沈枋庭眯眸,“芍儿,你不想收回尾巴?”
“当然,”茯芍又有些委屈了,“外面的小蛇都可以露尾,凭什么我就要用人腿行走?在淮溢,还没成为蛇后时,我都不曾受过这等委屈。”
沈枋庭深吸一口气,“好,如果你不喜欢,那今后都不必收敛蛇尾。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对此说三道四。”
茯芍张了张口,最后还是用一勺粥咽下了喉中的话。
不,果然是不一样的,她想。
在琮泷门、在人界,甚至在沈枋庭眼中,长着蛇尾的她始终是个异端,哪怕如今沈枋庭答应,也是委曲求全的答应。
因为人类的态度,上一世的她将蛇尾视作不可见光的羞耻,纵然身体不适、陷在危急之中,都藏着掖着不敢放出。
但是在淮溢,她的这条尾巴是独一无二的至宝,就连不同种族的血雀、衾雪都为之赞叹。
她在沈枋庭眼中看到的是妥协,可陌奚眼中,则是全然的惊艳。
茯芍鼻尖有些发酸,她从不知道自己这般矫情,会为了这点小事就心生涩意。
可在沈枋庭那无奈的目光下,她就是忍不住思念陌奚。
若陌奚在此,一定不会像沈枋庭这样勉强。他会搂着她、绞缠着她,用蛇信触吻她的额角眉梢,赞叹她的美丽。
茯芍吃不下了,总觉得哪里不够舒坦,她想吃酪杏做的饭菜。
放下粥,她盯着那瓷盅瓷勺,陡然发现了不舒坦的原因——不仅是厨艺的问题,更是因为不习惯用具。
陌奚同她吃饭时,用的全是玉具。
回想起来,成为王后后,陌奚案上的笔也全都换成了玉雕笔。
陌奚……
自己突然消失,他一定急坏了。
感受着体内的毒丝,茯芍彻底明白了陌奚为何会性情大变、为何不惜激怒她也要给她种下蛇毒。
她既先和沈枋庭结为道侣,在陌奚眼中,她定然会选择沈枋庭。
他抱着这样的想法,所以才会每每见到沈枋庭后情绪大起大落。
这一推测不无道理,如果不曾有过这一世的体验,此时她一定如陌奚所想,欣然投向沈枋庭;但重活一世,她体会过了妖界的畅意,便再难容忍人类的束缚规矩。
茯芍难以想象,以陌奚那样强的控制欲,出门住宿都要对店小二施控制术才放心,他是如何忍受日复一日的患得患失的。
他能忍到沈枋庭入侵蛇宫后才给她种毒,实属不易。
对着瓷碗里的粥,茯芍胃口全无。
这瓷再好也不是玉,是人为的烧制塑形。
沈枋庭沉默,半晌后,再度哄劝:“就这么吃不下么?”
茯芍看了他一眼,她想回家,回淮溢,回蛇宫。
和陌奚绝妙的蛇毒血液相比,这碗粥实在无味,叫她吞不下去。
为了尽快回巢,她压下心中情绪,倚着结界淡淡道,“自己吃好没意思,师兄,陪我一起好不好?”
沈枋庭闻言,脸上的沉郁一扫而空,他几乎是有些受宠若惊道,“好,我陪芍儿一起。”
茯芍眸光微移。
如果是陌奚在这里,一定能听出蹊跷。
蛇绝不喜欢分享食物,雄蛇还会讨好雌性奉上猎物,但雌蛇绝没有这样的习惯。
这任何蛇妖都明白的道理,沈枋庭却不知晓。
他是该受宠若惊,茯芍想,陌奚第一次想给她种毒时,她便是邀请他共同进食。听到邀请的陌奚登时欣喜得打消了阴戾。
让雌蛇主动分享食物,可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沈枋庭同样欢喜地持箸,与茯芍分吃了盘中的食物。
“我还有事处理,芍儿,你再自己待一会儿好么?”用了膳,沈枋庭便要回去,他留下了几本书给茯芍,“若是无聊就看书打发时间,我会尽快回来。”
茯芍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沈枋庭一走,她立即收敛了表情,继续融合黄螭之力。
密室门外,沈枋庭眼睫微垂。
他望着手中的空盘,长久地伫立。
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沈枋庭终于抬步,朝外走去。
他知道的。
茯芍向来不擅长撒谎,沈枋庭不了解蛇的习性,但他了解茯芍,分得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没关系,沈枋庭深吸一口凉气,他的妻子只是被邪妖蛊惑了。
二三斜阳射入沈枋庭眼底,晃得沈枋庭微微眯眸。
一连九次传送,他回到了琮泷门。
夕阳靡醉,池水潋滟,花鱼鸟树,外面的世界有太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东西。
世人如此,茯芍亦是如此。
上一世,她被浮清的虚伪迷惑;
这一世,她又被妖界的花哨迷了眼。
沈枋庭想,她需要在密室里多待一阵子。
那里很安全,不会再有人伤害她。
等她静下心来便会意识到,谁才是她唯一的依靠、是她值得信赖的存在。

这一次不消他劝,茯芍迫不及待地开始进食。
为了俘获沈枋庭, 引诱他带自己出去, 她尽量吃得斯文, 一次只咬半口, 半口倒要嚼上二三十次。
这极不符合蛇类进食方式的吃法让茯芍累极了, 可她眼见沈枋庭脸上露出了虚幻的满足。
看来不论是人类还是妖畜,雄妖总是乐于见到雌性吃下自己带来的食物。
沈枋庭立在茯芍身前,看她坐在那张精细的拔步床上咀嚼血肉。
尽管这一世的茯芍和上一世有所不同,可不管她变成什么样,都是他的妻子。
沈枋庭不在乎什么人妖殊途, 只要茯芍能健康地陪在他身边,莫说茹毛饮血, 即便是想要人肉, 他也可以暗中供养。
看着茯芍吃完了鹿胎,沈枋庭摸了摸她的鬓发, 照旧起身要走。
转身之际,他的衣角被茯芍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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