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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蛇引(江枫愁眠)


沈枋庭说得铿锵,可却是字字泣血。
他能骗陌奚,却不能欺骗自己。
心脏刺痛,剑上的压力却陡然一松。
那恶毒的话语亦令陌奚痛苦分神。
沈枋庭精神一振,抓住机会,霍然扫剑上挑,将陌奚挥退。
他自己亦后撤二里,不等他调整喘息,那巨大的碧蛇突破了剑阵,朝他张口喷吐毒雾,蛇尾也横扫而来,卷向他的腰际。
沈枋庭剑指夹符,黄色的符箓上是黑红色的血纹。
他抛出符咒,在蛇口大张之时,一剑刺穿符咒,捅入蛇口之中。
嘶——幻蛇怒鸣,之后的陌奚亦是十指颤抖地覆上双颊。
不、不……不会的!芍儿喜欢他这张脸,多少次夸赞他美丽。
他们已经有了孩子,是茯芍最看重的孩子!就算回忆起了过去,她也不会如此绝情,不肯再多看他一眼——
可事实就是如此,在恢复记忆后,茯芍决然地离开了蛇宫。
没有入侵者的痕迹,她是主动离开的,连声道别都吝于留下。
她爱的是沈枋庭。
她可以为了他忍辱负重地留在琮泷门、可以为了他出生入死,更是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献祭自己生命。
沈枋庭、沈枋庭、沈枋庭!上一世、这一世,她心里的只是沈枋庭。
上半身幻回了人形,茯芍捂着额头嘶嘶吐信。
她撞得头骨生疼,也才撞破四张法阵。
剩下五张阵法如坚山一般挡在前面,高不可攀。
茯芍抚上了腹部,短时间内,她是无论如何都硬闯不过去了。
这样不行,须得换个法子。
她抬手,指尖触上了法阵,试图寻找破阵秘钥。
刚一连接阵法,汹涌冰冷的法力便叫嚣着卷席而来,砭骨的痛意自指尖蔓延,茯芍登时退开,切断了和阵法的联系。
她捂着刚刚触碰过法阵的手,沉重地望着五张阵法。
这上面的力量竟如此凶煞,别说深入解密,就是碰一碰都让她心有余悸。
沈枋庭、师兄……茯芍蹙眉,记忆中那个正直、仁义的大师兄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就连他留下的传送阵都这样邪煞暴戾。
越是了解现在的沈枋庭,茯芍便越是心惊。
若自己这次未能逃出,在这里和回来的沈枋庭撞面,后果不堪设想!
她可不想和白素贞一样,一辈子关在塔里!
茯芍大幅摆动蛇信,用尽全副感官,焦急地寻找其他出路。
沈枋庭从苏醒起便布置了这方秘境,他本就是周密之人,整整一年的准备,此间阵法环环相扣,层层加密,毫无错漏可言。
茯芍寻了一圈,没有破口、没有薄弱之处,也没有任何利用的机关、工具。
焦头烂额之际,有些许熟悉的气味传达到了她的蛇信。
她顿了顿,细细品尝着——
是土灵的味道。
她捕捉到了阵法之外的土灵。
点点微弱的灵光悬浮飘动着。
宛如北斗,茯芍站在瑶光处,感应到了远处的天枢天璇。
她与它们相距甚远,可有一丝微弱的星线连接了彼此。
茯芍愕然。
隔了整整五张加密的传送阵,她竟能感受到外界的土灵气,继承黄螭之力后,她对土属性的掌控好像加强了许多。
抓住这丝纤细的星线,茯芍豁然开朗——
有土灵,就说明外面有土、有石、有玉。
只要连接足够的土灵,她便能用土遁或是化玉之术躲进土石当中,借物转移、遁逃出去!
只是要穿过足足五张大阵、联系上外面的土灵,成功率微乎其微,换作从前的茯芍根本不可能实现。
而今虽继承了黄螭之力,但要一次穿过五道阵法,茯芍心里并无把握。
心跳一滞,陡然间,她察觉埋在心脏和内丹里的蛇毒变得炽热——
这热度近乎滚烫,再不能被认作错觉。
即便是陌奚蜕千年蛇皮时,茯芍体内的蛇毒都没有过波动,现在却烫得茯芍气血上涌、呼吸滞塞。
她按住心口,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随着发烫的蛇毒在心脉里蔓延。
陌奚……他出了什么事么?
符咒化火,被沈枋庭一剑捅入幻蛇喉中。
符咒入蛇,化为烈火朱雀。
伴随着一声玉碎高嗥,朱雀展翅,领着熊熊烈火在幻蛇体内冲撞撕啄。
天穹之上,暗绿与明红两股法力鏖战颤抖。
朱雀长喙尖利、身形如梭,如引了红线的绣花针在幻蛇体内刺入又钻出,焚烧着它的脏器、啄穿了它的皮肉。
沈枋庭眼见那幻蛇嘶吼惨叫,被体内的炽火朱雀搅得痛不欲生,这一剑已然将它中伤,可霍然之间,疼痛鸣啸的幻蛇突然停止了挣扎。
空气中涌起了浓郁的水汽,点点水滴化作浓雾,遮蔽了半座城池。
那雾非白非灰,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绿色。
浓雾遮蔽了幻蛇,亦遮蔽了和它交战的朱雀。
在看不见的雾后,朱雀的嗥啸渐渐微弱,直至消失。
“不好。”卫戕立刻扬声,号令妖兵,“立刻撤离!”
咔啦——
最后一刀,人类的防护结界在丹尹的爪刀下坼裂破碎。
少年蛇瞳亢奋地竖起,像是钻入了树洞的蛇,看见了里面脆弱无妨的雏鸟,正欲饱餐一顿。
但在嗅到空中灰绿色的水雾后,丹尹脸上的狂热肉眼可见消退。
他不甘心地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人类,最终还是放弃到手的血肉,折身跟着卫戕返还。
还没有见到芍姐姐,他可不打算死在王毒里。
屏障之后的修士刚做好了迎战丹尹的准备,就见他骤然离去。
他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然而下一瞬,天地被灰绿色涂抹覆盖,眼前一切都隐匿在那浓厚的雾气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茫茫一片。
雾气起的瞬间,沈枋庭立刻屏气。
长剑法光亮起,三张金符护于身前,为他覆上三重护身罩,一曰防力,二曰防煞,三曰防邪。
金符影散,有了这三重防御后,沈枋庭犹未敢松懈,依旧敛息屏气。
幻蛇匿入浓雾之中,失去了踪影。
浑浊的雾气间,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沈枋庭索性闭眼,放开神识,以神识感受外界。
半刻之后,他蓦地睁眸,脸上出现两分错愕。
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不止是肉眼,就连神识都被这片浓雾蒙蔽,察看不到任何外物。
失去感官和神识,此时的他丧失了所有认知。
握着剑的手紧了两分,腕口扯断毒丝时流下的伤口迟迟未能愈合,随着沈枋庭每一次用力,都有鲜血往外溢出,一路延至剑尖。
血液坠落,未及落地,就消失在了半空——
并非无端消失,乃是被绿灰色的毒雾蚕食!
沈枋庭拧眉,能蒙蔽他的神识,这绝非普通的毒雾,已到了领域的境界。
他从未见过陌奚使用这张领域,即便是上一世屠琮泷门,陌奚用的也不过是水莲域而已。
这是他新学的招数?不,如此强大的领域不可能在旦夕之内学会,这该是他藏的底牌。
沈枋庭骤然回身抽剑,剑气凛然,划出锋利的平弧。浓雾薆薆,什么也看不清,但这一剑斩去,触上了强韧的抵力。
剑风扫过,沈枋庭才见浓雾之中露出一片碧色的蛇鳞。
他眉心愈紧。身下有寒意逼来,无声无息,若非数百年的实战经历,沈枋庭根本察觉不到。
依赖纯粹的本能,他虎踔而起,在他起身的同时,浓雾里破出一条蛇尾,鞭在了他方才所在之地!
沈枋庭持着剑,警惕四周的同时冷嗤道,“这就是你的底牌么。比起那什么水莲域,这种污浊的沼泽的确更适合你,陌奚。”
话音落下,他后心倏地发紧,沈枋庭转步横剑,这一转身,出现在他眼中剑下的赫然是大张着的蛇口!
巨口深渊般无底,毒牙长过小臂,尖端流下黏腻的毒液,如蛛丝般缠慢蛇口。
沈枋庭低喝一声,长剑显威,数倍大的剑影在剑上将其,一剑挥斩斜下!
嘶——!
巨蛇后撤,鬼泣般的蛇鸣贯穿了沈枋庭耳朵,细网一般裹缠着他的识海。
“呃…”他左手捂着太阳穴,被着声音晃得眼前昏花,喉头发甜。
头疼耳鸣之际,那混杂阴冷的蛇鸣中夹杂了一声质问,径直响在沈枋庭识海深处——
“她在哪里!”
沈枋庭咬牙,“你休想…”
“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蛇鸣愈响,像是万千毒蛇在此起彼伏地悲泣,嘶鸣中的质问也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哀绝,染上了疯狂的色彩。
沈枋庭几乎被这万蛇哀鸣逼疯,他忍无可忍地喝道,“她是我的妻子!与你无关!”
这一声嘶吼后,沈枋庭猝地呕出一口鲜血。
不好!他瞬间意识到,自己中了陌奚的幻术,气息已被他打乱!
果不其然,沈枋庭失去冷静之时,伏在毒雾中的毒蛇瞬间绞缠住了他的身体。
冰冷腻滑蛇鳞勒紧了他,沈枋庭瞳孔骤缩,可他没等来死亡,那对他施展幻术的毒蛇比他更加紊乱。
“她爱我,她是爱我的!”看不见首尾的巨蛇在浓雾中摆动,发出尖锐凄厉的尖啸,声音震得沈枋庭耳膜欲裂。
他极力定神,运转周天护住心脉内腑等要害,从毒蛇紧绷的语气中找到了转胜之机。
是了,陌奚不会杀他。
若他杀了他,就永远见不到茯芍了。
或许,他可以利用这一点同他周旋。
“爱?”他被困在蛇尾之中,一边酝酿咒术,一边冷笑,“你这等邪妖如何懂爱?你的爱不过是用蛇毒、用幻术蛊惑她;拿铺张侈糜的财宝引堕她;借外物之形妆点自己媚惑她!”
“她爱你什么?她爱的是幻术、是金银财宝、是繁花草木。你?你这条藏头匿尾、躲在烂泥里的蛇,抛除那些外物,你还剩下什么!”
“聒噪——!”带着浑厚妖力的怒吼震动九天,妖力所荡,树木弯折,土石迸裂。
已退至百里外的卫戕血雀丹尹三妖皆是一怔。
他们跟随陌奚千载有余,还是头一回听见他这般怒吼。
“我说得可有不对!”沈枋庭丝毫不怵,语气愈发强硬,“说到底,你不过是烂泥塘里的一条虫子。胆小懦弱,只敢躲在泥下;贪生怕死,连和人厮杀都不敢,只会用毒、用这些旁门左道的手段!”
他说完最后一字,再也撑持不住,在巨蛇的碾压之下哇得呕出大片鲜血。
沈枋庭嗤笑着抬眸,却再没看见陌奚暴怒的反应。
巨蛇沉默着,良久,发出怒极反笑的一声轻呵。
“那么你呢。”悄然之间,硕大的蛇首突然出现在沈枋庭身后,车轮大的蛇瞳亮着幽幽翠芒,照应出了沈枋庭涨红的脸。
沈枋庭扭头,冷凝着身侧的巨蛇。
“我用蛇毒、幻术蛊惑她;拿铺张侈糜的财宝引堕她;借外物之形妆点自己媚惑她。你呢,你就光明正大了么。”
陌奚呵笑,“上一世的沈枋庭或许是吧。但这一世——”
蛇首贴近了沈枋庭,蛇信擦着他的耳尖过去。
“沈枋庭,如今你我最大的不同,就是你比我更加虚伪、更加无能。”
沈枋庭怒视着陌奚。
“我不在乎生灵涂炭、不在乎赔上整个淮溢,为了找到她,我什么都不在乎。可你,你想守卫自己的妻子,还得藏着掖着、瞒着所有人;来与我会战,还要扯上一面斩妖除魔的大旗。”
他呢喃低语,“真是可悲至极。”
那蛇尾忽地层层松开。
沈枋庭一愣,不明白陌奚为何要放开自己。
“你想得没错,我不能杀你,杀了你,我就再也不知道芍儿藏在了哪里。”浓雾之中,响起了笑声,那笑声如山泉流动,悦耳动听,又夹杂着几分痴意。
“放心,为了茯芍的安危,我也不会告诉人界,这场兵灾是为何而起。”
“但我倒是想知道,茯芍爱的那个大义凛然、心系苍生的大师兄,如今还剩下几分?若她看见你为了儿女情长,拉上无辜百姓陪葬,她对你还会有爱可言么。”
那笑声渐远,朝着沈枋庭身后人界护屏而去。
沈枋庭一怔,僵在空中,举步不能。
他维持不住那虚张声势的表情,握着剑的手臂垂了下来。
陌奚的算盘打错了。
茯芍,早就不爱他了……人界是存是亡,她都不爱他了……
无所谓,沈枋庭涩然提唇,就让陌奚误会下去。
反正茯芍在秘境之中,不可能出来。
外面如何都好,一切都与她无关。
他没有阻拦游向城池的幻蛇,反而因此逃出了险境,获得喘息之际。
被浓雾遮挡,沈枋庭看不见陌奚对护屏做了什么,更没有看见,护屏之后、天地一线之处,有点点黄色的土灵腾升而起。
它们柔和地汇聚一处,仿佛大地倒灌了一注碎星。
万千土灵被谁召唤而来、与某处产生了共鸣。
微弱的蛇鸣从土灵汇集处响起。
土石微颤,下一瞬,一条覆满黄玉的小蛇从地中钻出!
破土而出的茯芍睁眸,一抬眼,星辰满天。
她出来了!
她欢欣地变回人身蛇尾,伸吐着蛇信,确定自己终于从秘境中逃脱。
点点土灵还残留地上,未及散去。
茯芍勾唇,伸出蛇信碰了碰那些浅黄圆润的小光点,感念它们的助力。
陷在点点光晕之中,茯芍仰头,深吸一口气外面的空气。
外面的世界如此多彩、如此绮丽,不管几岁,她始终被这广阔无垠的天地吸引。
茯芍从未如此激动。这等感动,就连突破韶山时都追赶不及。
她迫不及待地辨别方向,寻找回巢的路径。
一扭头,和身前粲然的星空相反,身后是浊雾一片,乌泱泱地覆盖了半边苍穹。
茯芍大惊,一眼认出那是陌奚的功绩。
她立刻腾空,朝着浓雾处疾驰赶去。
随着距离靠近,她看见底下全是逃命的修士。
有的飞着飞着忽然眼珠一翻,口吐白沫,从剑上摔了下去。
“快跑!”拥挤的人群里携着惊呼,“蛇王屠城了!”
听到这话,茯芍连忙提速,于仓惶的人海逆行,全力朝浓雾飞去。
到了近处,她才发现那浓雾比预计得更加可怖。灰绿色的一片,宛如黏稠的沼泽,什么也看不清。
城池之下,尸横遍野,全部都是整尸,没有一点伤口,唯有肤色蹊跷地发绿,呈现出和雾气一样的灰绿色。
“唔…”强烈的水腥气钻入口中,茯芍捂住嘴,不敢想象这难闻的气味居然会是陌奚的蛇毒。
她小心地从人类尸体上游过,四处寻找陌奚。
大雾浓厚,水腥难闻,她看不见,也嗅不准,更不敢冒然出声呼喊,怕惊动了不知在何处的沈枋庭。
游了一段后,茯芍不愿这样无头绪地寻找下去。
她正要触动心脏里的毒丝,忽然间,有碧色的妖芒在她头顶亮起。
茯芍抬头,就见雾气之中,一双巨大的蛇瞳正盯着城中的自己。
没想到如此容易就和陌奚相遇,茯芍喜出望外,正要唤他,忽有声音响起。
说不清声音是从那隐天蔽日的巨蛇喉中发出的,还是径直响在所有人的识海之内。
巨蛇盘踞了整座城池,妖冶的竖瞳锁定了城厢处的茯芍,陶醉地喟叹——
“芍儿,你终于愿意来见我了。”

茯芍脸上的喜色逐渐褪去, 从陌奚的话中读出了两分怪异。
她好不容易才逃离了沈枋庭的禁锢,可在陌奚口中,倒像是她故意离开、不想见到他似的。
不等茯芍张口分辩, 她的身体骤然腾空。浓雾之中, 自她身后刺出一条苍墨色的蛇尾。
尾尖缠上了茯芍的腰肢, 将她举至高空, 平对着那双车轮似的蛇瞳。
巨蛇张口, 黏稠的蛇毒布满其中,一股强烈的甜腥味扑面而来。
“陌奚!”茯芍疾呼,下一刻,她被直接丢入蛇口之中!
“芍儿?”沈枋庭正要乘隙离开,转身之际陡然听见了茯芍的声音。
毒雾蔼蔼, 沈枋庭神识之内灰茫一片。雾隔绝的不仅是视线,还有声音。
方才那一声疾呼朦胧模糊, 沈枋庭并没有真切听清。
“芍儿——茯芍!”他御剑在雾中疾驰, 扬声呼唤着,毫无回应。
沈枋庭额角渗出细汗, 比起陌奚屠城,此刻他的眸中才充斥了慌乱。
他一边高呼,一边告诉自己茯芍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密室被困在九张传送阵中,罩住茯芍的结界上有血纹三百六十道, 每一道都倾入了强大的咒力。
他花费了一年的精力构筑这间密室, 茯芍绝不可能在短短几日之内逃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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