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红以外,黑白灰这三种颜色又有所区分,黑色为首,灰色次之,而白色则是最丑、最羸弱的颜色。
它是苍老、是病色。
如果衾雪出生在白狐当中,他尚且不会如此在意自己的毛色,可他偏偏出生在全是赤狐的王族当中。
如果他是雌狐,情况亦稍好一些,可他又偏偏是一头雄狐、一头需要倚仗华丽皮毛去吸引雌性的雄狐。
所有最差的情况都叠加在了衾雪身上。
他天资聪颖,是一众兄弟中天赋最高、修为最强的狐狸,但不管是谁,在谈起他时都只有怜悯。
“可惜了,十三王子要是只赤狐该有多完美。”
“别说赤狐,就算背上有一点赤色都好呀,怎么全白呢……”
“就算知道他身体康健,可看着那头白发也总觉得病恹恹的。”
“告老回家的老丞相,老得路都走不动了,毛也没他那么白吧……”
这些窃窃私语无时不刻环绕着衾雪。
他当然可以用幻术改变自己的毛色,但他的尊严不许他欲盖弥彰。
一只故意施法把毛染红的白狐,听着只会更加可笑。
直到淮溢大军攻下王城,整个玖偣王族都被蛇王屠杀,他却因为这身和王族截然不同的白毛逃过了抓捕。
玖偣的残余势力跟随他来淮溢报仇雪恨,他们潜入蛇宫,埋伏到蛇王的卫队里,为了找到时机刺杀蛇王。
这是孤注一掷的计划,再无后续打算。
他们都知道,狐族已无复国的机会了,妻儿老小都死在了淮溢的刀下,他们来此只为报仇,不求活命。
果真如此么……
衾雪想,如果他是一只赤狐,那么这些狐狸也未必就心灰意冷。
只因他身上没有一点王族的毛色,他们便也不觉得他能光复王族、延续赤狐后代。
潜入蛇宫,衾雪能用法宝遮掩修为,可那一身贵族之气始终磨灭不去。
一副清高的模样,却配了一身丑陋的白发。
他成了营中其他雄妖取乐的对象,时不时就有妖拿这落魄的丑贵族发泄戏耍。
蛇宫中的军官放之任之,他们自己都看那只白狐不顺眼。
茯芍终于知道了衾雪屡屡受伤的原因。
她义愤填膺地拍桌而起,“一群目光短浅的小崽子!”
他们一群雄妖,管人家漂不漂亮干嘛!那千年修为才是真的!
她尚且为了淮溢大局而忍耐,一群仲妖倒是拼命把妖往外赶!
“岂有此理。”茯芍提裙往外走,“我去教训他们!”
衾雪错愕地看着茯芍怒气腾腾地往外游。
鄙夷白毛的不止是狐狸,妖兽大多追求鲜艳、华丽的色彩。
她难道没有看见,自己这一声丑陋的白毛么……
直到酪杏从药房里跑出来问:“芍姐姐,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校场,找那里的校尉好好谈谈!”
茯芍脸色紧绷,酪杏直觉她绝不仅是去“谈谈”而已。
她连忙拉住茯芍,“芍姐姐,你是医师,冒然插手军务必会惹来王上的猜忌!”
茯芍冷静了一点,觉得她说得有道理。
自己直接出手属于越权,蛇王对她客气,她也要尊重王权才行。
“她说的没错。”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茯芍扭头,见衾雪跨出门槛,目光复杂地看着她:“只是小事,你不必为了我惹上麻烦。”
“虽是小事,可没完没了的也太熬磨。”茯芍瞥了眼他皮肤上被蝎针燎出的毒痕,无奈地先对小杏道,“金丝蝎毒解药,还是中品半份。”
小杏见她神色缓和了许多,不再要冲去校场了,才嗳了一声回药库找药。
她很快回来,把药交给了茯芍,依旧是由茯芍打开确认过了再递给衾雪。
“先疗毒吧。”她道,“你放心,我虽无权管辖军务,但一定会和王上提。你别走……别和那些小妖计较。”
衾雪捏紧了瓷瓶,雨凇似的眼睫半瞌着,遮住了眸中的暗光。
他再度复杂地打量了一眼茯芍,目光落在雌蛇裙后金玉般华美的蛇尾上。
如此瑰丽,即便他并非雄蛇,也觉国色天香。
注目良久后,他低声道,“你…不觉得我丑陋么……”
茯芍摇头宽慰,“白也有白之美,我亦爱白璧。”
蛇的眼睛看不见颜色,她们通过体型和气味来判断美丑。
在成妖化形、拥有了人类的视力后,雌蛇们同样也喜欢鲜艳的蛇皮,但主要的标准还是围绕着体型和气味。
茯芍并不歧视白蛇,对白狐狸就更加无有所谓。
反正他们又不是同族,她管人家什么颜色呢,那是他未来伴侣该操心的事儿。
“再说,”她安抚鼓劲道,“实力比外表更重要。我不在乎你的容貌,只知道你是一头很强的妖。”
衾雪一怔。
这是第一次有雌性对他说这样的话。
她不在乎他的容貌,却觉得他是一头很强的妖。
强烈的羞赧、震撼,以及一丝隐秘的欢欣充溢了衾雪的全身,令那比常人更白的皮肤上透出薄薄的红粉。
“我…”几次嗫语,他都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才挤出了一个没头没尾的,“好。”
好?茯芍眨眼,好什么?他听进去自己的话了?
不等她多问,那抹白影掠过她匆匆离去,转眼走出了医师院。
背影颇为狼狈,拐角处还差点趔趄了一跤。
“他怎么了?”茯芍扭头问酪杏。
酪杏心情愈发沉重,半晌,五味杂陈道,“或许,是去筑巢……”
茯芍颔首,“也好,在我找王上肃清霸凌风气之前,他筑个巢单独住也好。”
酪杏听得一噎,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闭嘴。
算了,芍姐姐无意于他,她又何必急着戳破呢。
“千年以上的白狐?”
陌奚听了茯芍的诉说, 思索道,“各国贵族里狐妖不少,白狐也有几头。”
眼下这个时候, 突然出现在蛇宫里的白狐十有八九是玖偣那条漏网之鱼。
如果真的是他……
看着双眸清明的蛇姬, 陌奚万分庆幸自己让茯芍提升了修为。
如若不然, 茯芍怕是已被媚术所迷。
“我知道了。”陌奚颔首, “若非卿相告, 险些坏了大事。”
这温和嗓音和衾雪形成鲜明对比,茯芍一阵恍惚,忍不住喃喃:“您真的太和气了……”
外面一个武弁看下级都是趾高气扬的,那头白狐也是,即便处处客气, 身上那股清傲之气也始终磨灭不去。
再没有谁比蛇王更亲和待下了。
蛇王一哂,“不, 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茯芍想起他对自己冷淡的那一回, 安抚道,“不是您的错, 是那些妖辜负了您的心意。”
她也险些误解了蛇王,被他推拒。
好在蛇王很好哄,只要解释,他就一定会听。
如此想来, 这么多年、宫中这许多的妖, 要么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蛇王的好意,要么察觉之后连哄他一句都不敢, 以至于蛇王称王两千年, 竟没有一个朋友。
果然孤王。
陌奚看着茯芍对自己流露出怜爱,就知道她完全没有听出风花雪月, 往别处想去了。
他又是无力又是好笑。
茯芍安慰了陌奚几句,起身要走,“那我就先去蛇田啦。”
“等等。”陌奚唤她。
茯芍回头,一条墨青色的披肩落在了她身上。
披肩上绣满了古老诡异的暗纹,布料轻薄,上面的色彩却沉闷,散发着毒蛇特有的绮丽。
陌奚将它披在茯芍身上,修长的十指仔细地在她颌下系结。
“入秋风凉。”他整理着披肩,温声细语,“不要在蛇田待久了,刑司阴邪之气太盛。”
茯芍所修并非邪道,即便吞噬了二十七颗妖丹,她身上主导的也还是温润中正的仙气,容易被邪气所侵。
茯芍扭头,看向肩上那一块繁复的纹样,低头用蛇信碰了碰。
“这是……”她微讶地看向蛇王,“您的气息?”
陌奚没有说话,只是浅笑,目光缱绻如水。
他身后的尾尖朝茯芍探去,却在离她半尺不到时骤然停下,克制地碾压伏地。
四目相对,茯芍倏地有些心悸。
「不,我也不是对谁都这么和气。」
莫名的,这句话又回到了她耳边,叫她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可又一晃而过,不留痕迹。
“收到消息,大军下月初二就要回城了。”在茯芍不知所措时,蛇王再度开口,恰到好处地打断了逐渐怪异的气氛。
“宫中会为将士摆宴洗尘,卿若想看,我就叫祠部多添一席。”
茯芍从那奇怪的感触中抽出身来,连连点头,顺着陌奚的话转移注意力,“我想看!”
陌奚应道,“好。”
他再没有多余的动作了,如往常那样同茯芍告别,让茯芍稍稍松了口气。
走出寝殿,游过半面玉阶后,茯芍有所感应地回头。
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每一次蛇王都站在门口,目送自己。
秋风掠过,风里裹挟着寒意。
茯芍抓着披肩的边缘,嗅着上面幽雅的水莲清气。
那无端的心悸再一次出现。
想起甜美的丹樱,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在自作多情。
不过披肩还是好看的,茯芍披着去了蛇田。
近来蛇田旁增加了一些石凳,刑司的妖闲暇时会来这里坐一坐。
这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奇观。
那时的蛇田恶臭难忍,一般的隔绝咒术都挡不住那股恶气,来这里倒尸体是个苦差事,谁都不愿意靠近。
自从茯芍改造了蛇田,这里便成了刑司的后花园。
忙碌之后的刑司官吏都愿意来这里坐一会儿,看看假山玉树,观观藤蔓小溪。
见了茯芍,在这儿休憩的几名仲妖起身行礼,“茯大人好。”
几个月下来,他们已然知晓,这头顶级雌蛇和其他大妖不同,并不嗜杀好虐,也不爱拿弱者取乐。
如今再遇见茯芍,他们固然敬畏,但也不至于诚惶诚恐、战战兢兢。
茯芍点头回应,穿过他们往蛇田而去。
确认田中小蛇们气息稳定后,她顺手往各个区域里扔了一些鼠兔,给小蛇们加餐。
洞穴树荫下的毒蛇们闻风出动,惊得鼠兔四处逃窜。
正欣赏着一条响尾蛇毒杀鼠兔的场景,她身后响起了低呼,“茯大人身上的,可是王上亲赐之物?”
茯芍扭头,说话的是一名中级官吏,他身旁的几名级别较高的官员也惊讶地打量着她。
“是。”茯芍冲他们笑了笑,“王刚刚赏赐的。”
四周顿时一片惊叹。
“这披肩满载王息,茯大人真是圣眷优渥。”
“这么多年来,王从未对谁如此用心,茯大人可是独一份。”
恭贺谄媚声围住了茯芍,听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在场众妖不曾亲眼见过蛇王和茯芍相处时的模样,但光看她能用蛇尾在宫中行走,就有了个大概的猜测。
如今蛇王又给她披上了注满自己气息的披肩——如此直白的占有欲,就是瞎子也看清了蛇王的想法。
茯芍不瞎,但蛇王从没有和她表白过。
秋天到了,他未提交尾……有丹樱做前车之鉴,她还是不要妄加揣测的好。
回家后,茯芍把披肩取下、铺开在榻上。
她凝视着俶诡暗沉的华纹,觉得很适合陌奚姐姐穿戴。
如果不是王亲赐的,她一定把它转赠给陌奚。
披肩内被蛇王注入了大量蛇息,可以隔绝邪气、抵挡攻击。
比起两点一线的她,常年在外奔波的陌奚更需要一件上好的法衣。
茯芍突然想起,自己从未见陌奚穿她送的蛇皮。
黄玉一族的鳞甲十分坚硬,即便不额外注入法力,也足可用来防身御敌。
姐姐为什么不穿呢……
是因为自己三千年的皮对他无用么……
茯芍把蛇王披肩挂起来,一边盘算着陌奚什么时候回来、自己要不要给他写封信。
她最近身体发涨,想来是先前吞噬的那些妖丹终于都被消化吸收了。
如此一来,她又要蜕皮。
在韶山时,她蜕皮前的鳞液会引来许多小蛇,如今在蛇口密集的城中,茯芍担心自己的气味会引发骚乱。
这件事她无处咨询,只能向唯一一个了解自己情况的陌奚求助。
思及此,她移步去了桌前,坐下来给陌奚去了一份书信。
之后的几天,茯芍明显感觉到城中的气氛变了。
不知何时起,大家都开始兴致勃勃地讨论即将回师的大军。
茯芍在宫中行走时,也常能听见宫仆们的窃声私语。
“可算回来了,”花园一角,有宫娥在偷闲聊天,“走了那么些年,今年秋天总算有了点乐子。”
“城里的那些雄性,高的攀不上,低的又孱弱无力,还是从战场上回来的好。”
茯芍对这话题颇感兴趣,拉着酪杏加入了摸闲的宫女群。
“你们在说什么?”
听到声音,几位宫娥先是一颤,意识到来者是茯芍后,又放松下来,只恭敬地唤了声“茯大人”便又纷纷笑开。
“我们在说即将回师的大军呢。”
和刑司的官吏一样,宫中的其他妖都渐渐知道了茯芍的与众不同。
从前蛇王身边也有过雌性,那条艳丽的丹蛇令所有宫娥谈之色变,日夜乞求千万不要和那位大人撞上。
有一段时日子,姣好的宫仆都在身上佩戴劣质香囊,故意搅浑自己的气息,免得惹丹樱不喜。
丹樱走后,全宫宫娥欣喜若狂,立马把那些呛鼻的香囊、香粉扔了,换上自己喜欢的那一套。
然而不出两百年,当得知蛇王身边又出现了一条顶级雌蛇后,所有宫娥如丧考妣,一边小心翼翼地打探风声,一边默默把扔掉的香薰找了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万没有想到,新来的雌蛇竟如此亲切,和善得不像条蛇。
莫说丹樱,就是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和她一样好脾气的大妖。
宫娥们默默祈祷着蛇王不要再不知好歹了,这次可真是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下一个绝不可能更好,只有可能比丹樱更糟。
丹樱的喜怒至少还有源可溯,而外面许多大妖都和丹尹一样,杀意来得毫无征兆,防不胜防。
茯芍这样温柔的顶级蛇妖是她们做梦都想象不到的,自她入宫以来,蛇王再没有开过血宴,宫中的气氛也松缓了许多,连她们都有了忙里偷闲、说笑谈天的心情了。
若她成为王后,往后的日子可就太好过了。
譬如现在,她们在这儿闲聊,茯芍见了不仅没有呵斥嘲讽,还兴致勃勃地加入了进来。
听她们提起大军,茯芍问:“这么说,你们今年要换伴侣了?”
“那当然,”几个宫娥笑道,“有更好更新鲜的了,当然要换。”
她们说着对视一眼,一齐看向茯芍,“茯芍大人有秋伴了么?”
一年两季的发青期,秋伴是“秋季伴侣”的简称。
茯芍苦恼道,“算是……有吧?”
她觉得丹尹有点不靠谱,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心邀请她的,再者,他被发配去了前线,也不知今年秋天能不能赶回。
见她说得如此勉强,几位宫娥掩着唇,神神秘秘地揶揄道,“茯大人知道卫戕将军么?”
茯芍点点头,“五名上将军之一,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对吧?”
“除王以外最强的蛇?”几妖微讶,接着了然,“在淮溢…算是这样吧。”
茯芍诧异道,“难道淮溢之外还有比卫戕将军更强的蛇?”
“芙梃国的王太女呀。”宫娥们叽叽喳喳道,“她冲击四千年瓶颈已有五年了。”
“四千年的大关果然是天堑,连她那样天资出众的妖都要花费这么久。”
她们聊开去了,茯芍忙问回来:“她是什么蛇?”
听到这话,宫娥们的脸色有些古怪,说不上是讥讽还是感慨。
“蛇?人家自立门户了,才瞧不上当一条蛇呢。”
“芙梃如今的王族是黄金蟒,自称有金龙血脉呢。”
“龙……哈哈哈哈哈,真好笑。”
黄金蟒……
茯芍目光微移,忽然开口,“他们王族是不是姓‘黎’?”
“对,就是姓黎。”
酪杏敏锐地察觉道,“芍姐姐,你认识他们?”
茯芍摇头,“我不认识。”
是她父亲认识。
爷爷说,父亲留下遗言,若她无处可去,可以投奔他在西南的故友。
那位旧友和茯芍父亲是同一祖母所生,祖母就是一条黄金蟒。
茯芍对陌奚说自己体内有蟒蛇血脉,便是来自于那位太祖母。
父亲不曾提起对方是王族,看来他们是在父亲死后的三千年里夺得的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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