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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蛇引(江枫愁眠)


陌奚颔首,“正是。他们一族在寻找宝石方面有极高的天赋。”
灵玉内质是玉,表面却有宝石的火彩,因此被血雀找到。
“这么好的灵玉,他为什么不自己吸收或者卖掉呢?”茯芍不解。如果她找到了这么一块玉,是绝对不会拱手送出去的。
陌奚道,“他的修为早就撑满了,至于卖……比起钱,那时的他更需要一个靠山。”
茯芍不明白,“鸟雀的靠山为什么会找到我们头上?”
“我们”一词取悦了陌奚,他道,“因为,他是逃犯。禽中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陌奚简单和茯芍说明了血雀的来历。
血雀本是南方安岭的小王子,一千年前因杀死自己的王兄而被新王通缉,逃命来到了邻国淮溢。
为了躲避新王的追杀,他不得已投靠陌奚,那张玉榻便是他投诚所献的诚意之一。
“他杀的是自己的哥哥,又不是新王,为什么新王要杀他?”茯芍听糊涂了。
“这就无从得知了。”陌奚说,“新王是他们的长兄,或许是因为新王和被杀的那位王子私交甚好,想为弟弟报仇;又或者是因为血雀的能力太过出众,新王便随便扯了个借口以除掉他。”
茯芍听懂了陌奚的暗示。
“真是家门不幸。”她唏嘘道,“本是同胞兄弟,却生生把他推向了敌国、成为了敌国的战力。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甄选我孩子的父亲,绝不能教出兄弟阋墙的小蛇来。”
“后天管教自然重要,”陌奚微笑,“可有些东西生而有之。一条疯癫暴躁的雄蛇,生出的后代也难睿智稳重。”
“说的也是。”茯芍认同地颔首,“孩子的父亲一定得温柔细心一点儿才行。只是外面的雄蛇似乎都对小蛇很不上心,也不知道哪里有稳重可靠的雄蛇能和我作伴侣。”
茯芍发愁了一会儿,接着又问:“那么,那位乌蛇上将呢?”
陌奚和她对视着,噙着温柔如水的笑。
茯芍眨巴了下眼睛:“王,您怎么不说话?”
“温柔细心”“稳重可靠”的雄蛇暗叹一声,别过头去,“没什么,只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他曾对茯芍父亲以命护蛋的举动嗤之以鼻,觉得愚蠢至极,如今却是有些了悟。
黄玉一族的雌蛇极其看重后代,将“照顾后代”这一能力列位择偶的首要考量,长此以往,“照顾后代”这一想法,自然也会根深蒂固至黄玉雄蛇脑海当中。
和外面将“资源”、“外貌”当做求偶资本的雄蛇一样,“保护蛇蛋”也不过是黄玉雄蛇们的一种刻入本能的求偶手段罢了。
莫说是在这一思想氛围中长大的黄玉雄蛇们,即便是他——一条根本不在乎蛇崽的外乡蛇,在意识到茯芍看重照顾后代的能力时,也会生出扮演“好父亲”的想法。
茯芍疑惑地看着他,陌奚略过她眼中的好奇,往下聊起了乌蛇。
“乌蛇,卫戕。”他道出了那条蛇的名字,“倒也没什么可说的,无毒的黑蛇而已。”
茯芍可不觉得没什么可说的,难得有一条比她年长、比她修为高的蛇,她期待极了,问题豆子似的倒不完:“他有伴侣吗?有后代吗?他很强吗?”
陌奚挑眉,睨着一脸兴奋的茯芍,“卿很在意?”
“当然,”茯芍毫不避讳地点头,“能够统帅千军,想来不差。这样的雄蛇,或许会成为我孩子的父亲呢。”
她身旁的尾巴微微晃动着,期待地问陌奚,“王,依你看来,大将军会喜欢我么?”
陌奚依她所言,静静地打量她。
“会。”片刻,他扬唇而笑,“他定会。”
他是笑着的,可目光捎带着点点凉意,如同窗外的夜风,夹杂着秋凉。
茯芍被他看得发怵,后知后觉地小声问:“王,我不该问这些么?”
陌奚似乎是被气笑了,摇了摇头,“不,没什么。”
说罢,他执起方才搁下的笔,兀地终止了谈话,继续批改文书奏章。
茯芍茫然,她看得出蛇王有些不悦,却又不知道他在不悦些什么。
空旷的寝殿里徒留墨笔书写的苍润声,茯芍打量着陌奚的神色,就见他眉间冷淡,隐隐掺着一抹厌倦。
蛇王素来爱笑,平日里不觉得,如今他收敛笑意,气氛顿时凝重尴尬了起来。
这样的气氛让茯芍很不适应,她起身,朝陌奚游去。
“王……您在生我的气?”
陌奚抬眸,扫了她一眼,见她正疑惑地盯着自己。
“嗯。”他没有否认,“一点点。”
“为什么?”
“卿果真不知?”
被那双翠色的蛇瞳直直地盯着,茯芍摇头,她真的不知。
他们不是才聊得好好的么?
陌奚回正目光,“那便罢了。”
茯芍站在他身边,见他继续处理公务,再不看自己一眼。
她无措地绞着手指,觉得成为臣子,自己应该退下;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分外眼熟。
是了,半个多月前,在她对蛇王表露出忌惮后,蛇王也是这幅表情。
冷冰冰,好像厌倦着世上的一切,谁都不想看见。
想起那日自己对蛇王做下的承诺,茯芍鼓起勇气,牵了牵白色的王袍。
雄蛇回眸,余光看向了她。
她说:“你得说!说了我才能明白!”
陌奚一顿。
茯芍的语气并不柔软,所用态度比她讨好“陌奚姐姐”时要强硬许多。
但身为雄蛇,能得到这样的待遇,陌奚也还算知足。
在茯芍灼灼目光的逼视下,陌奚悠悠叹息:
“卿——茯芍,我也是雄蛇啊……”
“我知道啊。”
陌奚抬眸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是么。那就好。”
直到茯芍离宫,还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她当然知道蛇王是雄蛇,雄蛇又如何?雄蛇就会谈天谈到一半时突然不说话吗?
她复盘着今日所说的一切,记得蛇王是在自己询问乌蛇后开始生气的。
难道他很讨厌那条乌蛇?既然如此,又何必畀以重任?
茯芍想不明白,可她答应了蛇王要和他做朋友,发誓会重视他的心意,不能不到一个月就背弃自己的誓言。
“芍姐姐。”沉思间,身旁传来酪杏的低唤。
小奶蛇仰头望着茯芍,担忧道,“您遇到什么麻烦事儿了么?”
茯芍刚惊讶她怎么会知道,就发现自己的眉间正紧紧皱在一块儿,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正在苦思冥想。
或许是因为自己一直待在韶山、对外面的雄蛇不了解的缘故,她遂求教酪杏。
“小杏,你说——为什么雄蛇会突然不高兴呢?”
酪杏大惊,“芍姐姐,你有相中的雄蛇了?”
“不,”茯芍连连摆手,“不是交尾的关系,只是普通的朋友。”
“哦……”酪杏说不上是失落还是庆幸,“您就是在为这件事发愁么?”
茯芍点头,“有点儿。”
酪杏疑惑,“您是天下最尊贵的雌蛇,为什么要在乎一条雄蛇高不高兴呢?”
“话虽如此,可他比较特殊。”茯芍道,“总之,我想要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也免得以后又不小心触犯到了王上的逆鳞。
既然是茯芍想要知道的事情,酪杏就帮着她一起想。
“会不会是饿了?”她猜测。
“不会吧,”茯芍道,“饿了他自己去吃东西就好了呀。”
“那就一定是想要交尾了。”
茯芍想也不想地摇头,“不,不会是这个。”
且不说蛇王长达四千年的禁欲历史,若他真的想要交尾,那直说便是。
天下的蛇妖都是他的臣民,他比所有雄蛇都要强大、都要富有,这样的雄蛇在求偶中是既定的赢家。
孱弱的雄蛇或许会对过于优秀的雌蛇望而却步,但蛇王显然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他没有遮掩畏缩的必要,如果想要交尾,像丹尹那样直接开口就行。
既然他没有提到求偶方面的事,就代表他没有这个意思。
酪杏偏头,“除了进食、交尾和争夺领地,雄蛇不会再有别的烦恼了。”
“就是说呀。”茯芍也是这么想的。
蛇王一不可能被饿到,二也不会想要交尾,三来刚刚新收了一大块领地,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一条雄蛇不高兴?
茯芍思考了一会儿,在看见前面集市的招牌之后,拉住了酪杏的手。
“等一下。”她说,“买点东西再回去。”
也许是吃腻宫里的食物了吧。
用了排除法后,茯芍认为只有“进食”方面的原因还算靠谱。

这份别扭只针对性别,并不针对蛇王本身。
看在对方好歹是自己的王,平日里又待她不薄的份上, 茯芍捏着鼻子认了。
“王, 您看——”今晚的请脉之前, 茯芍拿出白天在集市上买的炸乳鸽, “我买了好吃的。”
一盒子不满月的小鸽子, 骨头都还没有长硬就被猪油炸得外酥里嫩。
茯芍把盒子放到陌奚面前,期冀地看着他,“我听食客们都说,能尝到快乐的味道。”
陌奚望着面前的盒子,和一双双金黄酥脆的死鸽眼对视着, 难得出现了两分迷惘。
不仅茯芍觉得哄一条雄蛇很别扭,就连陌奚都一阵恍惚, 差点以为自己此时还是雌身的模样。
进献食物、讨得欢心——这是雄蛇标准的求偶姿态, 如何会出现在茯芍身上?
等听到那句“快乐的味道”后,陌奚才哑然失笑。
他没想到, 昨晚的沉默,竟让茯芍以为他饿了。
是他暗示得还不够明白?
他当然可以直言表白,陌奚看得出,茯芍是喜欢自己的身体的。
但也仅仅如此了。
他想要的是前世沈枋庭的位置, 而不是和丹尹那样随时可以替换的临时伴侣——约好交尾后被第三者打发出去, 就只得到了茯芍一句不冷不热的“哦”。
实在可悲。
上一世,她是如何爱上沈枋庭的……
陌奚垂眸, 脑中浮现那日光明大殿上的场景。
是了, 一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那时,被抽得皮开肉绽的茯芍, 看见沈枋庭挡在自己面前时的震惊和动容,至今鲜明热烈。
这一世的茯芍,还从未对谁流露出那样的眼神。
陌奚的心情突然差极。
他也曾遗憾那天自己为什么没有坚持将茯芍带走,但这份遗憾只是昙花一现。
他不喜欢沉溺过往,后悔于事无补,不如想办法扭转当下局面。
陌奚一直是这样做的。
可今日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时,陌奚蓦地烦闷生躁。
鞭笞茯芍的人类、茯芍背后的鲜血,还有那被茯芍注视的沈枋庭——回忆中的丝丝络络,哪怕是当时脚下的石砖都令他心烦意乱,厌恶至极。
想要摧毁的似乎不仅仅是那片回忆,一股熟悉的自我厌弃漫灌而起。
这是陌奚早年修为尚浅时,行为失控后常有的自厌。
陌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一世遇到茯芍之后,他出现了太多异常。
他不明白这些异常的原理,但更不明白自己到底该拿茯芍如何办法。
唯一明确的是,他想要取代沈枋庭。
无数暗昧杂乱的纷扰中,唯有这一点始终清晰如一,未曾有过改变、动摇。
只是他不知道,沈枋庭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妖的历史上也没有可以借鉴的成法。
像是蹚石过河,一切都需要他亲自摸索,陌奚只能将已知讨好雌蛇的方法做到尽善尽美。
首先便是挽回昨夜的唐突。
他收下了那盒乳鸽,冲着茯芍露出由衷的微笑,“谢谢,这是第一次有谁带食物给我。”
见他恢复了常态,茯芍舒了口气。
那尴尬古怪的气氛终于消散,蛇王比丹樱好哄太多,没让她别扭太久。
“您要是喜欢,我以后可以常给您带。”反正她自己也要买来吃的,顺带一份而已。
陌奚抱着那盒乳鸽,笑着应下,“好。”
昨晚的对话没有让茯芍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反而让她觉得莫名其妙。
他高估了双方的关系,他们还远不到亲密暧昧的境地。
陌奚眸光微移,看来在迈出下一步之前,他还需要耐心等待上一段时日。
接下来就先回到原路,维持住他们的“朋友”关系。
茯芍送了吃的,又给蛇王诊了脉,便回医师院看两位医师给她的书。
入宫这些时日,她的医术突飞猛进,已从入门到了初级,足足上升了一个台阶。
蛇王闹过一次别扭,再也没有出现第二次,茯芍安心了不少。
她的生活有了规律,每夜入宫给蛇王请脉,陪他说一会儿话。
身为王,蛇王那里有许多宝贝,或是入口即化的鲜果好肉,或是世所罕见的珠宝裴翠,又或是稀奇古怪的法器符咒、仙花灵药。
茯芍还记得,就在她给蛇王买鸽子后的第三天,那日她入宫请脉,一进门就看见殿里满地灵玉。
闪闪发光的玉石铺了半个寝殿,玉石中还夹带着珍珠、玛瑙和一些金块,各式各样的玉光霞彩照得茯芍睁不开眼、摆不动尾。
蛇王蜷在最深处的灵玉榻上,像是被困在孤岛之上的人鲛。
他揉着太阳穴,困扰该如何下地,看见茯芍,得救般地松了口气,“卿来得正好,帮我叫侍从过来收拾一下。”
茯芍呆愣着没动,半晌,她对着满地宝贝喃喃:“神迹……是神迹!财神爷降临了么!”
蛇王噗嗤一笑。
“让你失望了,只是两位驻外的公爵来了一趟。”
茯芍震惊地看向他。
蛇王挑眉,“卿喜欢?”
茯芍点头,然后猛地一顿,“不…也、也还好……”
蛇王失笑,“帮我收一下,我下不来了。”
蛇王的寝殿里空空荡荡,仅有的两个柜子都放满了公文,这么多珠宝根本没地方安置,最终只能收到茯芍的储物器里。
她问了几次蛇王,要把这些东西送去哪里,每一次蛇王都不以为意地敷衍:“先收着吧”、“我到时候问问礼官”。
一个月后,茯芍再问,蛇王的眼神就变得迷茫:“什么珠宝?”
“就是驻外公爵送的那些呀!”
蛇王偏头想了一会儿,“有这回事?”
茯芍盯着他,他叹了口气,疲惫地靠去椅背上,用奏章盖住了自己的脸。
“好累……那点小事,卿就自己斟酌吧。”
茯芍尖叫:“怎么能是小事呢!坐怀不乱是很痛苦的,您再不收回去我就要昧下了!”
光这一个月,她就至少把每一块玉擦拭了三遍,茯芍自己都感觉到,她的目光正逐渐贪婪,险些就要冒出绿光。
用奏疏蒙着脸的蛇王懒懒地摆手,“那就这样吧。”
“就这样?”茯芍不可置信:“我真的昧下咯?”
“嗯。”一声浅浅的鼻音从奏疏下传来。
那一地的珍宝在蛇王眼里还不如半刻钟的小憩来得珍贵。
茯芍愤愤指责他鼎铛玉石金块珠砾的行为,然后回家乐不可支地给每一块玉石都取了名字,一一归置进自己的匣子里。
她是正直的蛇,绝不会贪污,只是想更好地替蛇王保管而已。
蛇王的寝宫俨然成了一个藏宝箱,茯芍每次去都能开到不一样的宝物。
请脉之后,她会在藏宝箱里消磨一个时辰,陪蛇王吃喝玩乐——主要是她吃喝。
暑气炎炎,蛇王始终没什么食欲,胃口不大。
回医师院的路上茯芍会顺道去看一眼蛇田里的小蛇,接下来的时间便和酪杏一起跟着老医师学医。
时间久了,两位医师嘴上称她为“大人”,实际却将她视作晚辈后生,不再过多客气。
有患者上门时他们会让茯芍整治,遇到棘手的病症时,也会让她过来打个下手。
茯芍没有潜修医道的打算,但她乐于为蛇族贡献力量,蛇王和两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师让她做的事,她绝不会推辞。
宫里的生活紧凑充实,显得别苑里有些冷清。
自陌奚上次出门至今,一个月都没有回来,只每旬传来家书,告知茯芍自己的状况而已。
这些信不看还好,看了之后,茯芍便不免想念。
在她又一次独自从空荡的玉榻上起来,呆坐着思念陌奚时,房门被叩响。
吱呀一声,酪杏端着瓷盘推门而入。
“小杏?”茯芍嗅到了美妙的香气,探头看向她手中的瓷盘,“你拿的是什么?”
酪杏将瓷盘放到茯芍榻边的小几上,青瓷当中是五块米黄色的糕点,面烙祥云纹形,表附白色花片,模样精致,香气萦萦不断。
“芍姐姐,”她忧心忡忡,“你又在思念陌奚大人了。每次来信,你都会低落上一阵子。”
“有这么明显吗?”茯芍摸了摸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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