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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蛇引(江枫愁眠)


她没有反驳,他便照旧带她来了自己的房间。
茯芍动了动,悄悄把自己从陌奚身下抽出来。
她刚一动作便惊醒了陌奚,又或者,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睡。
那双翠眸睁开,像是春叶上的新雨,茯芍眨了眨眼,此时此景,她居然有些微妙的别扭。
月夜下冷酷、阴戾的翠瞳在此时浮现出了脑海,与面前这双温柔含笑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
茯芍总觉得,经过昨天之后,有什么变得不同了。
她还在纠结自己和陌奚的关系,一支冰凉的手指却已抵上了她的唇角。
茯芍一颤,下意识撕咬嘴边的活物,刚一张嘴,浓郁的妖气便渡进了她口中。
她愣了愣,看着眼前专心致志为她渡气的陌奚,心中渐渐生出些许惭愧。
姐姐对她这样好,她方才竟然还想着和她生分。
自己未免也太狼心狗肺了点。
等那一尾妖气从陌奚丹田流入茯芍体内后,她心中最后的那点别扭也就消失了。
陌奚平常对她,她也平常对陌奚,拱拱蹭蹭了一番,一如既往地感激,“姐姐,谢谢你。”
陌奚弯眸,“何必与我客气。”
夜风习习,他又是那个温柔可亲的好姐姐了。
茯芍依依不舍地和他告别,去了自己房间。
短短几步路,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做好了一开门就面对暴风雨的准备。
但房门推开,里面空空荡荡,保留着昨天离开时的模样,根本没有老蛇的身影。
这一下轮到茯芍惊慌了。
爷爷每天晚上都会来她的房里,今天怎么不见了?
她立刻游去老蛇的房间,在外面叠声地喊:“爷爷!爷爷!”
喊了几声都没有回应,茯芍等不及,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推开门,在床榻上看见那小小的一团蛇影后,她才松了口气。
老蛇的房间和她一样,有床,也有玉杆,可这几年他很少上杆了,都睡在床上,盘成一卷。
和正常蛇越长越长不同,自茯芍出生以来,老蛇每年都会变小一些。
一开始,他有近丈长短,到如今只剩下一掌长,勉强在茯芍腕上缠绕一圈。
即便他不说,即便茯芍不认识其他老年蛇妖,她也知道,爷爷正离她越来越远。
她没有同伴,不曾尝过相逢的喜悦,也就更没有尝过别离的滋味。
死亡是什么——茯芍很难理解,她的蛇生漫长却也短暂,长得看不到死亡的尽头,也短得只有韶山里的回忆。
她游到那小小一团前趴下,只留眼睛露出床沿。
良久,老蛇才动了动。
他缓慢地睁开眼,在看见茯芍时吃了一惊,“小姐,你怎么跑过来了?”
茯芍蹙眉,只担忧地盯着她。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说“我见爷爷没有起就过来了”,还是“爷爷你今天怎么一直不醒”……这些话说出来都没劲儿。
她没有说,老蛇却明白了。
“我起迟了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和陌奚茯芍相比,他的鳞片也苍白惨淡,动作更是迟缓得不行。
茯芍用头顶顶他,像是小时候那样表达关心,可这一顶,却让老蛇有些吃不消了。
他被顶翻了肚皮,却笑了起来,“小姐,该修炼了。”
老蛇一直对茯芍的修为很上心。
但一个月了,他都没有察觉她快到不正常的进步速度;
醒来到现在,也没有嗅到她身上陌奚的气息。
他的感官彻底不行了。
可他还记得一些事情,在茯芍乖乖点头的时候,又补上一句,“小姐的发青期是不是要到了?”
茯芍点头,“昨天就来了。”
老蛇叹了口气,“委屈小姐了,等到了外面……”他欲言又止,忽然直起身来,严肃地看着茯芍,像是想要和她说点什么。
茯芍静静地等他开口,但可怜的老蛇最后只是低低道,“外面和韶山不同,小姐遇人遇事都要小心,要提防人类,也不能对同族太过放心。”
他很想给茯芍指条安全的康庄大道,可他比茯芍待在结界的时间更长,已和外面脱节了三千年,根本不知山外是何情景。
直到茯芍离开房间,那忧心忡忡又不甘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满是担心。
老蛇担心茯芍,茯芍也担心老蛇,好在第二天晚上,老蛇又准时地出现在了她房间,把她叫醒,此后几天再没有迟到过。
茯芍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
直到有一天,老蛇又没有出现。
“爷爷,爷爷!”她熟练地推开老蛇的房间,跑去榻上,想把那小小一团棕色给叫醒。
然而指尖探出,在触碰到老蛇身体时,茯芍陡然一怔。
那僵冷的触感传染一样,让她也身体发僵,血液冰冷。
她呆呆地立在榻旁,嗅着空气中残留的一点儿气息,很久很久,才记得眨了下眼。
老蛇死了。
它成了韶山那千万遗迹中的一块。
这座韶山、这片蛇群,终只剩下了茯芍一蛇而已。
陌奚就站在廊上,透过半掩的木门,看见了里面孤单的蛇姬。
七寸处倏尔一阵酸刺,陌奚抬手,困顿地压了压。
在他触上心口时,那股刺痛已然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他便放下了手,略了过去,不以为意。
陌奚倚着墙,静静地陪在廊上,突然觉出了些什么——
上一世,茯芍拜浮清为师、将他视为亲父,或许是因为浮清也生了一副年迈又严肃的模样。
天地悠悠间,浮萍一样的年轻蛇姬,自然而然想朝熟悉者靠近。

埋葬是人类的习惯,不是蛇的,她要带爷爷一起走。
回过神来,茯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结界封锁整个房间,保留住老蛇的气味,再把房里沾有老蛇气味的物件一个个用结界单独封好,放入自己的储物器里。
茯芍失魂落魄了几天,变回原形,蜷缩在爷爷的床榻上,把自己卷成一团,蛇首埋进圈圈里,逃避老蛇死去的事实。
她不知道自己呆了几天,也不在乎外面发生了什么,一切全然无所谓,她只沉溺在难言的悲痛里。
分明是深春,茯芍却像是要冬眠一样浑浑噩噩。
不知日月交替了几轮,有微凉的手搭在了她的头上,怜爱地轻抚。
“芍儿,”她躲在自己的蛇圈里,听见了一声叹息,“我还在这里。”
这一声轻语不知是安慰,还是嗔怪她忘了自己。
茯芍这才动了动,缓缓挪出了蛇首,蔫哒哒的没有精神,下颚恹恹地搭在卷起的蛇身上。
陌奚的指腹在她蛇吻前摩挲打转,嘴巴前面有东西动来动去,茯芍本能地张开嘴,下一刻,一刻圆滚滚的小白果塞进了她的嘴巴里。
上下颚一合,那白果爆出清甜的汁水,一下子唤醒了茯芍的感官。
她从未吃过这样的果子,这不是韶山里的东西。
还在分析这果子的信息,陌奚的指腹又抵在了她嘴前。
她张嘴,第二颗果子喂进来,再张嘴,第三颗……
陌奚坐在床边,一颗颗地投喂,等到几十颗白果下腹,茯芍也有了点精神,能够抬起头看向陌奚了。
陌奚若有所思地打量她。
他以为茯芍的重情是因为琮泷门的调教,可如今看来,并非全然如此。
蛇的感情天生淡漠,陌奚从没见过哪条蛇会因为亲朋好友的死亡而悲痛上数日。
他突然想起刚进韶山时,茯芍和老蛇说的前因——
韶山浩劫,茯芍的父亲拼尽最后一力设下结界。
一条雄蛇,不是拼力逃走,却是给还没孵化的孩子留下结界?
荒诞无稽。
仔细想来,老蛇的存在也耐人寻味。
旧主已死,这山中并没有能压制老蛇的存在,若陌奚是他,一定会吞掉未出壳的茯芍,用来修补增益。
存活三千年而不死者,已是少见,可老蛇撑着石药无医的重疾还能残喘三千岁月。
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陌奚曾疑惑过,为何这一世自己会来到韶山。
此时看着低落的茯芍,他忽然有了离奇的猜想。
飞升成仙的人类会荫庇后世子孙,茯芍身为黄玉最后的血脉,莫非也得到了某种庇佑?
细数茯芍的上一世,除了沈枋庭和他以外,再没有谁爱护过茯芍。
此时沈枋庭才堪堪金丹,忙着拜师学艺,自然不可能来到韶山安慰沉浸在失亲之痛中的茯芍,于是便只剩下了他。
但他显然不会对一个刚刚认识的蛇姬产生多少善意,于是在他见到茯芍之前,他又恢复了前世记忆。
陌奚再度思索这个族群。
他目光下垂,看向即便在昏暗的室内依旧玼玼粲然的黄玉蛇鳞。
黄玉一族,和外面的蛇很不一样,有着充沛的感情。
陌奚无法理解这样的天赋,可他还能想起自己发现茯芍成为枯尸时的阴郁暴戾。
那一刻,便是他漫长无比的生命中的情绪巅峰。
但在茯芍死后,那些情绪也如潮水一般般慢慢消退。
他不再愤怒,只是越发懒淡,把琮泷门屠了后,便对一切都生不起兴趣,仅此而已。
愤怒、烦躁、厌烦、后悔、无趣……但并不悲痛。
陌奚观察着茯芍,他称得上困惑,想知道悲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这个时候,茯芍绝不会和他对接神识,分享自己此刻的心情。
爷爷走了,茯芍从悲伤中生出了更大的孤寂,这份莫大的孤独将她推进了陌奚的怀里。
她慢吞吞地游进陌奚怀里,蛇首钻入他的衣襟,汲取同伴的气息。
“姐姐……”她的声音闷闷传来,“你有很依赖的妖么?”
陌奚抚着她的脊背,语气温柔,表情冷淡,“没有。”
“你的亲族呢?”
“他们都死了。”陌奚轻声道。
可茯芍却以为自己戳到了他的痛处,于是在他怀里拱了拱,低低道了句,“对不起。”
陌奚说:“芍儿,如今我只在乎你。”
低谷期的茯芍暴露出脆弱的一面,陌奚无法理解她的多情,但看见了绝佳的求偶时机。
茯芍很感动,她从陌奚另一侧衣襟里钻出,在衣裳下环住了他的上身。
说不清她是在依附,还是在试图控制住仅剩的同伴,不想他也离她而去。
她用蛇信碰了碰陌奚的脸颊,表达感谢;陌奚扭头,渡给她新一轮的妖气。
玉润的蛇身贴着他的皮肤缓缓滑过,那件素雅的青松长袍被顶出可怖的巨蛇轮廓,夸张地隆起,可以清晰看见蛇身蠕动的痕迹。
陌奚眯眸,冰凉的蛇鳞紧密缠绕着他,让他有点情不自禁。
一个月的交互,茯芍那芬芳馥郁的气息里渐渐染上了他的妖气、刻上了他的烙印。
他很满意。
老蛇死前,陌奚还只是个天外来客、让茯芍倍感新奇的大姐姐;如今则生出两分依靠的意味。
没了老蛇管教,茯芍几乎日夜不和陌奚分离,生怕他也离她而去。
和陌奚的交往总是很舒服,像游入雪融后的第一抔春水,冰凉中若有若无地含了一丝暖意,偶尔伴随着一点新奇的刺激。只是茯芍始终觉得他们还不够亲近。
交换蛇丹还在继续,在气温高涨、初夏来临之前,茯芍被陌奚灌入了两百余年的修为。
这天夜里,玉榻上的雄蛇倏地惊醒。
透明的眼鳞下,翠色的蛇瞳束成渗人的长线,眸光望向了与他交缠着的蛇姬。
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飘散在屋中,来源于茯芍的身体。
睡梦之中,她的鳞片变得湿润,分泌出来的鳞液像是极品的花蜜。
嘶嘶……嘶嘶……
黑暗中窸窸窣窣的声音此起彼伏,半个韶山的蛇类都为这股香气所吸引,贪婪地往小楼处爬来。
陌奚喉中发出些意味不明的低吟。
这声音很低,可扩散之后,令那些迷失在香甜气息中的蛇陡然一冷,紧接着疯狂逃离。
驱赶走觊觎的杂碎,陌奚自己也有些受不住屋里的气息。
这是比发青期更加甜蜜的味道,不止是情,还有食欲上的吸引。
他抬起蛇首想要避开,刚一抽离,就被睡梦中的茯芍缠了上来。
她抬头贴着陌奚的蛇颈蹭了蹭,咕咕呜呜了两声,吐了两下信,没有发现危险,便又倚着他安心睡去。
陌奚无奈地回首,看向浑然不知的茯芍。
吸收了他两百年的妖气,她即将蜕皮,为了方便旧皮脱落,此时的雌蛇会分泌出湿润鳞片的液体。
茯芍的鳞片因此变得潮湿,也因此散发出了无与伦比的甜蜜。
蜕了皮的雌蛇健康而丰盈,她们用这样的气味吸引雄蛇,展示自己的魅力。
陌奚喉中又滚动起喑哑的蛇吟,这一次不是为了震慑外敌,而是为了让自己清醒。
茯芍身上的香气很甜,却和甜到诡异、发腻的蛇毒不同,清清爽爽,温和无害,像是一朵心旷神怡的花,慷慨大方地绽开花瓣,任由路过的人品尝嗅闻,香气里没有半点阴谋诡计。
可闻了她,就要回应她,至少留下一句褒奖来。
异香入体,勾引着陌奚最深处的欲,血气涌动,叫嚣着催促他去爱抚她、去讨好她,然后占为己有,藏入怀里。
陌奚最厌恶这样的情难自已。
他温柔地唤醒懵懂的蛇姬,“芍儿,醒一醒。”
茯芍困,她不想醒,蛇首撒娇着拱了拱陌奚,试图让他放弃。
那香气亦缠绕着陌奚,让他心软,让他盲目地爱她,舍不得反驳她一句。
陌奚骤然抽身,离开了温香暖玉的榻,残忍般的冷静。
“芍儿,醒来。”他耐心地叫她,声音□□水,眼底却只有冷意,“你身上不太对劲。”
踏实的束缚感不见了,茯芍微愠地醒来,有点发脾气。
她还没有完全清醒,蛇性先于理智,冷冷地怒视陌奚,想要教训这个忤逆她的东西。
怒意只是一瞬,很快理智便又占据上峰,茯芍认出了陌奚,睡眼朦胧地黏了过去,想要撒娇,“姐姐、姐姐……为什么不和我睡在一起……”
陌奚又退了两尺,眸色淡漠,没有半分动容怜惜。
沉溺本能,就是在否定他数千年的修行。
陌奚厌恶脱缰的失控,他的一切行为都必须完美遵从控制,要有条不紊、慢条斯理。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蛇信探出,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咦,姐姐,我又要蜕皮了。”她惊奇地说,“我去年冬天才刚刚蜕过呢。”
陌奚轻咳了一声,“那应该不是蜕皮,只是发青期。”
“不会,”茯芍抬起尾尖,放到了陌奚眼前,“你看,湿漉漉的,就是蜕皮。”
陌奚都要忍不住笑了。
蜕皮是蛇妖的致命期,这一时期的蛇会自己找一隐秘处,绝不让任何人发现。
闯入蛇妖蜕皮的洞穴,和挑衅无异。
但整个韶山只有茯芍一只妖,她根本没有躲藏的习惯,也因此上一世在撞见了脱皮的陌奚后不仅不马上离开,反而还热情洋溢。
此时的她同样听不懂陌奚故作不知的礼貌好意。
茯芍发现自己要蜕皮后就不吃不喝,保持纤细的体型,以便顺利蜕下旧皮。
又过了几天,她有了点感觉,回到自己房间里,正式开始蜕皮。
如此致命的时期,她不仅没有回避陌奚,还反过来让他别担心自己,唯一让她放心不下的是——“姐姐,我蜕皮很快的,你不能趁我不在逃走哦。”
陌奚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鼻音,像是答应了,又像是没有答应。
茯芍立刻急了,圈住他的胳膊,直勾勾地盯着他,“我早晚会出去的,你要是逃走,我出去不会放过你。”
陌奚笑问:“你要怎么不放过我?”
“我……”茯芍想说打他,但她打不过;她想勾引他的雄性,但陌奚又没有雄性。
她苦思冥想了半天,最后道,“你总有一天会产卵的,到时候我就吃掉你的后代。”
陌奚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如泉落玉碎似的动听。
他抬手揉了揉茯芍的脑袋,褒赞道,“真是恶毒呀。”
茯芍很得意。
陌奚看着她有点骄傲的表情,没有告诉她,外面的蛇和她父亲、和黄玉不同,他们并不在乎后代的死活。
孩子是无关痛痒的东西,死了,就只能说明那是个残次品。
可这已经是茯芍能想到的最为恶毒的报复,她不想和姐姐走到这一步去,于是在威胁之后又予以利诱。
她仰头亲吻着陌奚的下颚,晓之以理动之情,“姐姐、姐姐,求你啦,你在我这里投了两百年的股呀。”
陌奚笑吟吟地颔首,“也是,总得拿一次分红才行。”
他应下了,茯芍才敢去闭关蜕皮。
她蜕皮期间,陌奚环着臂,疏懒地靠着房门,替她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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