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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那时年少,心里想的都是快快长大,可以飞入宫城,好去陪伴太子,所以我在十五岁那年,不顾尊长游说,一脚踏进东宫,再也不回头,那时候宠爱太子的哀献皇后、安福公主、昭德太子、先帝一个个的逝去,太后也已经十六载没有出过蓬莱殿,我又怎么可以再弃他而去。”
“好在我那时候年纪虽然小,但是没有看错人。”羊元君看向谢宝因腹部,眼泪就落了下来,“皇室薄凉,他不薄凉。”
谢宝因抬手帮她擦去。
太子和太子妃曾经有过四个孩子,后来接连夭折,但是一直到现在,东宫除了太子妃以外,再也没有其他人,大约是七大王的圣眷太过,太子也不抱着能够即位的心,子嗣也就不再那么看重。
两个人少年夫妻,战战兢兢才携手走到今天。
“我说这些也只是希望夫人能够心软垂怜。”羊元君轻抓着女子手腕,请求道,“我不愿意死在东宫里,也不愿意和太子隔日而死,要是太子有事,还望夫人能代我转告林廷尉,求他为太子敛尸,陪葬在哀献皇后身旁。”
苔藓中长出的米花,随风摇曳,不起眼,可快乐。
谢宝因将目光落在眼前,终于是卸下心防,问了句:“那太子妃你呢。”
“林廷尉要是能够让陛下同意太子陪葬,就已经是恩德。”羊元君露出个浅笑,她也是快乐的,“再多的,怎敢再求。”
天子性情难测,无人能劝,贤淑妃所能劝的,都是天子当时需要台阶下来而已。
这次出行,谢宝因心中也没底,也是抱着会死的想法,但是看着女子心如死灰的神色,她还是笑着宽慰:“太子所行的是仁孝之事,一定会受到庇佑,郎君一定会拼命保下太子的。”
羊元君指了指这干旱的天,笑叹:“你看,这大暑已经过去五日了。”
谢宝因抬手挡在目前,微微仰头去看,指缝间,烈日灼人。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
又有俗谚道: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含光殿上,沈云同其余三人共同上书御史台大夫郑戎豢养外妇。
因为外人的介入,才使得这场父子的争吵结束。
天子伸手扶额,合上眼,粗喘着气,像是刚从梦魇中醒来一样,人也缓过神来,瞥了眼太子,不置一言。
神智清醒后,天子重新坐回去,手指覆在血书上,急诏郑戎入宫。
日出坊门一开,孙主薄就派人去通知了郑戎,大理寺卿林业绥因外室而连夜查来的事情。
郑戎知道后,赶紧爬起来穿好衣,着急忙慌的就跑去和堂兄商量对策,就在这时,宫里也忽然传来天子急诏的消息。
兄弟二人相觑一眼。
“先进宫去,最坏不过被贬谪,过几月我再把你调回建邺来就是。”郑彧敲了几下书案,“脛杖,到时买通行刑之人就行。”
有了堂兄的话,郑戎心中担忧减少,来不及回家再更衣,直接登车入宫。
等人走后,郑彧始终坐立不安,要只是外室,何必如此着急要诏见,而且林业绥又怎么会仅仅只为这样一件小事就如此大动干戈。
太子也在含光殿...安福公主!
他连忙起身更衣,吩咐家中奴仆备车去长极巷。
郑戎诚惶诚恐的入了含光殿,拱手行过君臣礼,来的路上也早就依旧把措辞都准备好,随时可以应对天子发问。
事情不明之前,他只管装傻充愣:“不知陛下急诏为何。”
李璋起身,边走边把手中血书展开,走到郑戎面前的时候,冷笑一声,慢悠悠的将血书覆在这人面上,手上使了些力,咬着牙,似乎要就此把人闷死才算完。
看到人挥手挣扎时,李璋一掌拍过,松了手:“自己看!”
终于得以喘息的郑戎,双手把脸上的东西拿下来,捧在手上却发现是血书,他静下心看过后,手上发抖。
“主婿郑戎乖戾成性,沉湎淫逸,成婚后通奸民妇,公主忍气吞声,然主婿明目张胆把人带至居室,公主终是再也不能忍,与其争论,主婿却殴打公主。后公主回宫,文帝闻悉,降职主婿,接回公主,不久主婿假做出悔改之态,得知自己怀孕的公主心软和好。
那几日,主婿的确好生相待,柔情蜜语,公主入宫说与文帝皇后听,面露喜态,本要留宿宫中,却因想念主婿而改变主意。
离别之际,相约明日再入宫陪伴文帝皇后。
谁知刚归家就撞见主婿再犯从前之事,公主质问不过两句,主婿竟狠心将公主推搡下床,脚踩公主肚子,使其流产,又活生生打死公主。
贱奴当夜在室内亲睹此事,本欲追随公主而去,又不愿公主和腹中孩儿枉死,被主婿凌.辱,苟活至今。
太子仁孝,不忘公主,以公主子嗣之身,求贱奴以污血述公主之屈。贱奴朱玉犹记公主音容,又岂敢推脱。”
郑戎沉默半响:“当年旧案,无至亲,不可追。”
李璋、李乙难得同声道。
“太子就是公主嗣子。”
“我便是姑母儿子。”
只听一声闷响,郑戎瘫倒在地。
郑戎、王宣和谢贤匆匆入宫时,天子已经以郑戎以豢养别宅妇的罪名贬谪,随后更要依据朱玉血书,判其诛罪。
三人也听说了太子以安福公主嗣子身份入宫来喊冤的事情,卢氏那里也得到消息,她思索几下,写了封信给家中。
长生殿里,李璋已经被吵到头疼欲裂,他干脆把太子一起拉了来,然后就是四个人一起吵。
郑彧说:“荒唐,太子是陛下血肉,怎么可以突然就是公主嗣子!”
李乙便驳:“哀献皇后在时,亲口让我称公主为母。”
谢贤说:“便是要重审,也理应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
李乙则喝道:“既要说法,岂是忘了八议?大理寺与刑部皆无权审理管辖此案。”
法律之下,八类人犯法必须由皇帝裁决,其中便包括驸马。
在三人辩论争执不下的时候,闭口不言的王宣温和说道:“陛下素来最尊先人,此案是文帝亲自下了定论的,今日陛下又怎么能够逆文帝而为,岂非不孝。”
天子之前行事最喜欢拿先人说事,那他就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李璋眯着眼没说话,郁夷王氏素来如此,倒是家风了。
他瞥了眼离殿门最近的舍人。
舍人立马领悟,悄声退出殿,走到负手立于殿阶的男子身旁:“陛下被吵得头疼了,还请林廷尉给个能治头疼的办法。”
“只留下郑仆射,与他说一说七大王的事。”林业绥俯视着巍峨宫殿,来往之人皆如蝼蚁般,落在他眸中成了黑点。
贤淑妃也急忙赶来这里,贪心之人是什么都留不住的。
他怜悯笑道:“陛下要怜惜七大王竟然有这样的舅父。”
舍人进殿。
半刻后,谢贤、王宣与太子都退了出来,看见站在殿外的林业绥,表情各不同。
殿内,郑彧径直跪下,陈情道:“臣并非是要包庇郑戎,只是治国以儒以法,今日之事,于儒于法都不容,要是强行如此,日后万事都不再循法,国家各官署如同虚设,陛下要如何治国,我与谢司徒、王侍中又要如何掌天下政事?”
李璋面无表情的瞧着这个人,心里想的是若将一柄剑从脊骨插入,可会被这脊骨所阻,嘴上说的是软语:“罢了,旧人已逝,何必再执着。郑仆射说得也极对,我乃天子,拥有万民,应当想治国之道。”
郑彧松下口气。
李璋却又说出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回去吧,要下雨了。”
郑彧不知所以,只好起身,往外走。
听着脚步声,李璋笑出声来,一时难以分辨是笑还是哭:“真是可惜了,七大王一直都行的贤王之事,百姓多有爱戴,竟然有这样的舅父,日后万民要怎么再信他?等我百年之际,又要如何放心。”
郑彧滞住脚步。
廖天之上,白云缓缓聚集,转瞬就变为黑,乌云翻滚,直压大地,恍若要摧毁天地之间的所有。
谢宝因只觉得心里赌闷,轻轻拍着胸口。
兰台宫的消息接连传来,都是不好的,天子要太子去陪哀献皇后、太子流了血、谢贤三人都进宫。
猝然之间,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砸在屋脊草木之上,又沿着殿檐低落,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溅在地上,四处砸开。
玉藻赶紧扶着女子起身,退到殿内躲雨。
被御侍扶起的羊元君在入殿后,就一直捂面不语,旦她还一直持着端庄,不让人听见哭声。
这是暑雨。
黄门侍郎陈侯入了殿,很快又出来了。
诏来中书省之人,便是要草拟诏令,不管是何结果,都成定局。
王宣与太子各自也都走了。
谢贤蓦然开口,语气稀松平常,含着的是百年世族的底气和不屑,参杂了些缅怀故友在其中:“你父亲从前也跟你一样,一腔热血就以为能够烫死盘踞几百年的巨龙。”
“岳翁说错了,你所了解的只是我父亲。”林业绥从内侍手中接过罗伞,望着眼前雨幕,笑然,“他的确高风亮节,济世为民,我所为,不过一点蝇头小利。”
男子撑伞,步入雨中,缓步走下殿阶,身骨如松柏,却又更似青竹。
上了车舆,林业绥命驭夫直去崇业坊。
日入时分,玄都观里的多数善信便已尽数离开。
男子迎着顺石阶而下的雨水,执着竹木伞柄的手,青筋微显,似雪中青松。
乾道看着大雨还有善信前来,在心中直道“太乙救苦天尊”为他祈福,又想着一定要比平时更尽百倍心,而后走上前:“善信冒雨前来,不知所求为何??”
男子收起伞,只道:“来接我妻子。”
额角有血的李乙护着紫色襦裙的女子从道观后面走出来,女子心疼的拿丝帕要去帮忙捂伤口。
不愿让妻子伤心的李乙接过,捂着伤口,瞧见男子,开口道谢:“多谢林廷尉。”
林业绥淡然回之:“殿下愿相助与我,我自不能让殿下陷入困境。”
李乙笑了声:“此事,倒说不得是谁相助谁。”
两人并没什么话可说,且都有所挂念。
闲聊几句后,互相点头致意,便各自走开。
乾道从谈话中,知道男子身份后,也立马引他前去神殿。
谢宝因仔细打量着这座神像,忽然玉藻喊着“有人来了”。
她立在殿中,神像前面,回身去看,看到的是他执着罗伞,朝她的方向走来。
晚暮时分,郑彧从长生殿出来。
他归家后,只跟族中兄侄说了四个字。
“挂孝发丧。”
【📢作者有话说】
[1]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皓齿内鲜:出自曹植的《洛神赋》。
[2] 《逸周书》曰:土润溽暑,又五日,大雨时行。大雨不时行,国无恩泽。
[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出自唐代刘禹锡《陋室铭》。

因豢养外室,郑戎在被脛杖五十后,便被内侍抬出了宫。
天子下令, 不准乘车舆、轿辇等物, 只赐下块一人长宽的木板,也不准往上垫任何任何东西。
于是郑戎只能躺在这硬邦邦的上面,趁着雨停的时候,由家里跟随来的奴仆抬着穿过人来人往的主街道,为了脸面, 还是用手挡住相貌。
能好好活下来,这点脸又能算什么。
日入时分, 终于归家,只是刚走进巷道里面,就看见家里已经是白幡挂起,奠灯高悬, 丧乐漫天。
疼到迷糊的郑戎半睁着眼,眉头深深皱起,望着家里的奴仆进进出出的, 家里谁死了?他的父母早就先后离世, 那些儿女死了,也不值得如此大的排场。
可她身子骨向来硬朗, 十几年来都没有生过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没了, 想到这里, 郑戎只觉得是天子急诏自己, 在卢氏知晓后, 以为事情败露, 先行自杀了。
毕竟为他殉情这种事情,卢氏是绝对不会做的。
嗓子咳出血腥气后,趴在板子上的郑戎说:“快归家。”
一路上,奴仆都顾及着家中阿郎腿上的碎骨伤,不敢走快,现在看到这种情况,阿郎又发话了,他们赶紧进去。
刚到门口,郑戎先抬头问道:“夫人没了?”
穿着丧服的奴仆看见阿郎的小腿骨处血肉模糊,直接跪下,不敢说半句话。
郑戎也只当是这些奴仆默认了,摇头叹出口气,露出些难得的真情,毕竟相处这么多年,又一直管着他,哪里会没有感情的。
得到答案,他让奴仆先抬自己去灵堂看看,去往灵堂的路上,心里也在想着等下该命人去堂兄家里一趟。
两个奴仆抬着人路过西堂的时候,只要视线稍稍偏斜,耳朵再厉害一些,就能看到堂上的妇人跽坐着,家中的仆妇也在里面,还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棺椁”、“不敢欺瞒夫人”的话。
郑戎心里都是别的算计,更是不会注意到这些。
等他们来到灵堂,没看见棺椁,也没看过奴仆在这里,只有白幡和灵位,上面竟然是他的名讳!
郑戎直接吐出口血,手握着拳,使劲捶向身下木板,哐哐直响,又听他怒声大喊:“我人还没死呢!你们这些贱奴!把你们夫人喊来见我!”
听到这声骂,坐在堂上的卢氏矜重的举起手臂,用宽袖挡在眼前,另一只手端起漆碗,十分安闲的饮汤,等那个人骂累,她才扶凭几起身,出去看。
要不是小腿受了杖,郑戎恨不得起来掐死这个人:“你要干什么,这是咒我去死,还是想要弑夫。”
卢氏想起自己送回家中的东西,不慌不忙的笑起来:“你怎么忘了,前年你亲自写下和离书给我,现在你我都不是夫妻,怎么连弑夫的话都说出来了。”
郑戎在前年跟一个民妇纠缠,被她发现后,果断处理了,他气不过,写下和离书,后面被堂兄郑彧知道,痛骂他一顿,然后又亲自去卢家求她回来。
那时候虽然又回到郑氏,但是她也知道这个人是什么脾性,暗中把藏下来的和离书送回家中,让母亲收着。
背后被人给插一刀,郑戎被气得两眼翻白:“等我好了,一定不让你好过!”
卢氏笑了笑,用余光瞥向一侧。
郑彧背手站在庭院里,他看到这个族弟就头疼,命郑戎跟着自己去西堂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郑戎瞪了眼卢氏,换了身衣裳,让奴仆扶着自己去。
到了堂上,才发现郑氏其他族兄弟以及族叔伯也在。
郑彧跽坐在西面,看见他来,直接开口:“我以及遣家中奴仆出去报丧。”
这话的意思是...郑戎睁开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堂兄,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兄长这是要我死?”
“端阳那夜,我就跟你说过,要是牵涉到七大王,哪怕要你死,我也绝不会手软。”心里还在为这件事烦心的郑彧听到郑戎竟然敢反问自己,不悦道,“你忘了?”
郑戎以为自己能出宫,是因为和二十年前一样,被三族救了。
毕竟只要三族出面,天子怎么敢违背。
他听着家里的丧乐,悲从心来,最后一次挣扎:“我跟兄长从小长大,就算不是同母同父,也应该有手足情,难道连救都不愿救?”
怎么还来怪上他了。
郑彧将面前几案上的东西,全部拂落在地,一通乱响后,是更加冷厉的训诫:“要不是为了救下你这个愚人,我何至于跟陛下生出嫌隙来,还差点让七大王也失去了圣心!当年因为你逆臣贼子的行径,士族和皇权之间也差点失去平衡,但你竟然还敢去触犯律法。”
“简直是不可救药[1]。”郑彧冷眼看去,原先还有的痛惜,已是半点都瞧不到,“今天也该由你来回报郑氏了。”
郑氏族伯也叹气,像是疼爱幼者般的劝道:“死了就不用再受苦。”
劝死之言,如山倒般的袭来,郑戎直直栽倒在地上,伏地大哭着,他变成现在这样,这些人又有哪个是能袖手旁观的!
幼时不教,少时不纠,已经长歪的树怎么可能再直起来。
“落在陛下手里,你只会生不如死。”郑彧揉着脑袋,缓下声音,变回疼爱弟弟的兄长,“最好自杀。”
伴着丧乐,郑戎好好痛哭了场。
随后不久,白幡飘动的郑家,传来哭丧声。
雨停半刻,很快又哐啷下起来。
胸痹发作过的李璋躺在卧榻上面,由医工在旁边探脉,同时又听着陈侯在说话,当听到郑彧出宫不久,郑戎家中就挂起白幡后,冷着脸没说话。
以为这样就算完?既挂出白幡,那就不能浪费了。
“日出时分带上宫卫,去郑家宣诏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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