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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谢宝因明眸带笑的看着,见她额角有汗, 又把背在身后的手举到身前,用纨扇为她扇风, 柔声说道:“不过八月不见, 十娘怎么又长高了。”
姊妹两个才叙话两句, 范氏也走过来, 但是没有到庭院里, 站在屋舍外面从高往下的不悦瞪了眼:“你阿姊现在有孕,行事怎么还能这样莽撞,要是孩子没了,你这辈子都别想好过,来的时候,我就仔细嘱咐过你,要是想跟着一起来,必须要记住...”
妇人最后顾及到这是在别人家中,庭院里还有几个奴仆在,所以把剩下的话全部都给收了回去。
谢宝因这才行礼:“母亲。”
范氏和蔼笑着:“你现在怀有身孕,这些礼数就免了。”
要是礼数不周全,妇人心里不知道又要怎么想她,恐怕会想林业绥才刚擢升为大理寺卿,她就要开始看不起谢家。
谢宝因垂眸一笑,嘱咐仆妇端来冰酪和桑葚樱桃,然后请人进屋舍。
侍女在门口引妇人入内。
看见有侍女在那里侍奉,谢宝因看向身旁的娘子,伸手去牵。
谢珍果把手递给自己阿姊,又十分亲昵的去挽着手臂。
两人拾阶上去,进到室内。
遵守着主客礼数的范氏站在原地不坐,直到身为主人的谢宝因屈膝在席垫跪下,而后把双腿压在身下,又看见女子请自己也入坐,她才去另外的坐席跽坐。
谢珍果在稍远的坐席跽坐,虽然心里不舍得跟阿姊分开,但是跟着白姮学礼遵礼,这些日子又被范氏逼着学妇言妇行妇德,脾性还是被硬生生掰到沉稳,再看见妇人的眼神,立马挺直腰背,不敢失礼。
谢宝因看着也没有说什么,从面前几案上,拿了颗熟到红黑的樱桃递给范氏:“母亲怎么有空来我这里。”
“本来早就应该来的,但是想着你需要养胎,林家主也要养伤,所以才一直拖到今天来。”范氏伸手接过,继续说着,“林家主重伤昏迷的时候,你肯定也慌忙到不行,我要是过来,那就是添乱,所以派遣家里的仆妇来长乐巷,但是不能亲自来安慰你,心里还是过意部曲,就把那只鹦鹉送过来陪陪你。”
仆妇端着两碗冰酪进来后,谢珍果津津有味的吃起来,半点声响都没有。
谢宝因好奇的看了几眼,才笑着答范氏的话:“母亲这说的是什么话,你是尊长,而且你自己的身体也不好,要是因为我和郎君病倒,我们心里更加过意不去,只要母亲身体康健就行。”
妇人也变得欣慰:“庆幸没什么大碍,现在林家主擢升九卿,你们两个又有自己孩子。”
谢宝因忽然感到心里一阵恶心,赶紧吃着桑葚压下去,孝顺道:“母亲和父亲的身体可都还安康?”
“安康。”范氏有些不自然的应了声,哪里叫好,谢兴被罢免大理寺卿,下调成长安令,等于谢氏又被削去一块肉,谢贤那天归家后,夜半都没有回屋舍。
渭城谢氏从天下第一世族连降至最末,早就已经是外强中干,谢贤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当年在四大王的王邸做司马幕僚时,与天子积攒的一点情义,所以当天子说出那番已经是顾及到他的话时,谢贤就明白要是自己再说,就会牵扯到朝堂中其他的谢氏子弟。
现在只希望家里的六郎也能够争气一点。
今天来长乐巷也是她自己的主意,谢贤在外面有所顾忌,她们妇人也有自己应该顾及的,林业绥擢升九卿,不管怎么样也得来走走,维系感情。
幸好谢贤自己也明白这些,体谅她,所以并不阻拦。
想到这些,范氏的神色沉下,有她自己的打算,看见室内没有仆妇侍女,又看见十娘一直埋头吃,小声说着:“当年这门婚事下来的时候,我与你父亲心中也是特别担忧,你是谢家的娘子,应该婚配的是王氏那样的大族,我也知道你...”
她咽下后面的话,只说:“但是值得高兴的是林家主也厉害,要是以后在朝中他们翁婿能够互相帮衬,你也能过得好起来。”
谢宝因沉默着,听出这句话里面的意思,故意不接话,满面愧疚:“现在郎君待我很好,你们心里可以放心。”
说完,她也不再去压着心里的恶心,任由它冲上鼻腔和嗓子,然后抬眼朝玉藻看去,玉藻马上心领神会,把器皿放过去,又赶紧去拿巾帕。
范氏还来不及说别的,马上撑着凭几起身,上前去轻拍着女子的后背:“我有孕的时,都没有像你这么厉害,看了疾医吗?”
玉藻帮女子答道:“疾医说是每个人都不同。”
谢珍果也担忧的从席上起身。
大理寺官署堂上所放置的漏刻箭杆露出日正三刻。
裴敬搏进去向男子请命:“林廷尉,已经日正。”
林业绥颔首,应道:“快去快回,大家都能早些归家。”
裴敬搏出来后,命底下官吏立马出发去王散玉的家中,不要做什么纠缠。
官吏抵达敦仪坊时,王散玉的妻子刚刚才把那名女子给打扮好,夫妻二人对视一眼,还是鱼娘先稳下心来,淡定的装作是在教训冲撞自己的侍女,怒骂几声就赶紧让这名外室出去,生怕露陷。
王散玉也被这几声怒骂给骂庆幸,上前去周旋:“不知道几位来我家中有什么事。”
“大理寺奉命核查御史台弹劾案。”为首的官吏见惯这种场面,因官品低,率先拱手行礼,“特意来王著作郎的家里找一名叫桃夭的侍女,还请王著作郎交出来。”
鱼娘先是皱眉,然后明白过来,看来这就是那女子的名字,心里冷嗤一声后,不再说话,看他王散玉要怎么应对。
王散玉知道大理寺能够准确的说出姓名来,一定是查到了什么,不敢说谎话,看向自己妻子:“鱼娘,我们家中可有一名叫桃夭的侍女。”
鱼娘看向内室的一名侍女,还没有说话,那侍女生怕被家里夫人随便就给推出去,马上跪下:“夫人,桃夭在外面。”
妇人白眼:“把她叫进来。”
她早就已经认清形势,那个女子今天是怎么样都保不住了,就连家里的这个郎君都不能全身而退。
桃夭被带进来的时候,已经先哭过了,自从被这个人急急忙忙带来,她就知道王散玉会她推出来,所以已经认命。
鱼娘看着人被大理寺带走,问了句:“你心里面怎么半点心疼都没有。”
王散玉好说好话起来:“我妻子是你,就算是要心疼,也是心疼你。”
庆幸这件祸事没有累及家中,鱼娘哼出声:“这样的话还是等你服完一年劳役再回来跟我说。”
人带回大理寺后,林业绥亲自坐于堂上审问,裴敬搏在旁陪审。
只听男子不问姓名年纪与籍贯,直接问出最关键的问题:“可有买卖文书证明其为王著作家中的侍女?”
桃夭也有些无措,但好歹勉强能答上来:“买卖文书都在阿郎、夫人那里。”
“在王家几载?”
“三月。”
“每月多少通宝?”
“...三十枚通宝。”
“在家中侍奉谁?”
王散玉每次来,并不跟她说家里的事,桃夭只知道他有个妻子,于是回:“侍奉在我们夫人的屋舍。”
“你们夫人脾性如何?爱吃什么?讨厌什么?”林业绥不给她半点喘息机会,连续发问,“听说上月刚把家中十多个奴仆全部都赶出去了,又是为什么?”
桃夭垂头,焦虑地胡诌答案,正要回答,一卷竹简被扔到她眼前,声音特别大,心理防线彻底已经快要溃堤。
林业绥一字一句道:“买卖人口都需要向官署报备,三个月,王著作郎的家中并没有任何买卖侍女的记录。”
桃夭嗓子眼里的话,瞬间就烟消云散,半句话也说不出口。
林业绥睥睨着,语调松散道:“我日昳归家,今日我是一定要审出来的。”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会让她在日昳之前开口。
桃夭胸间这口气立马落下去,好像一块石头掉进万丈深渊,她当然知道做外宅妇的下场,没入掖庭为奴隶,她本来就是被一名高官豢养的外室,只是被转手赠送给他交好的友人,三月前又来到王散玉这里,已经不知道是被转送的第几次。
但是那名高管的姓名,她是万万不敢说的,眼下她也只有哭:“我不是王著作家中的侍女,只是一名被他养在其他屋舍的...外室。”
林业绥得到回答,只问:“识字吗。”
桃夭抹泪点头。
林业绥瞥向一侧:“把这些事情全部都写下来。”
裴敬搏拿出笔墨放去女子跟前的地上。
桃夭便俯身提笔蘸墨写着。
她刚落墨,便听堂上的男子沉声道:“所有事。”
桃夭愣住,所有...事,深吸口气,边哭边写着,写完后,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我...我去掖庭前,能再见见我家中小妹吗?”
林业绥颔首,然后起身,走到庭院:“送去刑部。”
裴敬搏上前,拿过供纸,看着眼上面所写的,这上面...不只是只有王散玉一个人...里面涉及的人,刑部一定会包庇。
“这要是送去刑部...”
林业绥盯着刻漏,似在等着日昳时分一到就要离开,但是语气却不急不缓:“这是三司规程,刑部会不会上奏那是他们的事。”
要是刑部此事不奏,日后郑氏的那件事,就要越过刑部和御史台,不管怎么样都要直达天听。
箭杆露出日昳的刻度,裴敬搏还有事想请示。
林业绥已经卸下心思,往外面走去:“忙完归家吧。”
日后的事才是一处好戏。
已经是日昳,范氏从怀中拿出两枚小巧的东西:“刚好今天是南极长生大帝的诞辰,我前几天去请法师给你大人求长生符的时候,特意也给你们两人都求了。”
谢宝因双手去接过,是被折叠成三角的黄色符纸,一瞧便是天台观的。
她道:“母亲费心。”
起身相送到屋舍外面的时候,范氏让她止步,又看了眼腹部,笑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看我这外孙。”
谢宝因低眉带笑:“怎么也要到年末了。。”
谢珍果也高兴地说明年再来看外甥。
谢宝因找了个时机,低头小声问她:“跟白先生学得怎么样。”
谢珍果两只眼睛弯起来:“白先生很博学,比七郎和九郎的启蒙先生都还要厉害,不过还是比不上阿姊。”
“你要好好学,但是也要记住不能在夫人面前展露太多,夫人不喜欢,知不知道。”谢宝因帮她将发带捋顺,细心嘱咐,“女功这些也要尽心去学,这样夫人才会高兴,不会管你太多。”
谢珍果听话的连连点头,然后赶紧去到妇人身边。
母女两个还没走远,就看到有一个男子阔步走去西边的屋舍。
林业绥看见女子站在日头下,拢起眉头,正要呵斥这些侍奉的仆妇,却忽然发现不远处有妇人和一个女郎停在原地看自己。
想起奴仆说谢夫人来了。
他心中了然,先走过去,循礼拱手:“岳媪。”
范氏也应道:“林家主的伤不知道好了没有。”
“多谢岳媪挂怀,已经好得差不多。”
只说两三句话,他们就都没了什么话能说。
辞别后,范氏和谢珍果跟着仆妇离开。
林业绥安然朝女子走去。
谢珍果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姊夫,想起男子温润的声音,她边走边回头,只看见男子探手摸了摸阿姊的脸颊,似乎氏在试体温。
随后抬手擦去五姐颈间细汗。
很快又去牵起五姐的手。
她回身,安安心心的跟着母亲离开,嘴角弯起。
看来阿姊过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夜半时分, 居室内的烛泪堆砌在灯架上。
躺在卧榻上面的女子细长脖颈、耳后、发间都分泌出薄汗,心里开始变得躁动起来,抬手往这几处去摸, 但是又没有摸到汗, 只摸到发丝湿润。
谢宝因没办法的睁开眼睛,轻轻掀开衾被,拨开帷帐,下榻穿好木屐后,又把帷帐弄好, 不让光亮跑进去,惊扰还在睡觉的男子。
随后她弯腰举着卧榻旁矮床上面的铜灯去了几案那边, 刚把铜灯放下,又撑着几案,顺势屈膝跪坐在坐席上,然后拿着遗落在几案的纨扇, 手腕稍折,习风就已经直接扑在脸上,身体里的燥热也开始慢慢散去, 心情变得舒缓起来。
只是睡意也彻底没有了。
她扫过几案上的漆木盘, 思虑片刻后,放下纨扇, 拿起漆木盘里五股不同色的丝线,在手指翻转之下, 绳缕也逐渐成型。
日出时分, 几个仆妇提着几大桶热水进了屋舍旁边的湢室里。
谢宝因看见天光乍现, 把燃烧整夜的铜灯给弄灭, 然后才趿着木屐去沐浴。
等沐浴出来的时候, 林业绥也已经起来,坐在几案旁边的席上,手里还拿着她前面编织的绳缕在看,嘴角似乎还有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是仔细一瞧,唇角平平。
谢宝因去内室东壁,拿巾帕绞着头发:“郎君要不要去沐浴。”
现在已经是初五恶日,天气越来越炎热起来,以前夜半的时候还能够凉快一点,但是昨夜也变得闷热,也就只有平旦、日出这段时间能够凉爽些,等过了初五,还不知道要多热。
昨夜里睡得也不怎么自在的林业绥点头,然后放下绳缕,极为自然的从跪坐着的女子手中拿过帕子,坐在她身后帮她绞发:“什么醒的。”
浴完身体,没有困意的谢宝因见男子帮她绞发,自己又重新理着漆木盘上的这些绳缕,听见男子问的,认真想了下:“鸡鸣。”
林业绥大概能够猜到是为什么,在绞干头发后,又看见女子后颈微红,轻轻抚过:“等下吩咐仆妇把衾被都换了。”
聚着精神在弄绳缕的谢宝因轻嗯一声,现在卧榻上面的衾被还是去年入冬的时候换的。
两个人简单的说完几句话后,仆妇也已经重新提了热水进去湢室。
男子起身去沐浴。
林业绥洗好出来,走去东壁穿衣束发,看见女子绞干的乌发已经挽成高髻,中衣也换成襦衣罗裙。
只是手里依旧还没有停下,还在垂首弄着漆木盘里的的那些彩色丝线。
他踱步去北壁,找了个东西,然后走到女子身后。
谢宝因不明所以的抬头往后面看:“郎君?”
林业绥屈膝在席上坐下,手掌轻捏了下她的脖颈,只道:“转过去。”
短短三个字,让谢宝因楞了一下,然后顺着男子的心意,手里面也不再去编织绳缕,一动不动的望着前面,偶尔眨几下眼睛。
男子旋开圆肚药盒,把浑白的药膏细细抹在女子因闷热而变红的肌肤上面,直到膏体被抹匀,融入肌骨才停手。
后颈感觉到丝丝的凉意,谢宝因眉眼松开,大概是她的顽症又出来了,每年一到夏日,她都需要日浴三回,不然一定会生出疿子,应该是昨天夜里的那阵热,所以后颈出现了前兆。
林业绥抹好药膏后,看见红肤的症状渐消,旋紧盒盖,放在旁边几案上。
两物碰撞出略微的响动。
谢宝因回过神来,稍微动动长久跪坐的身子,然后直起身体,换了方向,面对着男子而坐,等男子用湿帕把指腹擦干净后,才伸出手去,拉过他的左手,把一条五色绳缕缠绕在他的手腕上。
她边系结,边诚心开口,琅琅道:“今天是端阳节,我送郎君长寿缕,祝郎君长命万岁。”
林业绥看着这长寿缕,被女子编得十分长,足足在他手上缠了三圈才好,就好像是虽然长命万岁,但是寿数还是有尽头。
他坦荡笑起来。
端阳佳节,家中的奴仆们早就已经开始布置,把前天采买来的艾草和胡蒜一起编成人形挂在门口,菖蒲叶则倒插在门边,又佩以石榴花,还有绕成一股的五色缕垂落旁边,风吹飘扬。
仆妇也都在每处屋舍洒扫着,以防蚊虫滋孽,这种日子洒的自然也是雄黄酒。
只是西边屋舍比较特殊,今年洒的是用艾草熬煮而成的水。
玉藻看见家主刚才已经离家,她屋舍、庭院的每一处都洒过艾草水后,端着漆木盘进了内室,把五色丝缕绕在卧榻上面。
原本坐在几案旁的谢宝因看见有人进来,把手里的铜钥递过去:“把神锦衾拿出来晒晒,然后拿进内室。”
神锦衾是大轸国进贡而来的,皆是用冰蚕丝所织成,方二丈,厚一寸,去年出嫁的时候,天子添做她的嫁奁,不知道是对她愧疚,还是真的把她当成要是活着就会嫁进林氏的五公主,所以才会这么给她所有最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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