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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家主回来就去了书斋,嘱咐我先给女君把这些送来。”童官想起男子的话,生怕自己漏掉哪句没有说,在脑子里仔细想了想,才敢开口,“家主说等下就回来陪女君用晚食。”
谢宝因颔首不语。
他们这些奴仆不好在这里多待,见女君已经没有话要问,童官和另外两个奴仆连忙转身离开。
林业绥没有在书斋待多久,夜色变深的时候回来,沿着廊庑走到居室外面,刚迈步进去就看见女子跽坐在床足只比着地的席垫稍高一些,仅供一人坐的坐榻上面,她拢着红色暗纹的交衽上襦,下面是茶白破裙。
破裙散开,遮住玉足,膝上放着漆盘,指尖绕着各色丝线,她面前长方的几案上面,还摆着两个三足的果盘。
一盘金银花盘配翠绿青梅。
一盘荷叶卷边盘配紫色泛黑的桑葚。
女子察觉到光线被遮挡,抬头来看,耳上的明月珰轻微晃动,虽然被男子的黑影笼罩着,但是明眸仍旧还带着亮。
她停下绕线的手,垂落在膝上:“郎君。”
男子鼻音上扬,轻轻应了声。
谢宝因把缠绕在指尖的丝线放下,想要起身:“我去嘱咐疱屋的仆妇。”
见女子越来越急切,林业绥阔步走过去,在她旁边坐榻上屈着腿,大掌托着她缠线的手,然后耐心帮她松开缠绕过紧的丝线:“我已经嘱咐过。”
他从漆盘里面找出一个和手指差不多粗的圆柱玉体,把绕成圆的丝线拢进去,又随意扔回去,垂眸瞧着女子发红的指尖,指腹轻轻揉着:“缠这类线为何不用玉托?”
谢宝因脸上微哂,抬手抚颊,原本在看男子为自己揉手的视线也挪开,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忘了,只能说:“玉托用着不顺手。”
林业绥了然一笑,目光落在女子还未隆起的腹部:“今天有没有觉得好受些?”
“六娘送来青梅,吃过要好了些。”跽坐久了,麻感一阵阵的传遍全身,谢宝因说完最后一个字后,齿间倒吸口气。
虽然已经努力忍住声音,但还是有细微的嘶声跑出。
林业绥见状,伸手轻环住她的腰身,把她压在臀股下面的双足解救出来,而后握住女子遮在襦裙下面不堪一握的足腕,慢慢放在自己腿上,帮她按捏着小腿处。
麻感逐渐消失,酥麻又浮上心头。
夕日渐斜,引起无限思绪。
谢宝因想要将足腕收回来,被男子轻喝住。
“不要动。”
疱屋的仆妇来到屋舍外面喊了一声:“家主,饭食已经备好。”
身处居室的男子沉声道:“进来。”
不到片刻,两个仆妇先后进来,把饭食摆在两人面前的几案上,放好坐榻。
近日来,庖厨做的都是些女子能吃下去的面食,比如用黄酥油和面粉做成的单笼金乳稣,软软乎乎的香甜味,天花毕罗更是把五台山生长的天花菜细细剁碎加入米饭里面,本来还需要再放一味香料,但是女子不能闻,所以才舍去,只简单调味包入面皮内蒸熟。
谢宝因每样都只简单用了几箸,然后就不再用了,余下都是男子用完的,她看着慢条斯理嚼咽的男子,博陵林氏是北渡来建邺的,应该是为了怀念家乡,所以从林氏第一代家主开始,家里都是多做南方的饭食,但是这些时候来,男子都陪她尽吃清淡素菜或是面食。
她道:“郎君其实可以用些荤腥,不然怎么能够饱腹。”
“你不能闻荤腥,我用荤腥,你就要受罪。”林业绥用完,放下竹箸,拿茶汤漱过口,“这些足以饱腹。”
心中还是担忧的谢宝因提议:“或者我们可以先分食。”
林业绥依旧在坐榻端坐着,而后捧起几案的茶盏,他听得女子的话,抬头笑道:“幼福觉得我为何不提分食。”
那个答案似乎已呼之欲出,两人却都默契的不再继续。
用完食,已经是黄昏。
侍女把内室里面的铜灯点亮,又把居室外面的青梅、桑葚一起送进去,很快,仆妇也把热水送进湢室。
谢宝因刚吃完,胸口还有些梗,所以让男子先去沐浴,她则动手收拾起内室来,看到被吃得只剩孤零零两三个的青梅,舌尖又生出津,但是又不好冷落男子特意遣奴仆去给她带回来的桑葚。
纠结之际。
被沐浴完出来的林业绥瞥见,轻笑道:“选你自己爱吃的就是,本来就是因为你想吃,所以才遣人带回来。”
谢宝因吃进一颗青梅,然后又塞进桑葚,粲然道:“我怎么可以辜负郎君的心。”
林业绥轻笑不言,说着不负他,却又先吃下青梅。
谢宝因不知他所想,径直去到卧榻旁,摘掉挂在两侧的鎏金银香囊,又走到香案那边,把香灰倒在水里,看着清水渐黑,她还是问了句:“陛下今天诏郎君进宫有什么事。”
“裴爽几日前弹劾一个五品官携宠婢在官署过夜。”林业绥拿起粗麻制的巾帕,简单擦拭着头发,“陛下要我明天就查清是否属实。”
孙酆、孙泰二人的事起于京畿道管辖的万年郡,又属管辖郡内的百姓报官,在京兆府的职责范围,只要最后把判刑结果交由大理寺复核便可,而这件事是监察御史所弹劾的,京兆府无权审核,而且御史台只有监察弹劾之责,具体判罚及审查要大理寺来办,最后刑部复核并执行大理寺的判罚。
谢宝因把香囊里挂壁的灰都清干净后,她手稍微一伸,舀了少许香粉进最里面的囊球里,抬头对上男子的视线,轻声开口:“郎君可是答应过我的。”
林业绥愣了稍许,记起那日的事,自己亲口说过绝不会再发生围春草场的事,也答应要与她偕老,而后笑开。
他吐出两字:“幼福。”
谢宝因不理,只觉得是男子已经忘记那些话。
林业绥也不恼,好整以暇地看着女子。
谢宝因装好香粉,点燃挂回去后,才走过去男子那边,在坐榻上缓缓屈膝跽坐着,更加忍不住说道:“郎君就算不顾我,也不顾我们的孩子?”
男子忽然沉闷下来:“要是幼福说些我走以后,自己会如何伤心的话,说不定还要更管用一些。”
孩子于他而言,现在只有血缘联系。
谢宝因拿来竹简看着,语气不冷不淡的:“那时候我肯定会改嫁,重新找个夫君,为什么还要伤心。”
林业绥看着坐在几案对面的女子,伸手把几案稍微推出去,让两人之间没有丝毫阻挡,他喉咙瘙痒,止不住轻咳两声,前几日三叔母与他说过自己在围春草场吐血昏迷过去后,女子快被吓到倒下的事情。
他轻叹:“过来。”
心里还有不满的谢宝因看着男子病弱的相貌,最后还是动身要抽出被压在臀股下面的双腿。
林业绥放下擦发的巾帕,直接长臂伸出去,握着她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面前,让她跪坐在自己的席垫上,随后抬眼瞧着女子,手指拂过女子脸颊,去摘她耳上的明月珰:“幼福长命万岁,我也一定会努力活到那时候。”
感觉耳垂温热的谢宝因,伸手去摸,反被桎梏,她只好任由他来,后面听到咳声,下意识的伸手去抚摸着男子的胸口:“郎君还是等身体好转之后再来说这话。”
林业绥缄默着,不再说话,摘下女子左耳的明月珰后,便收起动作。
谢宝因眉眼间的困惑转瞬而逝,自己把右耳的摘下,想要放下的时候,才发现几案前面被男子给挪到一边去了,扶着男子胸膛,想要起身走,但是又被男子给锢住。
她皱眉不解:“你又不说话。”
林业绥拿过她手里的明月珰,顺手一起放到几案上:“我要说的那话,幼福未必就想要听。”
“什么话?”
“真要听?”
谢宝因点头。
林业绥瞧了眼女子,似是早已料到如此结果,故意为之。
他不轻不重的揉捏着女子耳垂,拂过上面的环痕:“我的伤不管好没好,幼福现在也不能亲自试试。”
谢宝因听出其中的挑衅,带着股恶狠狠的劲头,借着男子的力,抬头吻上他。
林业绥唇间溢出笑来:“不能太久。”
谢宝因乖巧应答:“嗯。”
屋舍外面的碎玉片互相撞击出清脆声。
“舌头...翘起来...”
片刻后,分离开来。
自唇角往下,一路细细吻去。
襦裙稍松,红印落下。
短暂的望梅解渴过后,两人都适可而止。
谢宝因双颊赧红,靠着男子喘平气息后,认真说道:“我只是希望郎君以后行事要先保重自己的身体,不管是谋什么事,也要有性命去谋,只要活得长,又还有什么是谋不来的,史书上有多少人都是胜在‘长寿’两个字上。”
林业绥伸手把女子有些敞开的襦衣给拉好:“为夫一定谨遵吾妻幼福之言。”
“郎君读过的书比我多,去过的地方比我多,见识也比我多...怎么会不清楚。”大概是他一副乖乖听话,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的相貌,惹得谢宝因笑起来,“哪里需要我来说。”
听见女子在妄自菲薄,林业绥拧起眉来,手上为她理襦裙的动作仍不止:“要是论读过的书,天下能几个人可以比得上幼福,我去过的地方多,也是得益于我林氏家主的身份,要是说起见识,书中网罗万千,幼福的见识不比我少。”
两人在内室说着事情,屋舍外面廊下也突然传来人语,但是仔细听完,才知道是鹦鹉在学舌,学的还是那句“谢娘这是想我们林家主了”。
谢宝因前面刚冷静下来,这下顿时又变得滚烫,日正时分,王氏来这里陪她解闷聊天,看到她动不动就会看向屋舍外面,好几次过后,揶揄一句“谢娘难道是想我们林家主了”。
这只鹦鹉学人语是最慢的,在谢家养了两载,都没有能听见它说过一句人言,来到这里竟然说了起来。
在庭院里面的玉藻听见,想起三夫人的那些话,她们女君又是脸皮薄的,她赶紧跑到屋舍外面,踮脚去够:“女君,我先把这鹦鹉给带走,不能让这个畜牲打扰女君和家主的清净。”
谢宝因对着外面的侍女应声,不惊不慌的对男子解释起来:“白天三叔母来了我们屋舍,叔母最喜欢逗我,被它听见给学去了。”
林业绥点头,似是不在意此事,反抚慰:“三叔母最喜欢与晚辈玩闹,我与长姊幼时经常被她逗来玩,后来长姊气恼,直接哭着诉苦,于是叔母诚心道歉,那些过分的话也没有再说过,要是幼福不喜欢,直接跟叔母说就行,她知道会改正的。”
男子是这样的反应,让谢宝因始料未及,喉间的话又咽回去,神情看起来有些落寞,但是很快被藏住,颔完首就起身去沐浴。
等沐浴出来,头发半湿着的谢宝因走去东壁那边拿夜里御寒的衣物。
拿着竹简在看的林业绥瞥去一眼:“帐幔都已经换过,我身上也没有荤腥味,还是不愿意回这里来?”
过去这么久以来,男子有伤,她也孕吐,所以都是睡在偏舍的,虽然夜里不怎么呕吐,但是清晨却吐得特别厉害。
谢宝因道:“我担心郎君会嫌弃我。”
男子略显不满:“谁嫌弃谁。”
他的话音刚落,在偏舍久等不来女子的玉藻知道女子大约是要回居室这边,但还是要先来问过:“女君,今夜可还要去偏舍睡。”
听见外面那侍女的声音,林业绥抓住女子手腕,指腹轻轻摩挲着,抬眼笑望着她,似要她在两人之间做个抉择。
“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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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郎君好看
平旦时分, 星月渐暗,人声凝寂,草木悄然生长, 阵阵夜风吹拂着湖里荷花, 立于万绿中的花苞渐次盛开,浅粉花瓣随风摇曳,未成熟的莲房仍还泛着柳黄色。
湖中央的船身轻轻摇晃。
在各处屋舍侍奉郎君、女郎的奴仆们已经开始起来。
西边屋舍的居室里面,灯绒燃烧到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白色还飘在铜灯的鱼脂上面。
供人酣睡的卧榻的飘飘帷帐被人放了下来,把室内铜灯的昏黄光亮给挡在外面。
帷帐里面, 林业绥与谢宝因各自盖着衾被,一件绣有松竹, 一件绣有芙蓉。
只看见芙蓉花动了动,女子难受的起身拨开帷帐,借着旁边矮床上的铜灯找到器皿,紧闭的牙关这才敢松开, 空腹带来的恶心,让她脾胃极其不适,胸口也好像被什么在搅弄着, 酸水返上来, 跟翻江倒海已经没什么区别。
哪怕她再小心翼翼的忍住声音,也无济于事。
睡在卧榻里面的林业绥听见声响, 睁开眼就看见趴在榻边的女子,他起身, 伸手轻抚着她后背, 直到女子的孕吐有所好转, 不再像前面那样厉害, 他才绕过女子下榻, 拢着木屐去临窗的几案旁把巾帕浸湿再拿来。
心里那种恶心的感觉过去后,谢宝因长长的吐出几口嘴里的浊气,用湿帕擦了擦嘴,抬眼又看见男子在挂帷帐,夜半日出的天气都还很凉,他只是简单披了件宽袖外衣。
为了方便孕吐,她昨夜虽然留在这边屋舍,但是也睡在了卧榻外边。
林业绥用长棍把快要浸在油里的灯芯给救起,等灯火变亮后,才看清了女子泛白的脸色,也看见了女子眼里涌起来的泪花。
他伸手摸去,轻轻拭掉那点泪水:“要好了些吗?”
恶心感过去后,吐到已经没有什么力气的谢宝因疲倦点头,只是心里好像还是在被什么给挠着,但是又说不出来。
林业绥把女子手中的巾帕拿过来,随手放在矮床上,接着把女子从卧榻扶起,让她能够靠着软枕歇歇气,又弯腰把器皿给弄到一边去,然后把脏掉的巾帕丢入几案上的铜盆里。
谢宝因突然开口:“郎君。”
林业绥擦好手后,走去卧榻边坐下,看着云髻松松的女子,伸手把那缕乌发拢到女子耳后,他知道她要说些什么,所以先开口说道:“幼福,我是孩子的父亲。”
谢宝因展开笑颜,如新绽的木芙蓉,轻轻嗯了声。
日出时分,天光缓缓出来,仆妇从屋舍东南面的疱屋走出来,然后站在居室外面:“家主,鸭花汤饼已经做好。”
谢宝因听见仆妇的声音,抬起眼睛去看坐在几案对面的人。
只看见男子头也不抬的应了声:“端进来。”
紧接着就听见脚步声,仆妇已经端着漆木案进来,但一直都是低着脑袋,清晨家主、女君都还没有盥洗,身为家中奴仆不能够直视,这是僭越的行为。
在行完尊卑礼,仆妇为了避免把几案给烫坏,又先用粗麻巾帕垫在上面。
随后跪坐在几案旁,把用食所需的器皿一样一样的放上去,先是深腹的荷叶沿水绿小碗,再是白玉粉柄的匙,做完家主嘱咐好的事情,撑着地板起身,轻手轻脚的出去。
谢宝因低垂着眼眸,仔细看着,唇畔也不由自主的弯起弧度,清澈的汤面上浮着一些用面片捏成的舒凫,盛在这个碗里就好像是舒凫在荷叶间游来游去。
林业绥放下竹简,起身去居室东壁的横杆那里束冠穿衣,对女子温声说道:“你先用些食,压一压恶心。”
她用食太饱腹会觉得难受,心里犯恶心,所以只能稍微用到几分饱,隔一阵时间就需要拿东西填填脾胃,不然又会被饿到难受的抓心挠肝,反胃呕吐。
谢宝因不再靠着凭几,跽坐的身体挺直,端端正正的用匙舀起送入嘴中,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嘱咐的那些仆妇。
用完汤饼的时候,男子也已经快要穿戴好。
她荡完口,认真的端详了许多,看见男子下意识就要去拿那条皮革制的蹀躞带,赶紧撑着凭几和几案起身,从坐席离开,然后浅笑着去拿来三品以上官员才能佩戴的十三銙金玉带,贴上男子后腰,慢慢绕到前头,低头垂颈系着。
女子柔声提醒:“郎君现在应该佩戴这个。”
林业绥看了看手中的蹀躞带,笑着扔到横杆上面:“说得是,竟然给忘了。”
谢宝因把火石袋,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等朝廷规定要带的物品逐一给挂进环扣里面,还有象征着身份的金鱼袋。
随即疱屋的仆妇端来剩下的面片汤,林业绥担心这味道会让已经吃饱的女子难受,所以去了屋舍外面,顺便嘱咐侍女进内室侍奉她。
半刻时间都没有,从不早来也晚来的春娘准时出现在居室里面,给女子挽高髻。
已经嘱咐奴仆把车驾停在巷道里的童官也赶紧来到屋舍外面:“家主,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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