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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命万岁(舟不归)


“可在我尽力而为以后,无论结果为何,你都不能怨我。所以我只是前去一试,未曾想到陛下真会改意。”
谢宝因忽释然的颔了颔首,然后疲倦的躲进男子怀中。
林业绥望向前面,从谢贤步出居室,他就知道范夫人已长逝远去,于是低声询问:“你是随我归家,还是先暂居于此。”
谢宝因毫无疑虑就应答:“归家。”
这里让她觉得忧郁。
林业绥应了声好,在朝妇人所逝的方向恭敬三拜之后,又命侍从代他们去向主人告别,而后与妻同离。
行进的车马轻轻摇荡,就似阿母哄睡婴儿的怀抱。
谢宝因靠在男子肩上,无力合上沉重的眼帘,心中皆是前面在谢家居室的所见所闻,而后悠悠道:“我..哭不出来。”
“她抚育我数载,我哭不出来,但外大母逝去的时候,我却悲痛异常,众人皆以为我孝心甚笃,其实不是。我只是见她很痛苦,所以才为其悲哀。悲其想活而不能,哀其长寿而不知足。可今夜我不知道要难过些什么,要去为阿娘去难过些什么,她明明离开的那么安宁。”
“她性情刚毅,尤爱权力,我以为她也会是不甘的死去。”
然后,四周渐渐幽静下来。
大风长啸,草虫喓喓,恍然听到还有人在远处欢笑。
此时是夜半,又在国都的城墙之内,怎么可能会出现这些...她猛然睁开眼,望见虫鸣螽跃,满目绿茵,发觉又是那片原野。
而她靠在三姊身上,与其坐在高大树荫之下的坐席上。
谢宝因维持依靠的姿势,懒懒的,没有再动:“阿姊,阿娘她..”
谢絮因闻言笑起来:“阿娘将家中事务与宗族祭拜大礼都交给了郑夫人,自后西海之滨,两江之畔,山林竹间,无不游乐,如今又在与她外孙嬉耍呢,虽然身体依然孱弱,但她快乐就行,你不必忧心她,先调养好自己的身体。”
谢宝因浅浅一笑,然后垂眼抿唇。
她在梦中。
远处妇人在教林圆韫姊弟识花草,命家僕看好女郎、郎君后,喘息着走来,还未坐下,已先弯腰伸手去摸初醒悟的女子脸颊:“你既已妊娠,为何不好好待在家中,林从安居然也肯放任你来,不过也是,他从来都拿你没办法,你这性情还真是随了你三姊,她将产子之际都要顺流乘舟去白帝城,你姊夫为此忧虑,最后在无奈之下,亲去长极巷见告于我。”
谢絮因见自己被牵涉,瞬间娇嗔着高呼:“阿娘!”
妇人拊手大笑:“好好好,我不说了。”
谢宝因笑望着她们,手心下意识覆上腹部,妇人已经长逝一载有余,夫谢贤遵礼执杖为妻服齐缞一载,期间不治政,于家中居丧,以宽慰家中子女痛失阿娘的哀痛。
谢晋渠、谢晋滉、谢晋楷身为人子,则因为阿翁尚在,不敢逾越过阿翁去伸张对阿娘的敬爱,也只是服杖期一载,而非三载。
谢珍果在室,服一载杖期。
她与阿姊谢兰因、谢絮因皆已成昏,服不杖期九个月。
而自四月除丧以来,妇人就常常入她梦里,或是因为妇人在临终时还想再出游一次,所以梦中景况多是原野。
她不知道这次又会梦多久。
妇人危坐席上,轻轻拍了拍谢宝因的手臂,谆谆教导她们姊妹:“三月而胎,你此胎不易,要小心注意。九州名山大川我已经游历完,等下就要去西王母的昆仑山了,惟独你小妹我始终难以放心,你们姊妹要互相扶助。”
谢絮因不解,又不满:“阿娘此去昆仑又不是不回来了。”
谢宝因却忽然悲哭起来,咬着唇不让自己出声,而后又用力点头。
梦,要结束了。
最后,一只宽厚的大掌安抚了她。
林业绥从榻上坐起,望着在梦里低声呜咽的妻子,泪痕一直延至长颈,散着幽香的黑发也被泛着水光。
他俯身,伸手认真拭去那些烫手的水珠,而后再轻拍着妻子薄薄的脊背。
被大掌渐渐安抚的谢宝因从梦中睁开眼,眼眸微微一抬,对上男子平静温柔的目光,随即直接扑进他怀中,张开手环抱其瘦劲有力的窄腰。
见她不管不顾的直接撞上来,林业绥无奈轻叹,同时用手护住有孕三月的妻子:“小心。”
谢宝因双手又得寸进尺的搂住他脖子,两人交颈,她轻轻蹭了蹭。
被带着弯腰俯身的林业绥微怔,然后揽住女子细腰,就此姿势将在自己身下的她托起,耐心的抚其云鬓:“又梦见范夫人了?”
谢宝因两腿因此分开,坐于男子大腿处,吸着鼻子颔首:“阿娘说她要去昆仑山找西王母,我与三姊大约也不会再梦见了。”
上月仲秋,远在外郡的谢絮因与自己通过尺牍,原来三姊也常常梦见逝去的阿娘,但与之不同的是,在三姊的梦中,妇人并非是独自游乐于九州名山之间,而是与她们一起。
林业绥知道这并非全部。
他眼睑半垂,在妻子前面刚被眼泪滋润过的唇上辗转重碾,然后沉声:“只有这样?”
谢宝因迷茫应对着男子毫无感情的亲吻。
林业绥停住,缓缓撩起眼皮,笑着循循善诱:“我见幼福梦中忽然摸腹。”
谢宝因黑睫耷下:“阿娘..说我此胎不易,要我小心注意。”
听到这话,林业绥抚弄的动作滞顿,喉结一滚。
谢宝因将梦中的事情如实告知是不想对他有所隐瞒,但在见到男子逐渐幽深的漆眸,语气当下严肃道:“不准说不要这个孩子。”
林业绥心中所想被洞悉,他眸中的阴晦散去,自胸腔内发出一声闷笑:“幼福竟已如此了解我。”
谢宝因的声音也随之平缓:“这个孩子既是我们共同商量要的,也是我们使其成胎,那便不能轻易放弃,于孩子而言亦不公平,何况这只是一个梦。”
她在五月与他商量。
在六月怀孕。
嫡长子林真悫虽然已经产下,但他们的儿女也十分寡少,以后他们倘若不在了,无人能与其互相扶助,只能一人承受家族的未来。
林圆韫往后也需要强大的家族,那些士族才不敢怠嫚,即使郎婿不仁,她还有阿弟会驱车去迎她归家。
而博陵林氏权势若要长盛,子弟不能少。
林业绥用鼻音轻轻嗯了声,嗓音清沉:“但我会命医师五日一诊,倘若此胎有所异样,那你一切皆要听我的,包括孩子。至于子弟,还有卫铆、卫罹几人的,再不济,以他人子为后亦可。”
谢宝因温顺颔首,但又怏怏不乐道:“早知道就不与你说。”
林业绥闻后,剑眉微挑,指腹不深不浅的碾压着她细嫩的腰侧与脊背,随之而落的吻也用了力道,轻含重吮其用以发音的软肉。
最后,两人彻底唇舌相抵。
鸡鸣以后,男子更衣离家。
谢宝因更衣装饰毕,也跪跽在软席之上,伏案在长简上抄写前人所著的《天下至道谈》、《五星占》,然后再遣人送去范氏的墓室中,墓室四壁绘有人死之后的世界,墓门也始终未封,要等到用涉及六艺、术数、方技的经简将西壁堆积满,以佑妇人能得道受书,在昆仑山见到西王母,然后成仙。
随即才会封土起坟。
侍在左右的媵婢见状,忧心女子有孕长时间如此会导致腰酸,而后噤声取来云纹漆木凭几置在右侧。
少焉,室内的寂静便被两位稚子的雀跃声划破。
“娘娘。”
“阿娘。”
将要四岁的林圆韫从室外疾步奔来,头顶簪在发髻中央的孔爵[2]被颠到一颤一颤,犹如振羽欲飞,而三月以前才刚满两岁的林真悫也跟随在自己阿姊身后亦步亦趋。
谢宝因抄写好,命媵婢将身前案上以篆书写的长简拿走,用麻绳编连成简片,然后笑着向奔来的儿女张开双臂:“可有乖乖进食?”
林圆韫脱下丝履,直接扑了过去,双手环着阿母的腰:“有,但阿弟没有,他要阿娘喂食,傅母喂不愿意,一直在问阿娘呢阿娘呢。”
林真悫慢一步,所以没有能够扑进阿娘怀里,他就只好可怜的跪在阿娘身边,跟着阿姊学语:“阿娘喂。”
谢宝因见状,低头与林圆韫温柔商量:“阿兕要不要阿娘喂?”
孩子渐长以后,争夺宠爱之心也愈益明显,在林真悫还未记事以前,她都会习惯性的让林圆韫来做主,使其觉得阿娘对弟弟的爱是她所给予的。
林圆韫看了看阿弟,点头嗯了声。
随即,谢宝因自侍从在旁的傅母那里接过漆碗,侧身用木匕舀饭:“阿慧为何不要傅母喂?”
她们姊弟虽然一同长大,但较之他阿姊的性情,林真悫沉稳内敛,不喜与外人相处,以致家中承担抚育女郎、郎君之责的傅母也难以跟他亲近。
惟有父母、长姊才能使他亲昵多言。
林真悫乖乖嚼咽下去,但也有着独属两岁孩子的执拗:“要阿娘耶耶,不要傅母。”
谢宝因笑着揉揉长子的发顶。
喂食好以后,她遣人拿出陶响球给姊弟二人嬉戏,陶响球内部为空,装有砾石,有沙沙的响声,可锻炼视听。
在响球的沙沙声中,媵婢来报:“女君,王夫人与家中的袁夫人、裴夫人来了,我已引导至堂上。”
谢宝因浅浅颔首,命傅母看好女郎、郎君,然后才去宴客。
步入坐北朝南的堂上,三位夫人已经在东西分列入席,案上有侍婢所奉的热汤。
在东面第一张几案后跽坐的袁慈航率先站起,跽于其右侧的女子也随着起身,她眼尾有淡淡一颗红痣,两人朝南揖礼:“长嫂。”
谢宝因莞尔笑着,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袁慈航于今岁朔月产下仲子,训名林礼慎。
而林卫隺年齿也已经十又有七,在五月黄昏行了亲迎礼,所聘之妻乃出身于河东裴氏的女郎灵筠,与裴爽是同支。
若论世系,他是裴灵筠的从叔父。
在皇权重归天子手中后,裴爽近一载在御史台也是大有作为。
博陵林氏与河东裴氏的权势利益纵横交错,再有姻亲,将会利尽两族,但她始终因裴灵筠的红痣而犹豫,士族常以其貌不端正,若家中正室是如此会失家风而推拒议亲。
林卫隺则直言娶妻娶贤,非娶貌,端正与否,应论心,因此她才不顾王氏的劝阻,为林卫隺聘其为妻。
随即,谢宝因侧身向在西面跪坐的王氏行礼,最后入席。
妇人也开口说明来意:“我今日出行归来遇见长甘里的旬夫人,她与我说颍川旬氏有子弟想聘却意为妻,要我代其来询问你。”
谢宝因垂眸,自从去岁以来,林却意再次发作的宿疾就始终未能痊愈,即使有宫中医师为其医治,体内依然虚弱,若是此时成昏,其君姑与夫君必然会有所怨言,也未必能尽心调养。
所以当下她与其长兄只冀望这位小妹能身体康健,成昏之事暂不提。
她抬头向右,与妇人平视,极尽妥帖的回答:“多谢叔母,待她病愈之后,我会再遣人去长甘里。”
病愈...
王氏听懂话中之意,不再多言,但在不经意望见对面的裴灵筠时,身为尊长与叔母,为此忧心道:“那卫罹的亲迎礼预备何时行,郭家,从安已是,何不让卫罹回到国都任职。”
林卫罹已经十又有九,欲聘太原郭氏昭阳房的女郎圣窈为妻,但因他身在南海郡,难以行亲迎礼,在取舍之下,林卫隺率先成昏。
若不然,将会如他长兄与二兄那般。
谢宝因轻轻叹息一声。
她阿翁谢贤在家中居丧,王宣则早已选择明哲保身,何况去岁又有孝昭皇帝之事,郁夷王氏已然不敢再妄动。
如今只有郑彧独身一人在朝堂。
而身体日渐孱弱的天子已经丝毫不再收敛自己的性情,磨折三族成瘾。
三族式微,天子掌权,对士族只会比昔年还防范,谨防再次出现凌驾皇权的士族,故从去岁起就开始打压士族,提高李氏宗室的地位,并多次任用宗室子弟,寒门虽用但少,甚至疑邻盗斧,为戒备士族而苛政。
此时林业绥若把身在军中的林卫罹调回,好不容易收回的权力的天子不仅会开始警惕,还会疑心博陵林氏有不臣之心。
绝不能这么做。
她刚要对答,就有一婢从中庭奔走到堂上,最后卑微伏地:“婢恳求谢夫人此时就去陆家。”
在饮热汤的袁慈航放下漆碗,然后皱眉,当年长嫂有疾,林妙意成昏所带去夫家的资财,她在旁佐助。
这是随着一同去吴郡陆氏的媵婢。
谢宝因也已认出:“出了何事?”
媵婢的言语亦哽咽着:“夫人要遣返女郎回长乐巷。”
【📢作者有话说】
[1]西汉.刘向《战国策·楚策一》。
[2]孔爵即孔雀。出自东汉《汉书·西域传上·罽宾国》。
担心有人会看不仔细,盘不顺逻辑,所以直接说一下:
1、第一段剧情是范氏去世当晚真实发生过的。
2、这章从第二段剧情开始使用了时间大法。*以一年多前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自然衔接梦境过渡。*发生过的事情是指女主说她哭不出来那段。
3、范氏这章已经去世一年零一个月了。
4、这章林圆韫三岁九月。林真悫两岁三月。
5、范氏去年7月去世,女主服丧九个月,在4月除丧,6月怀孕,也不存在服丧时妊娠。

林妙意的媵婢此言一出, 左右列席跪跽的三位夫人之中有两位以惊奇的目光看向堂上,天下士族之中,此时以博陵林氏的权势渐盛, 其余士族无不战栗于天子, 终日惶恐会承受天子之怒。
那位崔夫人身为吴郡陆氏的正室,何至看不清如今形势,居然要遣返博陵林氏的女郎。
谢宝因也屏息以待,也觉得愤愤不平,此举不仅是在侮辱博陵林氏, 而且林妙意成昏两载有余以来,怀孕就始终艰难, 在孟秋七月时,第三次妊娠也再次终止,身体如今还未康复。
可是在勃然大怒的乘车去往陆家以前,她还需要先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崔夫人为何要遣返?”
媵婢跪直身体, 低头陈其始末:“陆六郎极擅书,对此也是喜爱至极,几载来都常常会遣人前去天下各郡找前人遗作藏之, 手摹之。七月, 汝南周氏的陈夫人从岐阳来国都,女郎从其口中得知前朝鸿都门下师宜官所书的草书简帛《晏子春秋》在岐阳郡一户农家手中, 此帛珍贵,陆六郎曾言若得此帛, 愿学汉武帝作金屋贮之。女郎为让陆六郎感到惊喜, 所以私下遣人去岐阳郡以财帛购得。但崔夫人知道以后, 忽然震怒, 要遣返女郎。”
王氏闻之嗤笑, 笑崔夫人的谬妄:“仅因此事就要遣返新妇?”
媵婢不敢应答。
裴灵筠少时就诵读屈子之赋,人如芝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不以躁急处事,在妇人愤慨被情绪所左右的时候,她平静开口询问:“从农户手中购得简帛的财帛是出自何处?”
媵婢以膝在光滑的地板上磨着移动向东方,随即面朝家中这位裴夫人,低头敬答:“当年女郎去吴郡陆氏,谢夫人给予十万钱的资财,女郎从中取出三千钱命人带去岐阳购帛简。”
谢宝因手撑漆几,跪坐席上的双足微动。
侍坐右侧的玉藻见状,伸手扶持,与其一同站起。
长嫂离郗,跽坐的袁慈航、裴灵筠也先后起身。
谢宝因立于朝南的北面,从此直望中庭,此时已是九月暮秋,天气凉爽,庭中开始有枯叶了。
烈风一扫,黄叶从檐际落。
她轻轻笑着:“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崔夫人的遣返之意也忽已滋长,叔母可要与我同去看看?”
王氏闻言也笑:“为何不去。”
大道之上,掌驭车驾的奴僕驱使着一驾华盖牛车行在中央,载着家中夫人缓缓前往建康坊。
停车后,随行在左右的侍婢从中分开遮挡的帷裳。
谢宝因弯腰下车,遣婢进去告知主人。
得到主人愿意接见的答复,她与妇人直接步入其家门,并被青皂直裾的倌人[1]引导至位于室庐众多馆舍中用以宴客议事的厅堂。
堂上以北为尊,崔夫人就跽于北,从听见倌人来报长乐巷的车驾停在家门外起,她就不再开口出声,挺直脊背看外面。
门户在南,位于北的尊位亦设在面向门的中央,此时她刚好能望见那位谢夫人从中庭走来。
在那件素纱襌衣之下是紫衣直裾,上有茱萸纹绣,然毫无暮气,反称庄严与其坚毅,一双纤长白皙的双手就轻轻垂在身前,掌心朝内,而堆发如云的高髻上,白玉篦插在髻中央,左右有两股玉钗,再往下是暗色的金钗,几乎与发同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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