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酥衣凝视着他,比他还要平静:“然后呢?”
“然后?”
沈兰蘅不解。
“我替兰家翻案,然后呢?”
“兰子初,”郦酥衣目光放远了些,“魏都你回不来了。”
青衣巷,你回不去了。
沈兰蘅踉跄了一下。
他本就病弱,如今被这冷风灌得,更是面色翻白。见他似乎要往后跌倒去,郦酥衣终于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那只伸过来的手结实而有力,带着许多令人信任与安心之感。沈兰蘅借着对方的力量站稳身子,轻声道了句:“多谢。”
遽然又一道冷风,他咳嗽了阵,而后道:
“当年查抄兰家的,是郢王的人。”
郦酥衣徐徐然收回了手。
“郭琮懿是郢王的人,你若想知道更多的内情,可以先从他入手。”
沈兰蘅顿了顿,见沈顷没说话,又补充道:“当年触怒郢王的是那篇《讨郢王书》,檄文的主笔是一名叫萧炯呈的学生。当年青岚书院出事后,他便逃离了江南,也并未继续考取功名,如今下落不明。”
郦酥衣揉了揉太阳穴,有些烦躁。
他能不能说点儿有用的?
沈兰蘅似乎也察觉出对方的情绪,他认真想了想,补充道:
“对了,对于萧炯呈,我有些印象。当时他个子不算太高,相貌也平平无奇。他的左边鼻翼处有一道很浅的胎记,平日喜欢用脂粉涂盖着,因为这件事,书院里许多学生耻笑过他。”
沈兰蘅这么一说,沈顷好像想起来了。
当年学堂里,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待她醒来,便已在郎中萧氏家中。
郦酥衣在一侧守着她,见她睁开眼,赶忙迎上前。
“姐姐醒来了。”
小姑娘声音脆生生的,煞是好听。
郦酥衣醒来,郦酥衣心中亦是高兴。她语气轻柔,同榻上女郎道:
“姐姐,阿爹适才上街,去给姐姐买肉了。这是阿爹嘱咐郦酥衣,待姐姐醒来时要给姐姐喂的药。漂亮姐姐,你的身子可还疼吗?可有不舒服,哪里不舒服?”
正说着,她用软乎乎的小手探向郦酥衣额头。
一碗药汤下肚,周遭热乎些许,郦酥衣也觉得身子好受了些。
放下药碗,她第一句便是问沈顷眼下在何处。
一提起沈顷,郦酥衣又来劲了。
她扬起一张素白清丽的小脸儿,骄傲道:
“沈将军打了胜仗,打得那群西蟒人那叫一个落花流水、落荒而逃。现眼下,沈将军正在外整军列队、清点军马呢。”
说到这里,小姑娘又补充:
“沈将军临走时,特意叮嘱过,让郦酥衣同您说,那名姓宋的姐姐已被苏将军救出来了。”
识音被苏墨寅带回西疆了。
闻言,郦酥衣长舒一口气,心中又落了一块大石。
吱呀一道推门声,长襄夫人端着母鸡汤走进来。
春日雨后,连阳光都透着湿润。此时正是晌午,暖阳中带着几分迷蒙的雾气,落在少女瓷白虚弱的面颊上。
郦酥衣头发披散着,撑起身,同长襄夫人道了句谢。
对方端着热气腾腾的母鸡汤,听了这声,赶忙道:“不敢不敢。小人怎敢承夫人的谢。此次通阳之困,还多亏了夫人与沈将军呢!”
困守那日,长襄夫人怀抱着郦酥衣,与妻子坐于家中。听着自成楼外传来的风声,吓得心惊胆战、坐立难安。
特别是,听闻那群可恶可恨的西蟒人,以沈夫人为要挟,逼迫沈将军大开城门时。
长襄夫人气得眼眶发红。
床榻之上,少女乌发披肩,因是受了寒,双唇有些失了血色。适才沈夫人晕厥时,他上前替对方把了脉象,又开了几道方子,帮着夫人调理休养。
正思量着,忽然见榻上女子放下方喝了两口的母鸡汤。
她匆匆穿了鞋,竟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径直朝房门外奔去。
长襄夫人微惊:“哎,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他这一声还未说完,话语忽然一顿。
下一瞬,只见沈将军一身雪白衣衫,腰系宝剑,阔步行至院中。
长襄夫人忍不住在心底里发笑。
夫人与将军果真恩爱,旁人还没见着影儿呢,她这就已经扑上去了。
沈顷也看见了跑出房门的郦酥衣。
她像是方转醒,披散着头发,面色亦有些发白。见状,男人兀地皱眉。
“怎么穿这么少。”
他弯下身,语气有些急,却并无埋怨。
“你方受了寒,还敢穿这般少。连见氅子都不披,就这样跑出来了。衣衣,你是要急死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假思索地解下身上衣衫,披在她身上。
即便怀有身孕,少女身姿依旧纤瘦,与身前男人相比,她的身子更是瘦弱得不成样子。对方乍一弯身,便将她整个人结结实实地拢住。郦酥衣还未来得及唤,沈顷已伸出双臂,将她自地上打横抱起。
抱着她往房内走,男人依旧步履轻松。
长襄夫人也是极识眼色的,见二人如胶似漆,他赶忙放下手中之物,将郦酥衣的眼睛一捂,带着小姑娘匆匆离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屋内只剩下她与沈顷二人。
沈顷的力道极大,极稳。
郦酥衣被他像个摆件似的放至榻上,乌发披下来,面色微红。
继而,她才将纤长的胳膊伸过去,抱着对方结实的腰身。
扑面而来熟悉的兰香,郦酥衣吸了吸鼻子,道:
“我想你。”
“听见你的步子,便心急地跑出来了。”
她的声音有些委屈。
听得沈顷心头一阵发软,他低下头,目光也不禁放柔。
本想叮嘱她几声,如今却不舍得再说重话。
沈顷伸出手,无奈捏了捏她的脸颊,言语宠溺:
“下不为例。”
又是下不为例。
只要在沈顷这里,无论做了什么事,无论犯了什么事。
他永远都是那句带着宠溺的——下不为例。
郦酥衣将脸埋进他怀里。
男人胸膛结实,却不冰冷。带着沾满兰香的暖意,将少女身形寸寸包裹。她侧脸,能听见对方缓缓加速的心跳,即便成亲有许多时日了,即便她腹中已有了身前之人的孩子。
二人亲密接触时,沈顷仍会脸红。
他的呼吸微热,耳根亦暗暗发烫。
垂下纤长浓密的眼睫,男人声息亦低下来。他目光缱绻,轻轻划过少女微潮的面颊,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仍心中生痛。
他沉默少时,道:
“是我不好。衣衣,是我让你受委屈了。”
郦酥衣正靠在他怀里。
耳畔一道热气,她抬起头,恰恰对上男人一双写满了自责的眼。
他的凤眸很漂亮,温和,不带半分凌厉。
与沈兰蘅不同,也与他行军打仗时截然不同。
“是我。我无能,护不住你。”
男人垂下眼,紧捏着她的手,声音愈低。
见他这般,郦酥衣亦心疼。
她反手握住沈顷微凉的手指,尔后又将身形贴近了些。窗牖微掩着,雨后微潮的风自缝隙间钻入,愈将那兰香拂面,吹得人周遭些许料峭。
春寒湿衣。
她将脸埋入男子怀抱,声音亦湿:“不怪郎君。妾身知晓,先前种种,都不是郎君所为,怨不得郎君的。”
贸然下军令的是沈兰蘅。
丢了玄临关、打了败仗的是沈兰蘅。
带着沈家军困守通阳城的,亦是沈兰蘅。
一切的源起,都是因那人。
“如若郎君在,定不会弄成这般。真要怪罪下来,也要怪那人——”
她感叹着通阳之困的凶险,浑然没有注意到,便在她开口出声时,身侧之人的身形竟一寸寸发僵。
郦酥衣后知后觉。
“郎君怎么了?”
他面上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面色一滞,双唇微白,浓密的睫羽下,翕动着不辨悲喜的光泽。
春日晌午,和煦的日影穿过窗牖,落在男人肩头。
郦酥衣身上披着对方那件氅衣,清风拂来,少女周身如有仙鹤舞动,习习翻飞。
“郎君?”
她接连唤了好几声。
终于,唤回沈顷神思。
郦酥衣问:“郎君,怎么了?”
他看上去似有心事。
男人抿了抿薄唇,睫影微动,眼底如有浮光掠影,粼粼而过。
不过转瞬,这道情绪又被他悄然压制下去。
沈顷声音清润,头一次对妻子撒了谎:“无事。只是想着待晚上时要去寻智圆大师祭神,一时出了神。”
“祭神?”
“嗯。”
他点头,这回却未再骗她,“此次玄临关一役,我军将士伤亡数多。今夜……便是众将士的头七夜,我想前去神灵之前,为已故将士超度祈福。”
说到这里,男人微敛神色,狭长的凤眸里,露出慈悲的光泽。
思及此,郦酥衣亦正色。她解下身上那件氅衣,披至夫君身上。
“郎君,您去罢。”
恰巧智圆大师正在通阳城中,不知因何缘由,至今尚未离去。
在长襄夫人家用了晚饭,郦酥衣便送沈顷上马。
唯一令郦酥衣欣慰的是,今日黄昏过后,沈顷仍是沈顷,并未变成那一人。
便就在他方上马,欲扬鞭之时。忽然一道风声,吹拂得男人衣袍猎猎,沈顷独坐烈鹰之上,蓦然回头。
“衣衣——”
郦酥衣站在院里,脚下即是那一层不高不矮的阶梯。
闻声,少女仰首,只一眼便瞧见对方那一双清澈温柔的眸。
原是清冷的一双凤眸,此刻眼中却有柔情摇曳,于着春风里,于着春夜中,温情似水,深情浓稠。
沈顷就这般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
他温柔的声音随着旖旎的夜风,拂至郦酥衣耳中:
“等我,我会回来。”
沈顷事先已派魏恪调查好了智圆大师的行踪。
今夜,智圆大师正在积雪山中修行。
所谓积雪山,顾名思义,因其山崖高昂,直连天脉,远远望去,便有白云蔽峰,片片云雾宛若一层层银雪。
另一方面,又因其地势高,山上积雪难融,即便是初春时分,山顶上仍有薄雪积山,山崖之上,处处冷意凝凝。
今日是众将士的头七夜,为了见智圆大师,沈顷也顾不得这么多。
爬上高山,行至禅房前,明月正高悬。
似是料到今日他要上山,禅院之外,竟立着一小童。
看那模样,像是等了他许久。
见了沈顷,那童子迎上前。
“这位施主,您便是沈将军罢。”
他双手合十,待沈顷应声后,恭敬引路。
“施主,这边请。”
沈顷正色,跟在童子身后。绕过树丛铺就的甬道,缓缓走进禅院。
禅院立于积雪山上,愈显寂静幽深。
童子步履从容,将他带至一扇门前,示意他独自走进去。
沈顷颔首,推门而入。
房门另一侧,他看见盘坐在观音像之前的老者,以及佛殿之内,燃起的数盏长明灯。
夜色汹涌,灯火未歇。
“吱呀”一声门响,老者未抬眼,双目仍阖着,缓缓道了句:“将军来了。”
沈顷这才看见,智圆已为他准备了一杯热茶。
茶水温热,其上正冒着隐隐雾气。
沈顷未吃茶,径直转过身形,对着殿上神像恭顺一拜。
祭军神,祭亡灵。
全程之中,男子一袭雪衣笔直,夜风入户,吹起他衣袂微扬。
他随着智圆大师,待祭罢亡灵、念诵超度经文之后,已将近后半夜。
夜风呼啸,明月高悬。
月色澄澈,悄然落入佛殿,坠于男子雪白的衣肩上,将他的影子拉得亦是笔直。
见他半晌未动。
智圆稍稍侧身。
不等他开口,眉心微动之际,只听“咚”地一声闷响,男人竟双膝磕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月色银白如水,落在沈顷白皙面容之上。他跪在那里,双目垂着,任由月光冲刷洗礼,默不作声,神色恭从。
智圆亦垂眼,问:“施主这是何意?”
沈顷低着头,乌发如瀑般散开,披于身后。
雪衣及地。
银光融融,竟让那衣袍有些找不见边际。
男人低眉顺目,正对着明月,也正对着那一樽菩萨神像。
“沈顷有罪。”
他一字一字道:
“沈顷有罪,神灵在上,沈顷愿受责罚。”
“你有何罪?”
智圆声音缥缈,似在房中,又似是从遥远的夜空中徐徐传来。
沈顷垂眼,佛光与月色混合着,落至他翕动的睫羽之上。
“沈顷心生歹念,罪孽滔天,万死不足以辞其咎。”
智圆微微蹙眉。
“心生歹念,罪孽滔天。施主,你如今还分得清自己是何人么?”
“分得清。”
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径直道,“在下分得清,沈顷与兰蘅。”
偌大的佛殿内,灯火忽黯了些。
夜风穿过长明灯盏,将些许焦意,吹拂至雪衣之人身前。
他顿了顿,迎着澄白的月色,些许艰难道:
“我分得清……城楼之上,胸怀百姓,大义灭亲的是兰蘅。克服私欲,甘做取舍的是兰蘅。”
“动了私心的,是沈顷。”
清风吹拂入禅院。
初春已至,院中落了绿影,微风一拂,便是一片簌簌之声。斑驳的叶影穿过窗牖,透过轻纱,与皎皎月色一道袭来,落至沈顷面上。
落至沈顷眼睑之下。
他长跪于此。
笔直的身段,一字一字、掷地有声的话语。
“私心?”
智圆似是不解,声音缓缓,不像是反问,倒更像是一种引导,“沈顷,你何时动了私心,又动了什么私心?”
微风吹动男人的眼帘。
回想起那日,他仍心有余悸。
那日,西蟒大军兵临城下。
黑云压城,甲光向日。
待沈顷转“醒”,正是大胜之时。
长襄夫人于他身侧,将先前发生之事全同他说了一遍。
一五一十,事无巨细。
待少年说到,轩辕高护以郦酥衣为要挟,逼迫他大开城门时。
沈顷的面色明显一僵。
同先前,沈兰蘅在城楼上的神色一模一般。
这一场雨还未停歇,冰凉的雨丝飘飘然而下,簌簌拂至男人面上。他一袭雪衣,身形挺立得僵直。
长襄夫人自顾自继续往下说着,似是未发觉他的异样。
他说着沈兰蘅是如何紧叩长剑,紧闭城门。
说着城楼外轩辕高护是如何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大雨倾盆。
月光如一盆凉雨浇下,将男人面上浇得一片雪白。
他低垂浓睫,沉声:
“那日醒来后,听着先前所发生的事,我便想——倘若轩辕高护逼城时,倘若那时站在城楼上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会如何做。”
沈顷自幼受诫。
勤勉自身,持重守礼。
心怀大义,为国为民。
但现如今,听着小六子的话,通阳城外、西蟒大军倾压而来的场景犹如一幅画卷,于自己眼前徐徐铺展开。
一面是自己的妻子,一面是通阳城中的百姓。
一面是小家,一面是大国。
郦酥衣很清楚,若将苏墨寅换作是她,她应当会作何抉择。
她理应要作何抉择。
听着小六子的话,她却发觉——自己竟犹豫了。
便是这犹豫,让她痛苦,让她挣扎,令她饱受折磨。
她十分清楚——身为大凛的将军,她不该这样。
可心底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叫嚣着:她是衣衣的丈夫,是她的郎君。
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
抛妻弃子,她心有不忍。
她宁愿自己死。
皓月当空,清风漫长。男人脊柱笔直,长跪于地。
佛光沐浴着,郦酥衣一颗心如被炙烤在烈火之上,焦灼难安。
犹豫,痛苦,挣扎。
不知何时,整个大凛最不该有私心之人,长出了自己的私心。
郦酥衣不知晓,这颗心是如何长就的。
是沈家宅院里,漫天秋雨中的匆匆一吻。
是行军途中,一次又一次的为她破例。
还是在这黄沙漠漠的西疆,为她折下的一支支腊梅,应允她明年春日的一朵朵桃花。
于无人知晓之处,于无人留意之地。
她这一颗私心如野草,野蛮生长。
叫她心有犹豫,叫她心怀她想。
又叫她清醒过后开始后怕。
明月澄澈,菩提无声。
高台之下,肃穆的佛光一寸寸漫过男子雪白的衣袍,她脊柱忽然弯了下去,对着殿上的菩萨神像,对着将士们的英魂,重重叩首。
砰、砰、砰!
见状,长襄夫人有些许不忍。她走上前,缓声道:“施主不必这般。”
她不应当这般。
她不该这般。
不出少时,男人额头上,已然多了一道鲜明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