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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韫枝)


他一双清明的凤眸,此刻正紧盯着她。与那蓝瞳之人的目光一齐,落在郦酥衣身上。
沈顷声息紧张。
可他又深知,越是此刻,他便越要镇定,越不能慌张。
西蟒的马匹似乎要比西疆的高大上些,那马蹄亦踏得飞快。四周灰蒙蒙的,郦酥衣根本感知不到方向。她却隐约觉得,对方这是要带她去……
通阳城!!
西蟒人要带她去通阳城!
去久攻不下的通阳城!!!
她心中终于有了慌乱。
“你们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去,我是不会劝他大开城门的!轩辕高护,你就死了这条心罢!我宁愿是死,我宁愿——唔……”
忽尔有人飞身上马,一把捂住她的嘴巴。
那人手掌宽大,掌心还带着几分令人作呕的酒气,直将郦酥衣的话捂得咽了下去。她的脸极小,被人如此掩了嘴,几乎只余一双乌黑的眸子露在外面。
那双眸清澈纯净,此刻又带着几分明烈的恨意。
她小腹微圆,被对方如此押着,便要露出虎牙,去咬他。
对方躲开,眼神冷下来。
男人目光凶狠,口气亦是凶横:
“实话告诉你,通阳城那地方邪得很,我们大殿下占尽优势,却久攻不破。既是攻不破,我们又岂能干等着?今日带你过去,便是要沈顷在你与那通阳城之间做出抉择。看他是要你,还是要那易守难攻的通阳城?”
是要你,还是要全城的大凛百姓。
趁着对方洋洋得意,郦酥衣快速张开嘴巴,狠狠咬了对方一口。
这一口,她用了极大的劲儿。
那人登即嚎叫一声,疼得龇牙咧嘴,下意识想抬手打她。
巴掌落下去的前一刻,他又忽然想起大皇子特意交代过的话。
照顾好眼前这名大凛女人,她日后还有别的用处,不得胡乱造次。
如此想着,面露凶相的男人只好愤愤然收住手,咬着牙,愤恨地咒骂了声。
“大凛的娘们儿,性子还挺烈。”
“待会儿到了城门楼下,可够有你哭的时候。”
日光如雨,沐浴而下。
落在郦酥衣乌发、肩头,又顺着她本玲珑的身形,落至女子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
她的身段很好。
即便如今有了身孕,依旧是身姿窈窕,柔美动人。
在西蟒时,大多时日郦酥衣也是被轩辕高护所关着,不少人从未见过她的真容。适才她自马车上被卒子押着走过来时,少女虽口含布团、衣发凌乱,只一眼,仍然人为之惊艳不已。
除了城外的西蟒军,通阳城里,城楼之上,那些目光亦齐齐落下,道道落在郦酥衣身上。
今日日头耀眼刺目,明明是初春,竟到了八九分毒辣的程度。
沈顷身侧正立着魏恪。
这段时日,沈家军被困在通阳城,除了起初的几日,他们一直与外界失去了联系。
西蟒的军队将整座通阳城围困得水泄不通,断水断粮。
那些西贼本想将他们于此活活困死,昨日不知为何又突然改了主意,率军逼城,千军万马于通阳城之下依次排开,气势恢弘无比。
但通阳城一如玄临关,易守难攻。
甚至,通阳城铜墙铁壁,要比玄临关更难以攻破。
便就在西贼兵临城下之时,城内挨饿许久的大凛将士亦抖擞精神,准备迎敌。
原来是在等着她。
兵不血刃,逼迫沈顷大开城门。
烈日灼灼,流连于那名蓝瞳之人的嘴唇边,轩辕高护勾着唇角,笑容万分刺目。
见状,魏恪心中不免也一阵心悸。他抑制住情绪,走上前,低低唤了声:“将军。”
切莫被他人怂恿蒙蔽。
即便魏恪与世子夫人也有些感情,但他也深知——眼下并非贪恋儿女情长之际。
通阳城,城门不能开。
通阳城,万万不能丢!
就连魏恪区区一名副将,也知晓这城门大开后,整座城池将会沦落成何等境地。
轩辕高护,手段阴狠,蛇蝎心肠。
无尽的狂欢,无尽的杀戮……待到那时候,通阳城会成为一座无比硕大的坟墓,举城之内,皆是皑皑白骨。
通阳城的男女老少,所有无辜的平民百姓……那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长襄夫人,郦酥衣,王大娘……
见城楼上那人一直不语,西蟒大皇子轩辕高护愈拔高了声音。他微微眯起一双蓝眸,朝城楼上望去。只见冷风乍起,城楼之上更是高处不胜寒。泛着料峭之意的寒风吹拂起男人衣袂,他长身鹤立,面上似是怔忡。
“怎么,沈顷。”
轩辕高护高声唤回他的思绪,“现如今,你是在犹豫什么?”
“你这是想抛妻弃子,为了这一个小小的通阳城,连自己的发妻与孩子都不要了么?!”
“你看看,沈顷,你亲眼看看。就在城楼之下,就在你这城门之外。你貌美娇柔的妻子,还有你妻子腹中的孩子……啧啧啧,瞧着肚子,应当有好几个月了罢。”
正说着,他猛一伸手,郦酥衣整个人就这般被他拽过去、拽至大军之前。
冷风吹动她乌发,愈显凌乱。
闻言,郦酥衣口中塞满了布团,无法出声,只能对着城楼上拼命摇头。
不要,沈顷,不要。
这城门一开,便是覆水难收。
魏恪明显能感觉到,便就在这番话音方落之时,身侧主子的情绪明显激动起来。男人右手紧紧叩住腰际长剑,那一双眼恨恨,怒瞪着城楼下那人。
“将军。”
见状,魏恪唯恐他做出什么出格之事,忙不迭上前去拦。
“莫被西贼蛊惑了去。”
可眼下,他又如何能听得进劝?
魏恪字字清晰,严肃同他道:“将军,通阳城城中不光有我们数千名沈家军,更有数万百姓。夫人无辜,百姓亦无辜。若是我们弃了通阳城,城门失守,殃及周遭数城池。届时即便西贼未能攻入京都,圣上定罪,即便您能从西贼手中救下夫人,夫人她也、也……”
这番话,魏恪停止地恰是时候。
其中道理,身为沈家军统帅,他又怎能不知?
为了一女子,弃全程百姓于不顾,丢弃整座城池。
那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春风泛冷,将他面上又吹白了些。
男人右手紧叩腰际宝剑之上。
腰际这柄宝剑,乃当今圣上御赐的尚方宝剑,放眼全大凛,能有此殊荣的,唯有沈顷一人。
他掌心一寸寸收紧,手背及那坚实的手臂之上,已然爆出青筋。
他右臂颤抖着,紧攥着尚方宝剑,忍耐着。
身后,是数将士苦苦劝阻之声。
“将军三思!”
“望将军三思,望将军……割爱!”
“望大将军三思!”
人群之中,有人甚至流下泪来。
城门之外,那蓝瞳男人依旧叫嚣着,一声一声,声声化为利刃,直朝他心头割刺而来。
千刀万剐,穿肠破肚。
“沈顷,你究竟是不是个男人?”
“你看看,你身前站着的,是你的发妻,是你的结发妻子!她怀着你的孩子,怀着你沈家的种!沈将军,威风凛凛、骁勇善战的沈将军,怎么现在反沦落到妻儿保护了?啧,都说这位高权重者薄情寡义,您受惯了荣华、享尽了富贵,竟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舍弃得下了,佩服,真是令孤佩服!”
“真是可惜了,这般娇柔美艳的小美人儿,还有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啧啧,真是可怜呐……遇上了你这般心狠之人。”
“冷漠心狠到,竟连妻儿都舍得抛弃……”
正说着,轩辕高护竟还上了手。
他用掌心抚了抚身侧女子小腹之处,面上一时竟还带了几分虚伪的怜惜。
郦酥衣侧身躲过,嗅着那人身上的味道,腹中不禁一阵恶寒。
轩辕高护虚伪道:“怎么办,小美人儿。你的夫君好似不想要你与孩子了呢。”
郦酥衣口中塞满了布团。
她一边躲,一边瞪他。眼眸清澈倔强。
这副模样,反倒叫那男人分外受用。轩辕高护咯咯笑了声,挤眉弄眼地同她道:
“不若这般,你开口与他说说,想想你自己,想想你腹中的孩儿。好好求求你那薄情寡义的郎君。”
此话一落声,郦酥衣口中的布团登即被人扯掉。
她双手被禁锢着,终于深吸了一口气。扑面而来的是新鲜的空气,顺着她的口齿汹涌至她原本堵塞的喉舌之处。得了声,少女扬起一张疲惫发白的小脸,朝城楼上望去。
那一袭雪衣,独立于天地之间,清风霁月。
她忍不住高唤:“郎君——”
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对方身形动了动。
他逆着光影,叫郦酥衣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她只能感觉到——
男人的身子极僵,极僵硬。
他的身前,是自己心爱的妻子,和那未曾出世的孩子。
他的身后,不止是这一座城门。
是数千沈家军,是城中无辜的百姓,是大凛不容人践踏的河山。
他已丢了玄临关,已让玄临关上,插上西蟒人的旗帜。
箜崖山、玄临关、通阳城。
紧接着便是挥军东上,漠水、墨川、烟洲,再是京都……
城楼之上,雪衣之人闭上眼。
右手紧叩腰际宝剑,手臂轻微颤栗。
他听见,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唤,声音脆生生的,在唤他郎君。
“郎君,莫要管我,莫要开城门,不要让西贼进——唔……”
郦酥衣话音还未落。
立马被身侧西蟒皇子气急败坏地捂住了嘴巴。
“闭嘴!沈顷,我只数三声!”
轩辕高护终于失了耐心,言辞微愠,“要她还是要通阳城,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三——”
春风料峭。
一寸寸漫过男人雪白的衣衫。
天地之间,他雪衫澄澈高洁,飞舞的衣袖宛若一片洁白的云,从未沾染上任何人间风尘。高处不胜寒,那风声不止,衣袖盘旋亦未止歇。
思绪翻飞,理不乱的是他的心事,化作千丝万缕,缕缕如锋利的银丝。
银丝利刃,刃刃如刀。
于无声处,已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
他的姑娘在城楼下,在敌军之前,等着他救。
通阳城的百姓在通阳城里,在城门之内,亦等着他去救。
二者只能取之一。
城楼之下,那声音趾高气昂,已然出声:
“二——”
声音锋利,俨然是在下最后的通牒。
齐刷刷几声,身后的将士竟不约而同地跪了地。他们涕泗横流,于将军身后唤着:
“将军,万万不可开城门,万万不可啊!”
不知不觉,这一场春雨又瓢泼而下。
这一场雨来得急,淅淅沥沥的雨水,自无边天际浩渺而下,浇湿了城楼之上大凛的旗帜。
雨水冰冷,旗帜湿润。
郦酥衣的发、衣衫,亦被这场春雨洇湿。
她自幼喜欢读诗书。
被父亲关在别院,她不能同郦知绫一般出院门玩闹,闲来无事时,便喜欢读些诗文。
诗文里,春雨向来都是昂然,象征勃勃生机。
她鸦睫湿透,眼前一片水雾迷蒙,右手手掌轻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仍仰起头、抬起眼。
看着城楼上那一袭雪衣,那一袭同样被雨水打湿的、清冷高洁的雪衣。
郦酥衣心想,她或许已知晓城楼上的男人,现下是何“人”。
她与沈顷,逢于雨天,离别于雨天。
也算是有始有终。
如此思量着,身侧,轩辕高护已然落下最后一声:
“一!”
巍峨城楼之上,风雨飘摇的城楼之上。
众将士迸发出悲戚一声:
“大将军!”

不能给西蟒人开城门。
郦酥衣嘴唇被死死捂住,发不出来声,只能眼睁睁瞧着那人僵硬的身形,面上流下两行泪来。
沈顷,不要。
不要开门……
时隔多日,兰子初仍能记得那个沉寂的下午。
义邙的地牢与北疆一般阴暗潮湿,少女有气无力地倚在墙壁上,墙壁冰凉,她的神色亦是冰冷。
她如一株被北风摧残过的花,单薄的衣衫下,依稀有伤口淋淋。可那一双眼眸却是明亮而倔强,她眼底似乎扎有一根刺,眸光扫过,尖刺化作刀锋,狠狠地捅落他所剩无几的自尊。
刚来到北疆,他也试着去建功立业,去在沙场上洒热血,换得父亲、小妹来日的安宁。
可他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他的野心。
或者说,沈兰蘅向来都没有什么野心,他所向往的,是一家平安团圆。
也就是在北疆,兰子初遇到了沈顷。
初见对方时,他疑惑地愣了愣。沈兰蘅不知对方为何也出现在北疆,他明明是那样衣食无忧的世家子弟,他纨绔不羁、放浪形骸。
私心里,他是有些瞧不起郦酥衣的。
无论是学识,或是才情,他一直都比不上自己。
在青衣巷里,自己也是被人经常夸赞的那个。
暗室微灯,昏黄的光影摇曳,落于男人发白的嘴唇上。自从四年前那一个元宵夜,他就来来回回做着同一场噩梦。在北疆遇见沈顷后,他的噩梦愈发频繁。
安翎倚在墙边,下巴微仰着,气色并不大好。
听了沈兰蘅的话,她冷嗤了声。
“你以为你是在为小郦酥衣好,是在为兰家好。”
“你以为你今日所作所为,全是为了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我若是兰家人,我只会觉得惭愧,会觉得不齿,只会觉得羞愤欲死!”
越往下说,安翎的目光越灼热。
沈兰蘅感觉周遭有一把火,正灼烧着他每一寸肌肤,将他炙烤得坐卧不安、大汗淋漓。
他有些失魂落魄,朝后退了半步。
身形不稳,一张脸更是变得煞白如纸。
安翎冷笑着,继续质问他:“即便退一万步讲,你救出了父亲和妹妹,然后呢?你是打算‘金盆洗手’,还是打算带他们在义邙继续虚伪地生活下去?”
“我不知道兰老先生的脾气,但我知道,若是小郦酥衣知道为义邙人卖命,就只是为了把她从驻谷关救出来。她非但不会跟着你走,还会恨你。”
周遭是湿漉漉的血腥气息,安翎衣袖破败,如垂絮般毫无生气,她的眼神却是神采奕奕。相较之下,沈兰蘅的唇色反倒有些发紫。
那一个“恨”字,在他脑海中轰燃炸开。
会……恨吗?
会觉得他恶心、肮脏、不知廉耻……吗?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他找到了义邙王,虽然有侄子这个身份,义邙人根本瞧不上他骨子里那中原人的血。他们嫌弃他的温吞,厌恶他的谦卑,耻笑他的隐忍。
思绪恍惚,耳边落下清明一声。
“兰公子,你可曾听闻这样一句话?”
叶朝媚看着他,道,“白袍点墨,终不可湔。这一身素白,只要染上了一丁点儿的黑墨,就再也洗不掉了。”
沈兰蘅抿了抿唇线。目光顿了顿。
“到头来,感动的只是你一个人罢了。”
秋风萧瑟,空气中掺杂着潮湿的寒意,浸入身前之人的眉眼。兰子初缓过神,抬眸与之对视。郦酥衣的目光愈发带有攻击性,像是一只护食的野犬,要将这侵入的不速之客连骨带肉全部啮碎。
沈兰蘅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以友好的口吻道:“我听闻,你在查青岚书院的案子。”
郦酥衣挑了挑眉,“你知道的还不少。”
“我可以帮你。”
见对方神色并未撼动,沈兰蘅陈恳道,“若你想查清当年青岚书院一案,我可以与你一起。”
“代价?”
郦酥衣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不带有任何感情,引得兰子初微微一怔,须臾道:
“我不要什么代价,我只想救出我的……父亲。”
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小声。
郦酥衣目光冷凝,审视他片刻,半晌,扯唇笑了笑。
“兰子初,不若我们来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杀了拓拔颉,”郦酥衣道,“本将扶你上位。”
沈兰蘅一愣,仰起头,却见沈顷一脸正色,丝毫没有在开玩笑的意思。
“上位?”
他反应过来。
冷风拂于素衣之人面上,沈兰蘅眉目缓淡,眼底没有分毫欲望,平静道:
“我不想上位,不想做高管、享厚禄,”功名利禄,都麻痹不了他,“至于你所说的代价,或者说是筹码,我也从未想过。郦酥衣,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只有你有能力去做我想做的事。我之前做过许多错事,走过很多歧路,我不想再一条路走到黑了。”
说到后半句话时,他微微垂下脸去。男人眼帘亦是垂下,有风细幽幽地穿过,他微黯的眸底藏匿着许多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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