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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满酥衣(韫枝)


那一只冰冷的大手,钳住她的下巴。
“人是我杀的,郦酥衣,你紧张什么。”
黑夜里,他的眸子如墨,翻涌着些许情绪。
“还是说,你在紧张他,在为担心他?”
在紧张沈顷,在担心沈顷。
担心他的所作所为,会牵连到沈顷。
男人的目光愈发凌厉。
宛若一把尖锐的刀,直直朝郦酥衣面上刺来。
那刀尖锋利,逼得少女往后连连退去。只可惜她的下巴被对方紧紧攥握住,退不得,更是动弹不得。
他继续逼问:
“你紧张的,是郭孝业被处决之事传入京都,目中无人蔑视、天威的是他,还是我?”
“龙颜大怒,圣旨降罪,到了那时,你担心的是他,还是我?”
“是清风霁月、奉公守法的他,还是冰冷阴暗、自私卑劣的我?”
郦酥衣抿了抿唇,不答。
她不必答。
瞧她面色,沈兰蘅心中已有了回答。
自从那一夜过后,他完完全全地意识到——无论他如何争取,无论他先前如何拥有过她,在郦酥衣心底里,自己始终比不上那人的千万分之一。
她厌烦他,憎恶他,她从来都未曾看起过他。
他手上力道一寸寸,慢慢加紧。
一同加紧的,是他那带着探寻之意的眸色。须臾,男人终于深吸一口气。于军帐之外,响起魏恪的声音。
“二爷——”
帐中找不见他,魏恪找到了郦酥衣这里。
得了一声“进”,黑衣之人走进来。
“二爷,”对方紧张道,“郭孝业死了。”
“我知晓,”沈兰蘅松开手,神色淡淡,“人是我杀的。”
魏恪本欲再汇报,闻言,一下愣在原地。
借着灯火,郦酥衣看到对方面上浮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
“二爷,您何故下杀手?”
虽说他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西疆更可谓是他的天下。可郭氏身上有着圣上御赐的免死令牌,杀了他事小,犯上不恭事大。
“一条贱命而已,”沈兰蘅神色不虞,“我自会秉明圣上。”
魏恪又是一噎。
他本欲再言,却又看见世子爷面上的不耐烦。呆愣片刻,他只好拱了拱手,道:“是。”
郭孝业的帐外已乱作一团,亟需“沈顷”出面。
沈兰蘅侧首,回望了眼正立在墙边的郦酥衣。少女披垂着发,月华悉数落于那张清丽的面容之上。
她眼睫低垂着,眼帘之下,似有淡淡的疲惫。
沈兰蘅只望了她一眼。
男人步履平稳,大步走入那一片夜风之中。
郭孝义被沈顷就地正法之事,登即传遍了西疆。
没一会儿,那消息又从西疆传到了京城。
圣旨连同这一场大雪一齐降临到西疆。
冬至早已过,可如今西疆仍是寒气料峭,北风呼啸不止。簌簌的飞雪如鹅毛般纷纷而下,使臣翻身下马,将那一道皇诏施施然展开。
“圣旨到——”
使臣是辰时到的,彼时沈顷正在练兵,一见那道明黄色,周遭众人赶忙迎上前去,恭敬埋头跪拜。
沈顷一袭雪氅,跪拜在人群之首。
“沈顷听旨。”
大雪落在他肩头。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罪臣沈顷忤逆圣意,蔑视天威,僭越犯上,有负皇恩,大不敬宗庙社稷。朕宽厚仁德,念其昔日功勋,赦免其死罪,加恩赐令受昭刑间十二关之水刑,钦此。”
在西疆昭刑间,有十二道酷刑,唤作“十二关”。听闻此刑罚乃一名沈氏将军所创,其中每一道刑罚,都是那活受罪却不至死的酷刑。
一听到那“昭刑间十二关”,不单单是周围将卒闻之一骇,就连一贯跟在沈顷身侧、见惯了大场面的魏恪,也不由得面色跟之一白。
唯有沈顷面色平静,波澜不惊地上前,恭从接旨。
使臣:“沈将军,受累了。”
如若不是沈顷亲手所写的那封罪己书,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竟是他出手将郭孝业杀死。
或者说,是将郭孝业处决。
郭氏在营中不得军心,经常仗着身负皇命,在营中耀武扬威、奢靡逍遥。
如今他暴毙身亡,实属一件大快人心之事。
只是这代价,便是他们一贯敬爱的沈顷沈将军,要去独受那十二关的水牢之刑。
执掌昭刑间的,都是沈家军的将士。
纵使他们想为沈顷放水,可皇命在上,又有使臣于一侧督查,他们也不好从中做什么手脚。
沈顷被押往昭刑间时,正值雨雪纷纷,大漠一片雪白干净。
郦酥衣一身雪袄,自军帐中慌张地跑过来。
“郎君——”
这一声唤得柔情百转,众人转身望去,只见那一点靓影与一片雪白之色中匆匆而至。北风呼啸着,宛若尖刀般吹刮在郦酥衣面颊上,她还未跑到沈顷身前,两颊已被冷风刮得通红。
见状,周遭随从赶忙松开沈顷,任由男人上前,将少女飞扑而来的身形接住。
郦酥衣身形轻盈,如一只雀儿扑进沈顷怀中。
他垂眼,无奈:“慢些,不必这么急。”
郦酥衣方才在帐内听见他要受刑的消息,怎能不着急?她的鬓发已跑得凌乱,于对方怀中扬起一张满是忧虑的脸。
“郎君要去何处?”
她问道,“郎君可是要去昭刑间?”
她并不知昭刑间是什么地方,只是适才一路跑过来,于众人口中隐约听到这几个词。
沈顷鸦睫低垂着,只瞧着她,一时未径直应答。
见状,她心中愈发急了。郦酥衣紧攥着男人结实的手臂,急得快要哭出来。
她想不通。
犯事的是沈兰蘅,做错事的是沈兰蘅,为何要他去受刑。
为何一直要他,去收拾那人所留下来的烂摊子?
从前在沈家是,如今来到西疆亦是。
她眸中带着细碎的泪光,手上力道愈发加紧。
“郎君,可否在夜间受刑?”
这一声不像是询问,倒像是某种恳请。
不光是对沈顷的恳请,更是对沈顷身侧、那督刑之人的恳求。
晶莹剔透的雪片扑簌簌的,落在少女颤抖的鸦睫之上。
亦落在身前男人,那温和清润的眉间。
若头若无地,沈顷一声轻叹,低下头。
他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动作轻柔,声音亦是轻缓。
“水刑要受一日一夜,衣衣莫要怕,乖乖在帐中等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声,唇角边扯出一道温柔的笑:
“衣衣,待明日朝阳初升,我便回来了。”
雪下得很大。
一路下到昭刑间,纯白的雪地里,多了几行深深的脚印。
终于,她将沈顷送至昭刑间之前。
军中有令,闲杂人等不得进入此等重地,到了昭刑间大门之前,二人只能分离。
郦酥衣立在原地,听着沉沉一声,身前石门缓缓升起。
他步步走进石门内。
“郎君——”
幽暗的巷道里,沈顷回眸。只见雨雪纷纷,少女并未撑伞,不过少时她肩上便已负满飞雪。
“郎君受刑,妾身便在昭刑间外等您。”
雨雪愈重,落在她单薄的双肩之上,她眼含热泪,一字一字,郑重道:
“待明日朝阳初升,妾接您回去。”

郦酥衣在昭刑间外待了一日一夜。
此处乃西疆平日审讯罪卒与战犯之地,加之地处偏僻,鲜少有人涉足。
昭刑间之外,有一间废弃的军帐。
郦酥衣倒也不嫌弃,抬手掀开那落满雪的帐帘,坐在里面等沈顷。
帐子里头干净许多,魏恪一个眼色,立马有下人上前将那些桌角椅凳都擦拭干净。
见世子夫人坐定,魏恪又不免跟着心疼。
“夫人,末将知晓夫人心系二爷,但二爷一入了那昭刑间的水牢,须得明日辰时才能出来。您在这儿干等着也不是个法儿,倒不若让末将带您先回去……”
郦酥衣摇摇头,固执地道。
“我就在这儿等着他。”
此处有桌有椅,有床有榻。
与昭刑间更是相距不过几步之遥。
她心里头担心沈顷,在自己的帐子里坐不住。如今离沈顷近些,她也能安心些。
离得近些,退一万步讲,若是水牢里出了什么事,她也能早些知道。
她会些医术,离沈顷近些,总归是好的。
郦酥衣先前从未听闻过昭刑间的十二关,更不知晓其中“水牢”一关,究竟又代表着什么。
魏恪同她道,二爷处决了郭孝业,触犯圣上威严。但边关不可无将帅,再加之世子爷先前为大凛立下赫赫战功,考量之下,这才从轻处罚。
时间一寸寸过去,白天转了黑夜。
外间风雪愈烈。
北风呼啸,将雪地吹打得一片狼藉。
郦酥衣几乎一整夜未眠。
那缕晨光落入军帐时,帐中的女子早已经梳洗完毕。她急急撩开帐子,朝昭刑间的方向望去。
石门沉沉,仍是紧阖着。
密不透风,透不出一丝儿的生气。
沉闷,压抑。
压抑得人一颗心沉甸甸的,同样也透不出来气儿。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着一声响,沉重的石门被人从内打开。
周遭响起急急一声声唤:
“二爷——”
“沈将军——”
听见响动,郦酥衣忙不迭拨开众人,着急地抬眸望去。
下一刻,周遭响起一阵阵倒吸的凉气。
“将军……”
沈顷是被人抬出来的。
先前进去时,他身上那件雪色狐氅已是不见,男人身体精壮,身上只着了件里衣。原是雪白的里衬,此刻其上确实水渍斑斑、横陈一片,那单薄的白衣之上,更是多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只看一眼,郦酥衣一颗心猛地一提。
两个虎背熊腰的狱卒正将他架着,见了郦酥衣与魏恪,面上不禁露出些难色。
“夫人,魏大人……”
并非是他们要下狠手,着实是皇命难违,又有督刑之人在侧,他们这才不得不狠下心来。
沈顷身上水痕仍未干透。
那乌发黏湿,紧贴着他面颊,见状,魏恪赶忙递上前一件外袍。
郦酥衣颤抖着手,为他披上衣裳。
再开口时,少女话音里是遮掩不住的心疼。
“沈顷他……他如何了?”
她一双眸子清亮,又覆着细碎的水雾,让人不忍直视。
狱卒低着头,安慰道:“夫人莫慌,将军身子康健,只在水牢里面待了一天,出不了什么事。如今将军……是晕过去了。”
她想起来,沈兰蘅畏水。
昨天夜里,听着北风哭嚎声,郦酥衣便在心中想。
沈兰蘅那般畏水,此刻却被关在了水牢,这一晚定是分外难熬。
定是生不如死。
她心中打颤,问:“郎君是何时晕的?”
狱卒答:“昨天夜里……便是刚入夜时。”
昨日沈顷受刑,并未喝下那碗汤药。
沈兰蘅应该是在黄昏时分转醒的。
他应该是从黄昏,生生捱到入夜时,终于抵抗不住,一头晕了过去。
迎面站在跟前的后生小声言语:“夫人,循着规矩,在水牢受刑之人若是晕倒,理应登即叫醒。将军前前后后昏倒了三次,小的们胆战心惊地叫醒了三次,到第四次时,周遭无人再敢上去唤了……”
郦酥衣抱着沈顷的身子,将那件袍子裹得愈发紧。
“无妨,”她道,“军令如山,你们秉公办事,二爷自然不会怪罪。”
周围狱卒点头,稍有汗颜。
魏恪等人将沈顷抬入帐。
一时间,点炭的点炭,烧水的烧水,还有止不住往沈顷身上盖衣褥褙子的。适才心慌地这么走了一路,郦酥衣面颊被风雪扑打得通红,待安定下来些,她才发觉——沈顷面上确实红得有些不大对劲。
少女素手纤纤,朝男人头上探去。
这一探,她面色登时一变——高烧。
郦酥衣心中一骇,赶忙转身,让人去唤军医。
寒冬腊月,又在水里面泡了这一整晚,不发烧才是怪事。
沈顷虽身体康健强壮,却也是肉体凡胎。
她忙前忙后,于帐里帐外来来回回地打点,半日过去,沈顷终于退了烧。
郦酥衣掩去眼底疲惫,抬手屏退了众人:“我一人在此照顾二爷便好。”
周遭空旷寂静了下来。
她坐在床榻边,卷起素净的床帘。
彼时已至下午,离黄昏还有些时候。
帐外雨雪稍小了些,风仍刮得厉害。
她看着榻上平躺着、晕得几乎不省人事的男人,眼角不禁湿了湿。
没一阵儿,那双眼便泛了红。
她将男人被角掖实了,看着他苍白的脸,终是没忍住,啜泣出声。
小姑娘哭声清软,一道接着一道,又因是担心扰到榻上之人而不敢哭得太大声。她的啜泣细细碎碎的,像是坠入湖泊里的月亮,圆镜似的湖面之,那一池清亮粼粼,任人怎么去捞都捞不起来。
郦酥衣正哭得伤心。
忽然一只手抚摸上她的脸颊。
冰冷的手指,没有一丁点儿热意,抚到少女面上,为她擦了擦眼泪。
郦酥衣迷迷糊糊地抬起一双沾满了泪的眼睫。
方自昏迷中转醒,沈顷的面色并不是很好。他眼下透着乌黑,面颊上更是一片苍白。
不变的是那双温柔宠溺的眸。
四目相对,她心中又惊又喜,一时间竟犯了怔。
“郎君,你、你是怎么醒来的?”
少女细长的眼睫上仍挂着泪,看上去好生可怜。
沈顷身子坐直了些:“被你哭醒的。”
他语气中掺杂着几分无奈,望向她。
“衣衣哭得这般伤心,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当小寡妇了呢。”
听了这话,郦酥衣也坐直了身子。
她皱眉,“呸呸呸”了好几下。
明明挺正经一人,到了这时候,怎么还开始说上混账话了呢。
如若是她在家说这种丧气话,叫阿爹阿娘听见了,定会好好地责骂她一顿。
但如今,沈顷看上去竟比她还要虚弱。
郦酥衣既舍不得打他,也舍不得骂他,无语地翻了个白眼,小着声音嘟囔道:“话哪能这么说,哪有这么咒自己的……”
什么小寡妇,她才不要当小寡妇。沈顷这么好的人,她要他长命百岁。
沈顷伸出手,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他的手指仍泛凉。
郦酥衣紧张:“郎君,你身子可好受了些,烧不烧,疼不疼,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早上在昭刑间外看见他的第一眼,郦酥衣一整颗心都要碎了。
一想到这里,她愈发伤心。
明明都是沈兰蘅犯下的错,明明是那个人惹下的烂摊子。
为何最后受苦受累的,反而是沈顷。
她替沈顷感到委屈。
少女吸了吸鼻子,将头埋下来,轻轻靠入男人怀抱中。
他身上已完全换了件干净衣裳,雪衣柔软干净,带着清雅的兰香。
沈顷甫一垂首,便瞧见她眼底神色。她面若芙蕖,眸光却不似先前明艳四射。
那眼底,写着几分哀,几分虑。
沈顷摸了摸她的发顶,道:“不过是一日的水刑,不必如此担忧我。”
他的身子壮实着呢。
生怕她不信,沈顷捉了她的手,笑着带她摸了摸自己的胳膊。
“放心,我身上结实,十分抗打,不信你瞧瞧。”
不光是胳膊,还有腰,还有腹,还有大腿面儿。
瞧出她忧心,沈顷故意逗弄她。
男人左手攥着她的右手,少女手指细软,很容易一手牵住。
“你摸摸,是不是结实得很。”
沈顷本欲逗弄她展颜。
谁曾想,当他带着少女的手下意识探望腰腹之处时,她却忽然一阵情怯。
虽说郦酥衣对这具身体甚是熟悉,但她好歹也是个女子。她唇角终于勾了勾笑,下意识地就要缩手。
“哎,郎君莫要拿妾身取笑——”
他宠溺地攥紧,她嬉笑着挣脱。
一个笑字还未落了音呢,她的手忽然“嘭”地撞上一物。
不偏不倚,歪打正着。
身前男人面上僵住。
她的手被人松开,“啪嗒”一声,轻轻在榻上砸出一个陷儿。
看见沈顷面色,郦酥衣才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究竟撞上了个什么东西。
她虽纯情,但也并非未经人事的小姑娘,夫妻之间那些床笫之事,她不是不懂。
二人就这样面面相觑。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帐外的凉风轻轻拂过她热烫的脸廓,郦酥衣才张了张嘴巴,呆呆道:
“结、结实。”
沈顷:……
话刚说完,郦酥衣立马反应过来,恨不得咬舌自尽。
帐内的风愈发躁动了。
如两颗摇曳晃动的心。
郦酥衣不知道是何人先吻上对方的,待反应过来,二人已拥抱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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