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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案齐眉,终是意难平(岁既晏兮)


不过看起来不像是特别高兴的样子。
这么想着,他再看那只绒团子,神情又转为挑剔:好像是丑了点。
周行训其实对包括人类在内的所有幼崽都没什么耐心,他倒是养过鹰,不过是快成年的,这么小的好像一不留神都能捏死的还真没试过。他猜阿嫦大概不怎么喜欢熬鹰训鹰的过程,想着换个从还小的时候养起来可能会好一点。
但太小了,确实一点都不威风。
又小、又弱、还丑……
他看这只小白隼的目光已经开始变得嫌弃了:不能讨人欢心,要你何用?
正要发表意见,却听卢皎月开口,“它这么叫,是不是饿了?要喂点什么吗?”
周行训随口答:“喂生肉就行。”
他说完后愣了下,刚才还凝着的神情一下子不自觉地舒展开来。
阿嫦好像的还是挺喜欢的嘛。
但是不多一会儿,周行训那还带着笑的脸就僵住了。
从这只小白隼出来之后,阿嫦的视线就没正面往他身上落过。他眼见着阿嫦详详细细地问完了一堆的注意问题后,起身想亲自给这只小白团子准备肉去——亲、自!她还打算亲手喂!!
阿嫦都没喂过他!!
周行训一把抓住卢皎月的手,在对面诧异的眼神下,表情严肃,“它太小了、得好好养养。让阏逢来吧,他有经验。”
卢皎月松了口气,点头,“也好。”
第一次养活物就是这么重量级的珍稀品种,她也害怕自己养死啊。
周行训简直迫不及待地扬声叫了人。
拿走!赶紧拿走!!
——下次再不送活物了!
牢底坐穿鸟被送走了,卢皎月的目光终于落回到周行训身上。周行训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不少,刚才老军医只处理了最严重的几道伤口,其他地方也不知道是懒得管,还是觉得周行训没法老老实实坐那么久。
卢皎月觉得是后一种可能性更高一点。
周行训再怎么说也是军中主将,敷衍谁也不至于敷衍他。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要擦药吗?手臂上的擦伤?”
周行训不在意地摆手:“不用。都是小伤,睡一觉就好了。”
动作拉到侧腹伤口,他小声嘶了口气。
半刻钟后。
“阿嫦,你再摸摸……不是、再擦一擦。”
“……背上也有伤。”
“再往下点、唔。”
卢皎月听着这人忍着吸气的闷哼声,到底还是忍不住戳了戳伤口旁边的皮肤,“下次还敢不敢了?”
被摸得心猿意马的周行训:“……”
他可疑地沉默了。
要是每次上药都是阿嫦来的话,也不是不行……
虽然周行训白日里因为老军医的吩咐记了点仇,但是等到了晚上,他就“大度”地决定将这一页翻过去了。
因为阿嫦虽然答应了分帐睡,但是等到了入夜、还是和他睡在一个帐子里的。
什么“答应”?就是敷衍而已。
哼哼(笑)。
伤了这一回,周行训老实了好些天。
不过等到伤养到个七八分好的时候,他又开始跃跃欲试地冒苗头了。
经过上次的教训,卢皎月深深知道周行训的靠不住程度。
她冷酷无情地镇压了这人的大部分行动,把人按着好好休养。
周行训的身体底子实在过分优越,平常带着伤都不影响他蹦跶,这次被卢皎月盯着,伤口愈合速度让老军医都啧啧称奇。
不过他本人倒是没这个自觉,每天的头等要事都是追着问:“怎么样?好了吧?伤的又不是腿,我觉得不影响上马!”
老军医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
够稀奇了。
这人居然听医嘱。
周行训从小被亲爹拎到军营,老军医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这臭小子天生反骨,还主意忒大,他爹鞭子都抽断了好几根,也没把他这狗脾气给抽过来。背后血淋淋的一片,他还能梗着脖子呛声。
眼神又凶又厉,像个驯不服的小狼崽子。
他爹在的时候还能压住了,后来陆公勉勉强强顺着毛摸两下,再后来就没有谁了。
……坐到那个位置上,也不可能会有谁了。
老军医也没想到,自己还有瞧见周行训老老实实听话的一天。
人家哪里是顺着毛摸啊?
随便伸手搓两下子,他恨不得打着滚把肚皮亮出来。
真是人活久了,什么都能见着。
老军医心底摇着头感慨,又是叹:可惜先将军去得早,没能亲眼瞧瞧这狗崽子没出息的样儿。
这么想着,他也不理殷殷切切等着回答的周行训,径自转身对卢皎月道:“伤处愈合的差不多了,倒也不必像前几日那样拘着。不过该忌口的还是要注意着,免得生出什么内症。”
卢皎月认真点头答应下来。
倒是周行训,老老实实躺了这么几天,差不多也快闷疯了,刚刚拿到解禁的禁令,就迫不及待地拉着卢皎月,“阿嫦!我带你去个地方!!”
卢皎月:“……”
这人就不能多安分一天?!
她婉拒:“我还没听说过大军行进,主将擅离军中的道理。”
周行训要再折腾出一次落崖事件,她也得跟着折寿。这人还是老实在营中呆着吧。
周行训这次却意外坚持,他摇摇头:“就这一回,阿嫦你陪我一起去看看吧。我保证是之后都不瞎跑了。”
旁边收拾药箱的老军医动作顿了一下。
——到长水了啊。
他停顿了片刻,倒是难得帮周行训说了句话,“既然伤口愈合了,适度活动一下是好事。”
卢皎月意外。
她略微有些困惑地看了老军医一眼。
后者好像就是随口交代一句遗嘱,冲卢皎月点头示意了一下就告罪离开了。
卢皎月目光再转回来,就对上周行训亮晶晶的眼神。
他神情期待地看过来,“阿嫦你听见了吧?赵叔都这么说了。”
卢皎月:“……好吧。”
这人这么无法无天,绝对是被惯出来的。
卢皎月本来以为周行训那么心心念念、无论如何都要来的是什么地方。
结果这人高高兴兴地拽着她到了一座坟包。
卢皎月:?
卢皎月几乎以为周行训来错地方了。
但并没有。
周行训很熟悉地和守墓人打过招呼,拉着卢皎月就进到了里面。他指挥着跟来的亲卫,在墓碑前面酒肉吃喝摆开了一大堆,活像是来野炊。
等亲卫退下,他抬手招呼着卢皎月,“阿嫦过来坐。”
卢皎月看看那边冰凉的墓碑,再看看脸上带笑的周行训,简直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不懂但大受震撼”的表情。
她艰难开口:“这是?”
这是什么赛博扫墓?!

被卢皎月这么问了一句, 周行训才露出点恍然的表情,“我忘了,我还没和你说。”
他示意了一下墓碑, 像是那里站着一个人似的对卢皎月介绍, “尚父,陆章、陆积中。”
碑文上确实写着“陆章”二字。
但是却是“魏州监军使”。
监军使, 是先梁时为控制日益做大的藩镇节度使设下的官职,而这墓碑上的碑文是:梁 魏州监军使陆章之墓。
周行训像是没觉得不对, 还在解释:“我娘去得早,我爹又常年不在家,我小时候经常跑他那混饭吃。我吃得多,他还笑家里早晚有天揭不开锅。不过干娘喜欢我,才不理他这些牢骚……”像是回忆起过往, 周行训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点笑意, “后来我在外带兵, 也是尚父在后筹集粮草、安顿民心。”
卢皎月一怔。
这人是……周行训的“萧何”。
但是她的视线却不由地落在那墓碑上。
这上面的官职不该是这样。
周行训的目光也跟着卢皎月落了过去。
这一回,他的语调总算沉下去一点,不像是之前那样完全不是来祭拜的欢快。
“他过世得早, 是在我登基的时候去的。”
卢皎月目露意外,没听说周行训进到长安之后、麾下有什么人病逝啊?
但是她很快意识到, 周行训说的是在鄢城的称帝。
周行训带兵入长安之后, 祭天改元,在长安的人习惯地将那一年视作新旧朝的交替。但事实上,周行训走那套三辞三让的劝进流程要更早一些,他早在鄢城的时候就已经自称帝号了……所以这位“萧何”是没赶上周行训登基后的封赏?
卢皎月看着墓碑上的那个“梁”字, 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她正想要说什么,却听周行训接着道:“自绝而亡。”
卢皎月错愕:“什么?”
自绝?!
这可是和普通的过世是完全不一样的含义。
似乎是被对面人这震惊又意外的神情逗笑了, 周行训眉宇间那难得的郁色一散。
他眉头仍旧不自觉的拧着,但神色却轻松下去,用一种抱怨的语气道:“对,就是阿嫦你想的那样。他不要。不要我封的官、不要我赐的田地宅爵、不要我给的封地赏赐……”
卢皎月愣愣地看着他。
她总觉得周行训这句话里还有点未尽的内容:……也不要我了。
她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
任谁看周行训的人生,都会觉得太顺了。
源定城外一战成名,自那场雏凤清音之后,天下再无敌手,他几乎一步一个胜利,在一个史所未载的年纪成为了这个天下之主。
可是真的那么顺遂吗?
生母早逝、父亲亦亡。和亲生叔父反目成仇、视之若父的另一位长辈自绝于登基之日……他在一步步地往前,却又似乎在一点点的失去。
好像每次得到了什么,都要用同等重要的东西去交换。
就像是命运故意捉弄的玩笑一样。
周行训还在嘀嘀咕咕地抱怨,“我当时特别生气,我想着、我要追封他大司空、大司马!大将军!!封侯、封王!要不干脆把国号改成‘陆’得了!”
卢皎月:“……”
周行训确实有点让人沉重不过一秒的本事。
她几乎是无奈地拍了拍周行训那配合语调、格外活跃的手,“别胡闹。”
周行训突然沉默下去。
他反手抓住了卢皎月落过来的手,握在掌心,又扯了扯把人拉近了怀里搂着。或许是对方这会儿需要点安慰的态度太明显,卢皎月没有说什么,静静地任他抱着。
隔了好一会儿,卢皎月才听见上方的声音:“是啊,我不能胡闹。”
没有人再在他胡闹的时候拉住他、拽着他。
他彻底失去了胡闹的资格。
“所以我照他说的做了。”
他最后还是遵从故去师长的遗愿,一笔一划地在墓碑上镌刻下了这一行字。
这个人是梁臣。
一生都是梁臣。
受梁朝之封,出任魏州为官,不负所任。
为灭赵兴梁、兢兢业业。
就连生命的最后、也在试图挽救那个已然末路的王朝……
这个人这一生,尽忠尽节、没有任何可指摘的。
他不能、也不愿成为师长人生最后的污点。
周行训沉默得有些久了,就在卢皎月觉得自己确实该说点什么安慰的时候,却听见身后人像是整理好情绪一样,语调一下子扬了起来,“我追封了干娘韩国夫人,封地就在长水。这块地、这个地方,就是干娘的食邑。”
卢皎月:“国夫人?”
该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是!”周行训重重点头,语调中都透出一股得意洋洋的气息,“国夫人位同一品官员,下官见之需行参拜大礼,让他下去跪着跟干娘解释吧!”
卢皎月:“……”
周行训这个人,心疼他简直是白瞎。
虽然周行训搞出了一出赛博扫墓,但是卢皎月还是规规矩矩地给祭拜了这位故去的先梁旧臣,又去拜了韩国夫人的墓。
这墓的形制安排得很怪。
说是合葬吧,又是各自立碑,品级规制各论各的:一个是梁朝旧臣、一个是大雍的韩国夫人。
说不是吧,这又确实是个合葬墓。
卢皎月:“……”
她都能想象,周行训当年吩咐下去,负责墓葬的人是怎么头秃抓瞎了。
周行训没做什么正经的祭拜礼节。
他现在的身份不合适,对方大概也不愿意受,教出这么一个彻底断了梁朝国运的学生,陆老头儿大概气得半夜都要起来揪胡子。
看着卢皎月那边倾酒于地,做最后的拜别,周行训神情一点点变得柔和。
‘我想带她来见见你。’
‘虽然你可能并不想见到我……’
看到卢皎月终于祭拜完了起身回头,周行训微微敛起的眉眼一下子舒展开了。
他笑意灿灿地冲着那边招了招手,“祭完了?咱们走吧。”
卢皎月:“……”
这种“玩够了回家”的感觉是怎么回事?他们是过来祭拜的吧?不是来逛某某陵的旅游景点的。
话虽如此,卢皎月还是顺着周行训的招呼走了过去。
她打量着周行训的神色,问:“你不去道个别吗?”
周行训摇了摇头,“不了。”
他还是不去讨那个嫌了。
只是最后的最后,他到底回了一下头。
遥遥地看了眼那处坟茔,他笑着眨了下眼:有本事你跳起来打我啊?
那次的祭拜之后,周行训确实没再往外瞎跑了,主要是也没什么空闲。
临近博州,军中的气氛跟着紧张起来。主帐里的军事会议从一开始的隔三差五,变成现在的每一日都开。
周行训正盘腿坐在矮桌边,点灯看着附近地形图,卢皎月瞧了两眼,也没打算去打扰。她正准备给灯里添点油,自己先去睡了,却没想到刚一走近,就被周行训抓着手臂带到了怀里。
卢皎月:?
能不能别这么突然动手动脚?
她吸了口气,问:“怎么了?”
周行训没觉得怎么了,他目光落在舆图上没有离开,问:“阿嫦你听见了吧?白日里他们说的那些。”
卢皎月:“是听到了点。”
军中没那么多避讳,会议直接在主帐里开,卢皎月在旁基本听了全程。
周行训:“阿嫦你觉得呢?马公纬会在哪里设伏?”
这也是先前讨论出来内容。
大军压境,博州一地之力,必不敢正面掠其锋芒,多半是打算趁着大军初到、立足不稳,提前偷袭。这几日的话题基本就围绕着对方到底会在哪里设伏的内容讨论。
众人各有各的说法,到现在还没争出个结果。
卢皎月在这上面纯粹是个小白,她听着觉得都挺有道理。不过也正常,开国第一代的武将,都是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出来,没有一个是草包,就连靠爹荫蔽站在营帐里的曹和忠在这些商讨中都老老实实地闭嘴当弟弟。
似乎是觉出卢皎月的迟疑,周行训笑了一声,“没事,阿嫦,你说就是了。这里又没别人。”
虽然周行训说得轻松,但这到底是战事,卢皎月不敢瞎蒙,她开了一下插件。
多亏了周行训现在人在她的背后,卢皎月看不见对方那满身的bug。
她一边抬手把那铺开的舆图左下角的褶皱理顺,一边询问:“新县、义平关、子罗关隘,应当这里面的一个?”
插件也不是万能的,它只是根据现有信息量进行统计分析,给出一个可能性。
也多亏了这几天的将领会议,卢皎月单是旁听就掌握了不少情报,不然她就是开插件也是白搭。
周行训点头认可,又赞叹:“不愧是阿嫦。”
卢皎月:“……”
这人是什么夸夸精转世吗?
她学了半个月,勉强吹出一段不到半分钟的柳笛曲子的时候,他也是这语气。
卢皎月觉得这进度一定有哪里不太对,但是她一点儿也不想问周行训当年第一支曲子学了多久(自取其辱.jpg)。
就在卢皎月想着这些的时候,周行训却接着开口:“是新县。”
他用了一个语气肯定的陈述句。
并不像是猜测,而像是目睹了的事实。
卢皎月一怔,不由问:“为什么?”
新县在插件给出的分析中,并不是可能性最高的那个。
周行训抬手指住子罗城旁的关隘,指尖往后滑,“子罗关隘之后就是大片的平原,这种地方最适合骑兵冲锋,我最擅长骑兵战。他不敢在这里设伏,一旦我带人冲出去,他就完了。”
卢皎月愣了一下,倒也点头:心理因素确实是要划归考量。
她又问:“那义平关呢?”
这个在插件分析中的可能性最高,可奇怪的并没有被军中将领视作最重要考量。
“义平关啊,”周行训像是忍不住似的笑,“阿嫦知道上一个在义平关埋伏我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卢皎月兀地沉默下去,她没接周行训的话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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