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陆琸这话,萧絮絮猛地抬起头来,眼睛因含了水光格外的亮,“他是不是真心喜欢本宫,与你有关吗?他不是真心,谁才是真心,你吗?”
萧絮絮握紧袖笼下的手,一颗心跳得飞快。
甜甜说的果然奏效,可是她这一刻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在试探还是真的想确认陆琸的心意。
似是弓弦拉满, 箭在弦上,这话一出, 便再无回旋的余地。
她就这样静静地等着, 看着对面清俊的青年。
陆琸先是愣了一下, 下意识垂下头, 觉得自己确实越了界。
是啊,即便那裴缙并非良配, 可他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去对公主说这样的话?
他不过是翰林院的侍读, 公主的婚事, 自有陛下和皇后娘娘操心。
是什么让他生出了些许错觉呢?
是每一次他受辱逢难, 她都挡在他身前?还是幼时她来家中做客时,长辈们游戏般的话语?
他自己也分辨不清楚。
可只有一点陆琸清楚, 哪怕今天不是裴缙, 是旁人, 他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萧絮絮等着他的回复, 可是见他如此沉默, 她反而泄了气, 笑了笑, “陆琸,还记得年少的时候, 我去陆家拜访,老夫人曾送我一枚同心佩, 她说另一枚在你那里,咱们年纪相仿, 拿着也没什么。”
“如今咱们都大了。这些年,我对你,并非是表妹对表兄的情谊,但倘若你同我不一样,那今日,我就把这枚同心佩还给你,将来,你可以将它交给旁人。”
说着,她从腰间取下那块羊脂玉做成的同心佩,玉是好玉,触之则温,冬暖夏凉。
但此刻攥在手里,却有些烫手。
她站在原地,华美的衣裙被夜风带起,心也随着衣摆飘荡,既怕他接了玉佩,又怕他不接玉佩。
陆琸一双眼似被浓墨浸染。
他回味着公主方才说的话,神情怔愣,平日里灵活的脑子像是被浆糊黏住,但当他想明白的那一刻,他忽然抬起来头,“殿下方才所言为真?”
他看着萧絮絮,喃喃道:“是我在做梦吗?”
萧絮絮闻言,用力掐了他的手臂一下,“是梦吗?”
陆琸的手白如玉,指节纤长,这一掐直接被掐出一道红色的印记,痛意顷刻间袭来,他“嘶”了一声,终于清醒自己这不是在做梦。
萧絮絮不敢再看他,转移了视线,自顾自地说道:“我萧絮絮拿得起放得下,你也不必顾忌伤了我而不敢开口说真话。”
她也并不是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只要对方肯明明白白告诉她。
陆琸听着她说的话,心中百感交集,他深知絮絮的脾性,她只会给这一次机会,倘若拒绝,下次再见,她真的会待他如陌生人。
陆琸想到那场面,便觉得心口有股痛意,他眼眸深深,如幽静的潭水,定定说道:“我不能收下这枚同心佩。陆琸也想同公主一样,正视自己的心意。”
“从第一次在国子监遇见公主,公主便替我解围,后来更是诸多照料,即便 是要回报公主,我也不知道该从何还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我盼着公主能来陆家拜访,盼着能在宫宴上见公主一面。”
“后来,我们都长了年纪,燕宫之内规矩重重,外男想要入内宫,也只有逢年过节。即便我能入宫宴,也只能遥遥地看上公主一眼。我既盼着见到公主,又怕于公主声名有碍。可今日,这里只你我二人,我待公主,也并非是表兄对表妹的情谊。”
“陆家虽不似永昌侯府封侯拜相,但人丁简单,家有京畿铺子百处,良田千顷,公中收成每岁大约六万两纹银,虽尚未与二伯分家,但若公主下降,是定要开府别住的,并无晨昏定省之扰……”
“陆琸不愿委屈公主,若是公主愿意,今夜回府我与母亲商议一番,明日请她到宫中请旨……”
陆琸说着说着,由于过度紧张,额头上竟然生出许多汗来。
萧絮絮渐渐听呆了,她只问了眼前人心意,可是陆琸却已经将婚事操办都想好了。
这一刻,轮到她发慌了。
“若做了驸马,便注定与重臣之位无缘,你是陆家独子,若是姨母不愿,那该怎么办?”
陆琸神情认真,脸色微红,他第一次在一个女子面前表明心意,忐忑无措,却诚挚地谋划着他们的未来,“只要公主心意已定,家中之事,我会处理好。”
萧絮絮心跳得极快,她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似是下了某种决心,“好,我等你。”
陆琸走近一步,垂首,轻轻地取过她掌心那枚同心佩,骨节分明的手替她系回玉佩,然后直视着她的眼睛,“陆家的同心佩,只赠陆家妇。祖母从一开始,便藏了私心,我……也是。”
萧絮絮素手攥着那枚同心佩,看着陆琸认真的面庞,她的手紧了紧。
原来心意相通,竟是这样的感觉。
像是两粒不同的种子摇摇晃晃坠入同一片丰沃的土壤,生根发芽,长出茁壮的枝叶。
陆琸后退半步,目送萧絮絮离开。
等到出了那片林荫,萧絮絮轻飘飘的脚步才落到了实处。
小梨小杏见自家公主这般模样,便道:“公主的面颊这样红,这天气也实在太热了。”
萧絮絮摸了摸滚烫的脸颊,“是太热了些,回去咱们用冰敷一敷。”
魏甜跟随母亲邹氏游了一圈园子,她说话恰到好处,总是令其他几位夫人赞不绝口。
许是来了月事,魏甜走着便不大舒坦,原本就白净的面庞更加苍白,她出言道:“母亲,我略有些累了,先去旁边亭子歇息一会儿。等好些了再去寻母亲和几位夫人。”
邹氏看出女儿确实在强撑,便叫身边的嬷嬷留下来照顾。
小姑娘不在场,几位夫人总算是能说起儿女亲事,“邹夫人教导有方,令嫒举止有度,温婉知礼,如今也恰好到了婚配的时候,不知道说了哪家?”
邹氏微微一笑,“甜甜性子和善,我也不求她能嫁得高门,只求她过得舒心。倒是还未曾许人家。”
听邹氏这么一说,几位夫人家中有儿子的便动了心思。
魏甜天生耳力过人,她听见那议论声远了,才靠着一处水阁的栏杆处坐下。
她怔怔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出神。
她在魏家长大,最是知道后宅女子不易。父亲驻守边关,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母亲身为魏家长媳,执掌中馈,虽有祖母一力支撑,可也受了二房三房不少委屈。
其他两房更是盯着她的婚事,倘若她嫁得稍好些,堂姐妹们的婚事必也要母亲一起操办,否则又落了不是。
现下她只对将来的事感到迷茫。
在亲事上,若像絮絮一样心中有喜欢的人,反而也好些,可她并无心悦之人,放在满燕京,门楣比她高,容貌比她出挑的闺秀也不在少数。
魏甜轻轻吐了口浊气,心里却并没有好受几分,她若是露出愁苦的模样,嬷嬷回家定要同母亲说的,又格外惹母亲心烦。
她歇了一会,略觉得好些了,这才站起来,偏偏这时候,朦胧的湖面上飞驰过一个巨大的黑影,穿过水阁的空隙直直朝她撞过来!
事发突然,那老嬷嬷倒先尖叫了一声,朝着旁边躲了过去,跌跌撞撞下了石阶。
魏甜穿着鹅黄色宫装,衣袂飘飞,美则美矣,却不方便行动,即便是要躲开,这会也来不及。
她只是白着脸,怔怔看着那道影子。
但那黑影将要靠近她时却忽然放慢了速度,慢慢扑棱着翅膀,爪子稳稳落在了扶栏上。
借着淡淡的灯火和月光,她终于看清了这是一只鹰隼,通体赤黑,鸟喙尖利,张开翅膀如磨盘大小,浑身健硕,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它边歪着脑袋梳理羽毛,边看她。
魏甜放下心来。
她常入宫,对这鹰隼并不陌生。
这只叫阿鲲的鹰隼,原本是皇后娘娘养着的,后来太子殿下太过喜欢这只鹰,几乎同宿同食,片刻不肯分离。
这鹰隼脾气极大,除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从不肯让他人抚摸,动辄伤人,久而久之,宫里的内侍也不敢靠近。
她幼时年关曾随母亲进宫拜见皇后娘娘,无意撞见了这只鹰,被吓了一跳,小太子跑出来,对着那鹰道:“什么人都敢冲撞,回头断了你的鱼干!”
从那之后,这鹰见了她便自动躲开一段距离。
魏甜松了口气,在扶栏最右边坐下,像是见了老朋友,“原来是你啊。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也对,太子殿下如此珍爱,来行宫肯定也会带着你。还是你饿了,出来寻食?”
她从腰间取出一个香囊,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小鱼干放在离它一手宽的地方,“本是给我家狸奴的,你饿了,就先吃吧。不用客气。”
阿鲲歪着头看了看眼前漂亮的姐姐,它踩着鹰爪,啪嗒啪嗒走近,鸟喙衔起那块鱼干,一吞而下。
它用鸟喙衔了衔她的裙边,然后展翅在她头上盘旋。
魏甜茫然地看着它,却不自觉地跟着它站了起来。
阿鲲扇动翅膀,肩胛崩成一条直线,朝着东边飞去。
魏甜不紧不慢地跟在它身后,走着走着,便瞧见那湖边坐着一个人影,依稀看得见一柄长长的鱼竿,那人似乎正在垂钓。
魏甜唯恐自己惊动了对方,便驻足在原地,不肯上前,只好奇地看着。
她幼时虽想要垂钓,可家中无兄长带领,母亲不放她出去,后来人长大了,反而不比小时候自在,许多想做的事情反而做不得。
正在她出神之际,阿鲲却忽然盘旋几圈,径直落到那垂钓之人身旁,嘶哑鸣叫几声。
那人收了竿,利落抬起,一尾巴掌大的鱼掉到一旁的石矶上,他抚了抚阿鲲的脑袋,清冷的声音传出,“赏你了。”
阿鲲发出高兴的鸣叫声,将那尾还在蹦跳的鱼精准入腹。
魏甜已猜出眼前人的身份,她尴尬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那日替絮絮出主意,被眼前人撞个正着,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教公主殿下这些,恐怕会被他视作大逆不道。
她正想悄悄离开。
却听那人低声道:“魏姑娘。”
太子殿下发了话,她便不能再走开,魏甜尴尬地转过身,解释道:“臣女见过殿下。臣女是随……阿鲲而来的,既然它寻到了主人,臣女也该告退了,家母还在等着。”
她低着头,余光却瞧见那人身影动了动,站了起来,朝她一步步走来。
等他站到面前,魏甜莫名感到一股压迫感,明明幼时,这人比她矮一个头,还要叫她姐姐,但是现在,他比她还要高上许多。
萧景辰皱着眉头看她,“孤记得,魏姑娘不是说喜欢垂钓吗?”
魏甜愣了愣,回想起确实有这么一段,她笑了笑,“都是儿时的戏言,如今已经不想了。”
萧景辰闻言,沉默了半晌,看着她垂首,露出小巧的耳垂。
难道姑娘家长大了都会变吗?
曾说喜欢垂钓,如今也不喜欢了。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恰在这时,一阵嘈杂的声音渐渐传出来,魏甜听出来是那群夫人们走到这里了。
她敛衽行礼,准备告辞,却被拉住了手,带到一旁掩映的灌木丛中。
对方离她很近,她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沉水香的气息,心跳得飞快,那群世家夫人的声音几乎就在她头顶。
幸好行宫地势崎岖不平,这地方低洼,灯火离得远,不仔细看根本瞧不出藏了人。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萧景辰扫去她肩头的落叶,站了起来。
魏甜跟着动了动,站起来。
萧景辰走回那石矶处,将鱼饵安好,抛入湖底,便仿佛老僧入定般不再动了。
魏甜静静看着,母亲他们才过去,她也不急着走了,只是好奇鱼是怎么上钩的。
她寻了处台矶,在离他一臂之隔的地方坐下。
湖面平静如镜,四周唯独蝉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萧景辰半蹲着身子,轻轻将那根鱼竿递到她手里,压低声音道:“等感觉到变沉了,立刻收线。”
魏甜忍不住问道:“殿下政事繁忙,是怎么……怎么学会垂钓的?”
萧景辰道:“父皇说垂钓可练人心性,戒骄戒躁,为君者,更应如此。孤六岁便会自己垂钓了。”
说到这,他忽然沉默了几分,看了眼魏甜,道:“你呢?小时候,你分明不是这样的性子。”
魏甜眼眶一酸,莫名有些想哭,她垂眸,乌黑的长睫眨了眨,“人总要长大的。”她抬眼看了眼湖面,“殿下,不是也与从前不同了吗?”
小时候她每次入宫,小太子总要跟在她身后,每每陛下与皇后娘娘赏赐的宝贝,他都要趁她入宫时塞到她手中。
她闺房中有一口大箱子,里头塞的全是他送的东西,有精致的小胡刀,鹿皮的拨浪鼓,还有一颗小小的夜明珠。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入宫便不大能见得到他了,只听说陛下给太子开了蒙,文武并举。
再后来,她只能从别人的口中听到他的消息,知道他写了好文章,得了太傅夸赞,她替他高兴,知道他狩猎受了伤,她为他担心。
这些没来由的情绪,她归结于对儿时玩伴的关心。
萧景辰静静看着眼前的姑娘,她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可他却能感觉到她在难过。
他想像小时候一样,偷偷摸摸她的脑袋,可是不行。
魏甜说得没错,他们都长大了。
他只是看着湖面,见几圈螺纹荡漾起,在她耳边低声提醒道:“收线。”
魏甜乍然清醒,她第一次收线,速度跟不上,萧景辰握住鱼竿,手把手教她,神情认真。
魏甜有恍惚的一瞬,觉得眼前人似乎也没有变。
小时候他得了新东西,也是一定要将她教会为止。
有了萧景辰的帮助,鱼线飕飕往上移动,举起鱼竿举起来,却是一只不知道谁掉下去的绣鞋。
魏甜与萧北冥相视而笑。
唯独阿鲲不满地鸣叫了两声,异常失望。
两人静坐了一会儿,半条鱼也没钓上来。
等到太子身边的内侍过来喊,才知宴席竟要结束了,皇后娘娘请太子殿下过去。
萧景辰打发那内侍道:“你回去复命,便说孤立刻回去。”
那内侍躬身行了一礼,也不乱瞟,径自退去了。
萧景辰站起身来,将那鱼竿收起来,那鱼竿是请工匠特意打造,便于收缩,这时再看,便像是一根粗些的狼毫笔。
魏甜见了有些新奇。
萧景辰将那鱼竿收起来,递给魏甜,道:“喜欢垂钓,并不是什么不正经的事情,也不必遮掩。这柄钓竿送你,时常拿出来用,可别浪费了。”
魏甜傻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怎得,喉咙竟有几分酸涩。
这些年,因为她的顽皮活泼,给母亲惹了不少祸。
说自己不喜欢垂钓,是因为在世俗人的眼中,世家女子应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学习针织女工,熟读女戒,垂钓若放在男子身上,那叫洒脱,可若是放在女子身上,那便是大逆不道。
她收敛自己的脾性,并不是因为害怕世俗的目光,而是不想让母亲再因此承受流言蜚语。
可是太子告诉她,不必遮掩她的心性。
他没有因为她教与公主的那些对她有异样的眼光,也没有因为她掩饰自己喜欢垂钓而觉得她表里不一。
魏甜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她握紧了手中那柄小巧的鱼竿,像是抓住了什么令人开心的东西。
阿鲲还在她身边走来走去,歪着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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