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话罢,便听见门外有人通传:“三姑娘,侯爷请您去前院一趟。”
芰荷掀了门帘出去,问道:“你可知侯爷叫姑娘去什么事?”
那人道:“小的也不知。”
芰荷只好打发了那人,回了屋。
宜锦听见外间的话,换了衣衫,正在绾发,长而密的青丝由一根青玉簪盘起,露出白嫩的耳垂,白玉坠子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愈发显出一种动静皆宜的美。
她梳洗完毕,到了前院,正堂里薛振源与柳氏已经就坐,薛宜清薛瑀就坐在下首。
薛瑀向来话少,今日也跟着姐姐薛宜清唤了一声三妹。
除了已经出嫁的宜兰,薛家人少见地齐聚一堂,宜锦瞧着今日这阵仗,委实是不知道出了何事。
薛振源咳了两声,先是开口道:“知知,爹有件事同你说。”
宜锦见他这模样,便知不是什么好事,又听他自称爹,心里升起几分嘲意,“父亲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薛振源肃了肃脸色,摆出一家之主的威严,“昨日,我派人去谢家提了退婚之事,谢夫人已收回了聘礼和定亲信物,你与谢家这门婚事,就到此为止吧。”
柳氏在一旁捏着手帕,低声道:“你也别怪你父亲。虽是我们找谢家提的退亲之事,可谢夫人却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连谢家小伯爷,也是干干脆脆答应了。谢家本就不欲结这门亲事,即便你嫁过去也不能顺心顺意,又是何苦呢?”
宜锦听着这话,并没有丝毫意外,她与谢清则退婚的事情早已是板上钉钉,只是柳氏这些话冠冕堂皇,其实却并不是为了她着想。
柳氏不过是同前世一样,想要利用她的婚事,再攀权富贵罢了。
只是这一世,她再也不会坐以待毙,任由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
萧阿鲲曾经告诉过她,人活在世上,不过端看谁更豁得出去。
柳氏虽无耻,却也有宜清和薛瑀两个软肋。
薛振源见宜锦低着头默不作声,心虚的感觉也去了几分,“与谢家退了婚,也不算是坏事,明日宫中的迎春宴,你与宜清一同前去。咱们家从不厚此薄彼,让姨娘也替你置办钗环衣裳。”
柳氏听到这,看了薛振源一眼,脸色僵了僵,但她很快扬起笑脸道:“侯爷说的对,知知,你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姨娘提,姨娘来置办。”
宜锦装作惊讶,“父亲,这是真的吗?今日芰荷去姨娘院里领明日的衣衫,姨娘只给了两匹薄布,我还以为如今府中拮据呢。”
“定是那些小蹄子做事不牢靠,回头我叫她们给姑娘赔罪。”柳姨娘脸上露出责怪的神情。
这话四两拨千斤,事情都推到了下人头上,即便要罚,也伤不到柳氏。
宜锦看她做戏,“果然还是姨娘做事仔细。我前几日去锦绣坊看中了一件衣裳,如今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我支府中的银子去买,姨娘不会拒绝吧?”
柳姨娘皮笑肉不笑,已经开始心疼那些白花花的银子了,锦绣坊她也不是没有去过,这家铺子只接量身定制的衣裳,近日新出的浮光锦千两银子才一匹。
薛振源是男子,对这些女子衣装之事不甚了解,一件衣裳而已,侯府总不至于出不起钱,他看向柳氏道:“你将银钱交给知知,她有什么想买的,叫她自己做主。”
柳氏的动作僵了僵,良久才应了一声好。
定下这事,薛振源也不愿留在此处,他拂了拂袖子,只朝柳氏丢下一句自己去书房了,旁的什么也没说。
柳氏心底暗骂,却知道方才侯爷对她已经有些不满,这遭省不掉要给银子。
她不甘道:“那是自然。”她吩咐身边的女使,“彩月,你去房中将对牌取出,给三姑娘支银子。”
彩月闻言,便下去取对牌了。
宜锦得了银子,也没有因为这事高兴几分,只是径直出了前院,朝着后门走去。
柳氏见她走了,朝着一旁安安静静坐着的宜清和薛瑀道,“你们两个一句话都不说,是怎么回事?”
薛宜清看着眼前的闹剧,无奈道:“娘,她不过是要银两去买衣裳,又有什么?靖王殿下难道仅凭一件衣服就能选中她做王妃?她年幼失怙,并不吉利,这在皇家可是大忌。”
薛瑀看着地面,忽然道:“娘,你不觉得,最近兄长的病好了许多吗?连父亲也开始问他的课业了,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这句话如同当头棒喝,让柳氏从那芝麻大小的事情里瞬间摘脱出来,“一定是薛宜锦发现了。她近日总是出府,谢清则又突然回京,许是找到了治疗的方子也不一定。”
“那娘,我们该怎么办?我不想让父亲理那个病秧子,从前无论是读书还是武艺,我都比他厉害。可是现在,父亲却不夸我,去夸他了……”
柳氏平稳了情绪,“你别着急,娘会想到办法的。”
薛瑀这才平静下来。
后门拾英巷如今正是桃花盛开的时候,草长莺飞,一阵风吹过,花瓣纷纷,美不胜收。
宜锦出了后门,便叫芰荷将薛珩叫了出来。
薛珩出来逛街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来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二来,他性子安静不急躁,不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去。
但今日能同阿姐出来逛街,他真的很高兴。
两人一同往锦绣坊去了,进了店内,上下两层厢房密密麻麻都是人,已经裁好的布料摆在大堂正中,每一匹都花纹繁复,精美异常。
这里不仅有正堂的布料展示区,往里一拐穿过三架蜀锦屏风,便是成衣区。
成衣区有男装,亦有女装,中间有一道假门隔开,两边互不相通。
宜锦看着这铺子,不得不佩服店主的巧思,这样一来,一楼选布料,二楼定制衣衫,男女的生意都做,便比只做女装多了许多客源。
她看着薛珩,少年身姿欣长,眉目俊秀,这些时日的静养也让他渐渐褪去了病弱之气,渐渐焕发出少年郎的活力。
她道:“阿珩,去选衣衫。”
薛珩有些不好意思,“阿姐,我的衣衫够多了。”
宜锦却道:“你的衣衫虽多,款式却都是旧的,人靠衣装马靠鞍,快去选。”
薛珩拗不过,只好去选。
宜锦在正堂寻了个位置坐下饮茶,静静观赏着四周的景色。
四周喧嚣热闹,但她此刻心里却无比寂静。
她不知道萧阿鲲的病情如何,虽然派人去燕王府周围打探了消息,可燕王府上下密不透风,一丝消息都传不出来。
她只能祈祷他依旧平安。
二楼雅间,有个穿蓝衣锦袍的男子俯视着正堂,瞧见那个鹤立鸡群的女子时,不禁停住了目光。
他转身对着骆宝道:“这个姑娘好生奇怪,我第一次见进了锦绣坊不看衣裳来发呆的姑娘。”
他从开设锦绣坊以来,没有一个女客能做到对坊内的衣衫视而不见。
骆宝愣了愣定睛仔细一看,这不正是那日下雨,他在药铺中给殿下买药遇见的薛姑娘吗?
他道:“蒲先生,这是薛姑娘。”
蒲志林看了骆宝一眼,“你的意思是,这就是提醒殿下不要用宫中太医的那位姑娘?”
骆宝点了点头,“这位薛姑娘奇怪得很,那日我和殿下才回京,去仁和药铺给殿下买药时,这姑娘竟脱口而出我的名字。后来在街角见到殿下,她似乎还哭了。”
蒲志林摸了摸胡子,低声道:“这倒是有些奇怪。以我的经验,也许是这姑娘早就对殿下一见倾心,得知殿下受伤,心疼得哭了?”
“况且这些年来,殿下身边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她出身侯府,若是有心,自然也能打探得到,没什么稀奇。”
骆宝却摇了摇头,低声道:“蒲先生没有亲眼见到,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这样不反感一个女子的亲近。”
蒲志林闻言,倒是生出了一丝兴趣,他道:“你这样一说,我倒是想要去会会薛家这个姑娘了。”
话罢,他便下了雅间,走到中堂,笑着问道:“姑娘为何在这坐着,是敝店的衣衫首饰都没有姑娘喜欢的?”
宜锦起身,朝着蒲志林行了一常礼,她看着眼前的蒲大人,较之上一世倒是没什么变化,“蒲先生,我只是带阿弟过来试衣衫,并非贵店的衣衫不合我意。”
这锦绣坊原来是蒲先生的商铺,怪不得布置如此新奇。
蒲志林听她随口便说出了他的姓氏,这时也不敢轻视眼前这个女子了。
倘若骆宝和邬喜来被认出,尚且情有可原,他二人自早时便跟着殿下,能被打听到自然不稀奇。
可他自江南北上燕京,与殿下达成合作也不过月余,整个燕京认识他的人,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眼前这个尚在闺阁中的姑娘,何以能认出他来?
他笑眯眯问道:“姑娘怎么知道我姓蒲?”
宜锦微微一愣,“我听殿下说,他身边有位蒲大人,极擅长做生意,又见您天庭饱满,有聚财之相,所以才斗胆一试,没想到您真的是蒲先生。”
蒲志林见她神色认真,无一丝虚假之态,一时也拿捏不准她说的话是真是假,便道:“姑娘今日既然来此,就算是客人。本店一概衣衫首饰,姑娘都随意挑选,挂在我账上。”
旁边的小伙计忙记下,心里都在想这姑娘到底是谁,竟然能得蒲掌柜青眼。
宜锦谢过,她知道日后大燕与北境开战需要消耗大量的金银之物,上一世萧北冥除了在京中筹措军费,将之前燕王府的家产也全都堆进去了。
用钱的时候还在后头。
她没挑什么东西,“多谢蒲大人好意,我什么都不缺,便不用蒲大人破费了。”
这时,恰巧薛珩换好了衣衫下来,少年身姿欣长,脊背挺直,俊秀的五官让他在人群中一眼就被注意到。
薛珩察觉到有多人正在盯着他看,他走到宜锦身侧,皱眉道:“阿姐,是不是这衣服穿在我身上太丑了?怎么他们都盯着我看?”
宜锦心中暗笑,低声道:“正是因为你长得俊,他们才盯着你看。”
蒲志林叫伙计把薛珩看上的衣衫全部用黑木匣装好。
就在伙计完成时,他忽然想起在许久之前,殿下曾画过一副画,画中女子眼尾那颗泪痣,似与这位薛姑娘相似至极。
他忽然想明白,为何殿下待这姑娘如此不同了。
趁着伙计还未走远,他又将人拉回来,嘱咐道:“将坊中那件百蝶穿花的流光裙一起包起来。”
那伙计惊了,提醒道:“掌柜,那件裙子是镇店之宝,由千金一寸的浮光锦制成,上次镇国公家的嫡姑娘来要您都没给,怎么就给了……”
蒲志林赏了他一个板栗,“问这么多做什么?”
那伙计揉着脑袋下去,心里还在犯嘀咕。
蒲志林心中却有数,锦绣坊是他在燕京开的第一家店,也是殿下肯信他,在他最落寞的时候肯出资为他开店。
当时他偶然在殿下书房中的江山社稷图旁瞧见了一个小姑娘的画像,他料定此人对殿下十分重要,因此便叫锦绣坊的绣娘照着画,用店中最珍贵的浮光锦重工制了那个小姑娘的衣衫,当做镇店之宝。
那时浮光锦不过是个不起眼的料子,尚且未在京中流传开来,后来受到世家大族姑娘们的青睐,才逐渐在燕京的衣料市场占据一席之地。
殿下对他有再造之恩,浮光锦对他亦有不一样的意义,这衣衫送给殿下的心上人,再没有更合适的。
宜锦叫薛珩接了东西,结清了账,便要归府。
蒲志林送她上了马车,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姑娘明日可是要去宫中赴皇后娘娘的春宴?”
宜锦一怔,点了点头,“府中女眷确实收到了皇后娘娘的帖子,不好推拒。”
蒲志林知道中宫办这场春宴是为了什么,但这春宴应当只邀请了京中尚未定亲的姑娘,可据他所知,薛三姑娘与清平伯府的谢公子早有婚约。
如今薛三姑娘也去春宴,是不是意味着,她同谢家退亲了?
蒲志林觉得自己仿佛比成了几万金的订单都要高兴,天知道殿下这些天闭门不出,除了龙骁军将领递过来的文书,殿下什么也不接。
他压抑住愉快的心情,问道:“蒲某冒昧地问一句,姑娘与谢家的亲事,是不是退了?”
宜锦迟疑半晌,点了点头,心想蒲掌柜的消息倒是挺灵通。
只是知道她退了亲,蒲掌柜为何高兴地更明显了?
蒲志林微微一笑,国字脸上眼睛眯成一条缝,道:“我就是随口一问,姑娘别介意。”
宜锦又朝他行了个常礼,“今日多谢蒲掌柜了。”
蒲志林点了点头,一直送她到马车上,才转身回了锦绣坊。
骆宝看着蒲志林满面带笑,又换了衣衫要同他一起回王府,不由地有些奇怪,“殿下近日不大见人,蒲掌柜去了也无用。”
蒲志林却卖了个关子,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咱们打个赌可好,殿下今日一定会见我。”
骆宝不服。
最近殿下连他都不大召见,只一个人在书房静室之中,又怎么可能召见蒲先生?
两人一路到了燕王府书房门前,宋骁在门口守着。
蒲志林求见道:“殿下,草民有事要禀报。”
书房之内,萧北冥静静坐在轮椅上,在静室充沛的日光下翻阅着膝上那本列国志。
他的脸色日光下仍显得苍白,指尖触碰在书籍上,泛起阵阵凉意。
蒲志林见里面没动静,又道:“殿下,薛家出事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听见里间传来一声冷冰冰的“进来”。
于是蒲志林便在骆宝和宋骁目光下洋洋得意地入了书房。
蒲志林进了书房,便不敢同方才在外头那样造次了,他行了个礼,听对面的人翻了一页书,纸张的声音有些沉闷。
萧北冥语气淡然,“薛家出了何事?”
蒲志林不得不佩服殿下的定力,他咳了咳,道:“也没什么,就是谢家同薛家……”
萧北冥抬起头,黑沉沉的眸子看向蒲志林,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
没人知道,他手中的冷汗,已经微微浸透了手中翻阅的那张纸。
谢清则如此着急地回到燕京,应当是瞧着薛宜兰同陆家结亲,也想早日与宜锦完婚。
他忽然发觉,自己这些日子来一直与世隔绝,竟然是害怕听到知知的婚讯。
蒲志林轻飘飘地说出:“殿下,薛家与谢家退婚了。”
萧北冥微微一愣,手中的书册没了力道支撑,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音。
第49章 迁就
云来观中, 张氏携着侍女仪鸢在一处厢房外等候着,此处曲径通幽,花木繁盛, 鸟雀之音不绝于耳。
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间,厢房门扉轻开,一个年轻的道姑从里面出来,道:“夫人请进。”
张氏提了衣裙, 秉容敛息,轻轻入了内室, 见了正中跪坐在蒲团之上的人,忙跪下行礼。
正中那女子只穿一身道袍,并无任何钗环首饰,墨发盘起,藏在道帽之下,脸上不施脂粉, 隐约能瞧出细纹, 看出岁月的痕迹。
张氏唯恐惊扰了眼前人, 拜了三次以后, 才出声道:“妾身张氏见过太后娘娘。”
镇国公章家之所以历经几朝屹立不倒,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章家嫡出的姑娘,已经连续三朝为后。
如今隆昌皇帝的章皇后,正是眼前这个女道姑的侄女。
道元皇帝去后, 道元皇后便心如死灰, 失了寄托, 在云来观带发修行,隐居山林, 平常并不出世。
宫中一概事情,她都不再过问。
良久,她才睁了眼睛,声音平静,“我既带发修行,你也不必叫我俗家的称谓,只称我一声妙元娘子就是了。”
张氏闻言改了口。
妙元娘子伸手扶她起来,揽着她朝着一旁的侧间走去,亲自为她斟茶,问道:“你若无事,绝不肯来找我,说吧,是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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