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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登科(小圆镜)


楚青崖要去官署,此时左手支着额角,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耳朵里忽然吹来一口气。
他睁眼,江蓠爬了起来,悄悄地问他:“夫君,我能问一个大逆不道的问题吗?”
这时候却乖乖叫他夫君了。
“问。”
江蓠趴在他肩上,极小声地附耳道:“他真不是你儿子?”
楚青崖沉默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能这么大逆不道。
他把她的脸扳过去,揪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低声问:“他是你生的?”
“我哪生得出这么大的。”
“你不生,我哪来的儿子?”
江蓠知道自己问了一句特别傻的话,讪讪道:“我就是看你操心得跟他亲爹似的。”
“他亲爹已经在皇陵躺了十个月了,”楚青崖没好气道,“夫人积点口德吧。”
“你是不是因为有一个孩子要带,所以才不想生?”她又问。
楚青崖撩开车帘,深吸了一大口早晨清寒的空气,又唰地放下,幽幽地盯着她:“你生不生?我们现在就要一个。”
江蓠两手推着他:“我开玩笑,开玩笑,藩王未灭何以家为啊楚大人,要谨记你的大任。”
楚青崖冷笑:“我看灭了齐王,你能跑出去再给我造个韩王魏王,拖着一辈子都不生。你不是说给我生孩子,还不如让你死吗?”
江蓠如实道:“我虽然骗你的多,但这句话可是真的。我娘就是生孩子生出的病,让我给谁生孩子,都不如让我死。”
他愣了一下,没说话了。
马车拐过街角,就看到了刑部衙门,楚青崖把乌纱戴上,语气复杂地道:“太医说你不易受孕。”
“真的呀?”她翘着嘴唇笑了。
楚青崖看得生气,对准那两瓣嘴唇咬了一口,推门下了车。
江蓠高高兴兴地对车夫道:“快些回府,我补个觉。”
还没走出几丈远,车又停下了。
一只绯红的广袖伸进来,江蓠往后退,被一把拽出车,打横抱着走到石狮子后面,往地上一放。
“你做什么?”她紧张地拍了一下他的手,压低嗓音,“他们看到了!”
“那就站直了。”
楚青崖从容不迫地挽起她的胳膊,往官署里走去。
刑部衙门建得恢弘气派,五进院子共有国朝十个省的清吏司,并督捕司、提牢厅、赃罚库、赎罪秋审等处,一路上尽是些青袍的小官抱着文书走来走去,有的褡裢里装着笔墨,有的手上拿着包子在啃,冷不丁见到上峰来了,还携着位锦衣华服的夫人,都忘了擦嘴边的油。
“见过大人。”
“恭贺大人新婚。”
“夫人万福。”
“请夫人的安。”
江蓠摆出一副温柔贤淑的笑脸,随着楚青崖去尚书值所,恨不得长出双翅膀飞走,指甲掐着他的手背,低低道:“你想被御史参一本啊,有带家眷上值的理?”
“我带的是戴罪立功的证人。”
“就你理多!”
屋门一关上,她用手掌扇了扇风,被那么多人盯着,汗都出来了。
楚青崖的值所在最后一进院子里,是单独一间坐北朝南的屋子,分为大厅暖阁和书房。院子东西厢是左右侍郎的值所,里头也有寝食之处,平时常点灯办事到深夜,通宵也是有的。
“那边是我原来的地方。”他指着东厢房,“不过住了没几个月,就被派出去做巡抚江东、广南都御史了。当时尚书丁忧回乡,部里的事都是左侍郎在管,天天忙得焦头烂额,还都是棘手的案子,他恨我恨得要命。”
“那你回京述职,没给他带点当地特产?”
“他第二年就累死在任上了。”
江蓠打了个哆嗦。
楚青崖道:“所以能让手下办的事,我绝不自己办。”
说完拉下黄铜铃,召门外值班的小吏:“把朝审的案卷送来,本官要看他们做得怎么样了。告诉他们抓紧,月末得送到都察院和大理寺覆核。”
每年霜降后,京城判了斩监候的死刑案都会由三法司会审,刑部要先出一个判决。
小吏问:“大人今天就要?”
“要。”
过了好一会儿,人都没回来,楚青崖坐在书案后,倒了两杯茶,悠悠道:“这就是他们还没做,正在商量找借口糊弄我了。”
江蓠叹为观止:“夫君果然是过来人。”
楚青崖把家里带来的册子摊开,一页页翻过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而后又拉铃,这回不用他吩咐,那绿袍小吏就抱着个箩筐进来,往房里一放:
“大人,豫昌省这次乡试的案卷和过往五年的我们都理好了。”
整理了一路,每日都有新的消息从省里送到队伍中,他们都累得够呛。
“多谢。”
江蓠正在书架旁翻书,听到熟悉的声音,回头奇道:“杜蘅?你不倒茶了?”
她在路上已经从侍卫口中知道桂堂里的郑峤到底是谁,这少年脸皮薄,不好意思见她,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跟他当面说话。
杜蘅“嘶”了声,“夫人怎么也在?”
“我让她来帮忙看案卷。你们理的只是皮毛,不是说有可疑迹象,就一定犯了罪,虽说能抓一个是一个,抓错了是要遭天谴的。”
江蓠略带惊讶地笑道:“还以为你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外面传你是个酷吏,可见也只是骂你用刑的手段。”
杜蘅感觉自己在这夫妻俩中间插不上话,大声道:“回夫人,从桂堂里出来后,大人就提拔我给他打下手,不用再倒茶。”
“我看你还是没有在桂堂里机灵。”江蓠在楚青崖身边坐下,喝了口茶,“八月十五那日我来博闻司,你是不是认出我了?”
“……我一提田安国死了,你那么激动,就猜你是甲首了。”杜蘅摊手,“这是意外收获,堂里那么多代笔,和我说超过三句话的也没几个。”
江蓠板着脸,“算我倒霉,不过我也不和毛都没长齐的小弟弟计较。”
楚青崖又嫌杜蘅碍眼了:“出去吧。”
等人出去后,他蹙眉问她:“你不和他计较,却日日都和本官计较?”
江蓠翻了个白眼,“他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懂什么,都是你教他做的,上梁不正下梁才歪。”
好好好,都是他的不是。
楚青崖把装满案卷的筐子放到她脚边,“你先看着,我勾一勾会审书。”
两人一头一尾占据书案,喝着茶,看着公文,这一看就是两个时辰。到了用午饭的时辰,派去通知收朝审案卷的小吏还没回来,楚青崖放下笔墨,敲敲她面前的桌子:
“去用饭吧。”
“不想走路,夫君去给我带点儿嘛。”
“你想吃什么?”
“随便。”
楚青崖出去了,江蓠借他这儿的净室出了个恭,洗了手出来,他又折回来了。
“你每次都说随便,家里做那一桌菜也没吃两口,还是跟我去吧。”
江蓠只得同他出去。
堂厨在前一进院子,厨房里干活的是御膳房出来的老师傅,专给尚书和两位侍郎做饭,平时也接待其他官署的客人。寻常小官只能吃吏厨,就挨着堂厨的廊屋,一天管两顿,晚上给值班的做些宵夜。
楚青崖带她一去,那些吃饭的人全都看直了眼,一顿下来,连后厨打饭的伙计都晓得她是尚书夫人,多送了两个芝麻蟹壳黄,还说:“这个够甜,大人喜欢吃。”
衙门里的人每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夫人,楚青崖的脸色就轻松一分,最后春风得意地拎着食盒,挽着新婚夫人回到房中,仿佛大显身手判完了一桩大案。
江蓠看他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就一万个不爽。
饭后她在暖阁的小床上眯着,四肢沉沉地压着褥子,耳朵里还能听到外面的声音,恍惚间有人进来,和楚青崖说话。
……就算玉皇大帝来了,她也要补觉。
不知睡了多久,被摇醒了。
江蓠揉着眼睛坐起来,床下火盆里的银炭喷着暖气,把她的脸熏得红扑扑的。夕阳暖黄的光从直棂窗照进来,条条阴影落在地面,盖住一双绣着金丝藻的皂靴。
“……做什么?”她的嗓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楚青崖在床边坐下,右手摸上她热乎乎的脸颊,轻轻捏了捏,把一份线装的案卷册子放在她膝头,“夫人只知道夸那良金美玉的探花郎,也看看我的朝审判词写得如何?”
江蓠怔了片刻,迟疑地问:“你该不会就因为这个,才临时带我来上值吧。”
他瞳仁黑亮亮的,撇嘴道:“不行么?我今日若不带你来,三天都要睡不好。”
又把案卷翻开,怼到她眼皮底下,催促:“刚写的,你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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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夫人夫人快夸我材料写得好!
警犬这么了解手下上班摸鱼,想必当领导前也很会摸鱼( ̄▽ ̄)
古代大多是一天两顿,但是会饿到女主,就设定一天三顿

第28章 大手笔
在她睡觉的这段时间内,那小吏终于把案卷给送来了,果然楚青崖猜得不错,那些下属就是串通好来糊弄他的,上面的判词十条有九条是他自己的字,墨迹未干。
江蓠在他期待的眼神下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案子也读了,他坐在一旁,端着茶盏润嗓,不时瞟她一眼。
放下案卷的同时,茶盏也落下了,在床头磕出“叮”的一响,好像在警告她不要乱说。
“酷吏之名,并非无中生有啊。”江蓠委婉道,“七个里两个凌迟两个剥皮实草,只有三个是利索砍头的。”
楚青崖并不在意,“你单说写得好不好。”
她无奈道:“楚大人,你干这行都干了十年,就是不识字的,嘴里也能蹦几句像模像样的话。你这判词写得行云流水,不赞一词,但这是你吃饭的家伙,拿来和一个十九岁的学生比,不是欺负人家吗?”
楚青崖不悦,“你当着我的面,把那薛湛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替他说了几百句话,却只丢给我八个字?”
“我说你写得好,怎么还恼了呢?”
“你这叫夸我做得好?你说观其判,知其才干,分明是在心里骂我是个冷酷无情的阎王。”
江蓠双手负胸:“你知道还问。”
楚青崖沉着脸夺过案卷,走回大厅,锁在抽屉里,“下值了,回府。”
江蓠慢吞吞地穿鞋,还碎碎念:“薛世子不止是判词,他每一题都答得好,我们强识司训练代笔,都要求学他的作答风格,因为人家有真本事,无论是哪届考官,碰上他不给个三鼎甲,那就没天理了。”
“你还说!”他拉着她出门。
江蓠被他扯着,生气了,“我就说,薛世子的策问是我见过的程文集里写得最好的!二十年来最好的!”
楚青崖拎着食盒,冷笑:“他有个好家世,府里出入的都是当世鸿儒、天潢贵胄,从小受的是文墨熏陶,学的是懿言嘉行,要是考不好,靖武侯都没脸出门。我爹只是个穷乡僻壤的八品县丞,不能给我请好先生,没钱打点京官,自然实力不济,远远比不得他。”
“我说他好,又没说你不好,我不是在陛下面前夸你是奇才吗?”江蓠摇头,“你都一品入阁了,还计较过去的考试,执念不要太深。”
楚青崖握住她的手腕,眸子几欲冒火:“本官这辈子最恨的就是科场舞弊。”
江蓠有些怕了,“薛阁老今早才说,不准你拿这个要挟。”
他哼了声:“找到人撑腰,就不把我放眼里了!有本事回家再说一遍,看你明早几时起来。”
一转头,只见满院子的官吏都变成了石头,僵在原地,张口结舌地望着他们。
两人相视一眼,手挽着手快步走出院门,脚下生风,江蓠把脑袋靠在他胸口,耳朵红透了。
在衙门外上了车,楚青崖咳了一嗓子,方道:“你膜拜他的文章,去国子监里请教他好了,我要是拦你,天诛地灭。”
江蓠阴阳怪气:“多行不义必自毙,天和地何必管人。”
玄英痛苦的声音从车外传来:“求求二位祖宗别吵了,是愁御史没有理由弹劾吗?”
如此才安静了下来。
往后五天,楚青崖都带着江蓠去官署上值,案卷很快就看得差不多了。
这一个月,两人各忙各的,楚青崖下值后也在书房待到深夜,江蓠则管着府中整修,五进院子都动了土木,花着他库房里白花花的银子,十分过瘾。她从未管过家,但幼时在江府耳濡目染,多少演得出当家主母的气势,婚后又在柳夫人那儿恶补了一番,经过最初几日的生疏磕绊,眼下吩咐起佣人做事,那叫一个流畅自如、得心应手。
冬至来临,一桩历时多年的舞弊大案震惊朝野。
初九的大朝会上,时任刑部尚书的文华殿大学士将一份结案书呈上御前,书中详述了豫昌省桂堂的滔天罪行。此堂创办于宣宗朝的元凤十八年,将科场作弊的手法钻研到极致,共有牵线贿赂、炮制夹带、训养代笔大三样,令人瞠目结舌。堂主在永州城的地下溶洞开辟四司六厅,挖掘暗道,更在大燕各地开枝散叶,赚取上万两不义之财,堂内所养近百人,通功易事、各司其职,将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
其中枪替一门,二十二年来共有代笔八十七人,替全国九省十八府两百一十五人考中秀才、举人或进士。这些花钱作弊的雇主或为免税免役,或为做官,如今在世的还剩五十余人,其中就有二十多名官员,低至九品,高至四品,竟然还有御前的熟面孔。这些人是桂堂的靠山,对此讳莫如深,多年来把这个组织牢牢藏在了水面之下。
此案牵涉甚广,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耗费了大量精力溯源,在一个半月内查看了上千卷宗,对每个在世的舞弊犯逐一审查,根据舞弊种类量身定罚。官员和庶民都由天子禁卫秘密拘捕,现到京城的数目过半,重则坐以欺君之罪砍头,中则杖一百、流三千里,轻则缴纳赎罪银游街示众。死去的案犯也不能幸免,掘坟鞭尸,或向子女收取赎罪银,以威慑百姓。
桂堂内的堂众,四十六人关在刑部牢,由于全部中毒疯癫,今上怀慈悲之心,无有处死罪者,只判以流刑。至于堂内名册上登记的代笔,除了一名投诚的重要证人,都蹊跷死亡。永州总堂和外省联络处都被官府查封,地下暗道填土销毁,桂堂就此在大燕绝迹,然而小卒落网,大鱼在外,堂主秋兴满带着几名易容圣手一起神秘消失了,朝廷发下海捕文书,着各地缉拿。
楚阁老在早朝上宣读完结案书后,召了两个刑部观政的进士入殿,他们将如何在干江省伏牛观中进香、得三清祖师显灵指点找上桂堂、乡试中举的经过一五一十道来,听得众臣大惊失色。
无人不知,那伏牛观是齐王殿下修道之处。
两个进士羞愧地交代完,楚阁老拿着涉案官员的名单,一一报出这些人中有几个是与齐王辖地有关联的,是家中何人在何时去过道观,或拜访过齐王左右。
桂堂和齐王的关系昭然若揭,但这些年赚的真金白银到底流入何处,尚未追查完毕,今上发不得驾帖,只能先下一道手谕,勒令皇叔回应此事,并在正月初一来京朝贡。
朝会开完就是冬至七天的休沐,三法司忙了整月的官吏们一个个身心交瘁,终于得以回家放松。
此时的尚书府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亭台楼阁光鲜亮丽,山石水榭玲珑别致,园中移栽了一片腊梅花,待到来年迎风吐艳,又是一种闲情雅趣。
江蓠十分满意自己做的改动,只是有一件事未告诉楚青崖,等他从宫中赴宴回来,便掐着时辰带了两三人,在府门口打着灯笼迎接。夜深露重,天上飘下丝丝冻雨,落在风帽上,她搬了把凳子坐着,和几个下人家里的孩子讲故事玩儿,银铃般的笑声飘到巷尾,随风渗入轿中。
楚青崖一下轿,就看见他夫人坐在门前,被几个小萝卜头聚精会神地围着,拢着一袭牡丹色的貂裘,手上揣个六角梅花的铜暖炉,兜帽雪白的绒毛搔着脖颈,衬得脸庞艳若桃李,活脱脱一个画上的昭君。那双灵秀如黛的眉一挑,便是笑意如春,薰风拂面,熨得人心头服帖,再不起丝毫烦闷。
他走过去,给孩子们发几块糖,都驱散了,把那顶毛茸茸的风帽正了正,牵着她的手跨进门槛,“这样冷的天,夫人怎么却在门口等我?”
江蓠笑着叫了一声“夫君”,他的遐思顿时飞得无影无踪,警惕地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一般这么叫他,就是干了坏事,或者有求于他。
她埋怨道:“夫君怎么一回来就说晦气话!今日府里完工,你平日只去主屋书房浴房,一双眼只盯着公文,哪知道别处大变样了,我等不及要带你四处逛逛,否则你迷路了还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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