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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登科(小圆镜)


杜蘅插嘴:“大人嘴硬心软,只要沾上夫人,他没有不紧张的。”
江蓠大为无语,“你俩拿了他多少银子,整天对着我就是一通吹!”
说话间已走到大殿内,里面金碧辉煌,富丽无比,殿中摆着各种古董礼器,被擦得珵亮,头顶的藻井雕着赤睛螭龙,五爪腾空,盘旋欲出。三十六级玉阶通往讲学台,分为上下两层,最上方就是天子讲学处,放着一把龙椅,一张玉案,多年未动用过;中间一层的平台有左右两张小玉案,搁着文房四宝,案后铺有兽皮,就是高官们的讲学处。
江蓠看了眼台下整齐摆开的几排蒲团,都盖着锦缎,明显是供贵人坐的,又折回后头。
“夫人,您往前坐呀,最前面是教官和朝官的位置,已经安排好了,后面的都是学生和监外百姓,离得太远了。”
江蓠才不想在前头,她要是打个盹儿,上面讲学的人就发现了。如此想着,从褡裢里拿了张麻布出来,往地上一盖,就此扎根下来,“我觉得这儿好得很。”
两人无法,只得一左一右也坐下来。
快到辰时,进来的人愈来愈多,有统一穿着的学子,也有裹得厚实的男女老少,东西两侧通往次间和稍间的门全部敞开,放眼望去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却无人敢大声喧哗。只听几声鸣鞭,侍卫开道,国子监祭酒和两名司业引着几位大人从正门口走入,迳直来到顶前方,为首的一名红袍大员牵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惹得众人注目。
“是楚阁老吧!”
“他闺女都这么大啦?”
“别扯淡,刑狱官不能养外室,那是人家小姨子……”
年过花甲的祭酒大人拾阶而上,在右边的玉案后落座,高声说了些皇恩浩荡、海晏河清的场面话,又宣读了每年都要讲一遍的老规矩,最后介绍了今年莅临的官员。
果然,当绯袍乌纱的楚青崖头一个走上玉阶时,全场鸦雀无声。
他的视线扫过前几排,阿芷身边的蒲团是空的,殿里全是人,一时半会儿真分辨不出他夫人藏哪儿去了。
也罢,她爱听不听。
楚青崖做事从不拖泥带水,也不说客套话,当下就着大燕律令侃侃而谈起来。他虽是头一次给人讲学,却像讲了几次的老手,不紧不慢,语声从容,先诵律令,再讲实案,还让人送来几份过往的案卷抄本,朗读了判词,逐句解析,发下去给学生们传看。
一时间,殿内的交头接耳都停了,众人都津津有味地听着,传说中“酷吏”、“活阎王”的印象不知何时淡去,这个大燕开国以来最年轻的权臣就在上头坐着,真真是一把戛玉敲冰的好嗓子,一身清贵神秀的风骨。
江蓠头一次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起长篇大论,不由也入神了。
……他当年也是中了解元的人啊。
这口才,怎么就被献宗皇帝排到了进士最后一名呢?纵然杏榜上倒数第三,殿试时若不御前失仪,怎么也得拿个前二十。
难道他那时太年轻,说了不该说的话?
殿外的朝阳升了起来,万道金芒照在他身上,红袍上的绣纹粲然生光,恰如仲冬的寒气结了冰,凝出个洁净的人形,熠熠地反射着晨曦。
他的声音停了。
意料之中,殿内并无喝彩。
楚青崖公事公办地道:“巳时已到,诸位可有不解之处?”
学生们都低着头,无人回应。
“此处既非朝堂,也非刑部大牢,若有疑问,尽可当众道来,本官当为足下解惑。”
依旧无人说话。
楚青崖心如止水地站起身,忽然,一个人影在靠近殿门的席上站了起来。
“大人万福。小女是永州人士,随父母入京经商,今日有幸听您一讲,膜拜至极。方才大人为我等讲述了豫昌省科场舞弊案,您令行禁止,手段雷霆,乃是依托阁臣和刑部尚书的身份,若无此品级,想必不能在短短三月内将那恶贯满盈的桂堂连根拔起。”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几个大官也震惊转过头——
说这等嚣张之言,就不怕把你全家拖到菜市口腰斩吗?
然而楚青崖望着她,只隐约哼了一声,淡淡道:“在其位,谋其政,负其责,尽其事。”
这女子用面巾蒙着脸,穿着半新不旧的杏红袄子,头戴珠翠,打扮得确像个商家女,声音清泠泠的,半点畏惧也无,又道:
“大人说得好。天下都知,弘德元年的会试和殿试,大人遭遇舞弊,无缘三鼎甲。如今您已是朝廷肱骨,红袍加身,风光无限,为官十年历经沧桑,心中所感应与当年大不相同。小女斗胆一问,倘若大人回到当年的境地再考一次,是会逆来顺受,默默认了那倒数第三的名次,还是会全力一搏,以一介白衣之身揭露舞弊之风?”
辟雍大殿里近千人,在她问出这个刁钻的问题时全部沉默了。
什么叫初生牛犊不怕虎。
真敢啊。
楚青崖并未思考很久,负手缓缓道:“逆来顺受,便心中不甘,冒险检举,父母便为我所累,无论本官怎么选,结果都不如意,只好顺其自然。本官从未后悔过科举入仕,为官十年,表面风光无限,实则身心劳苦。问诸位一句,世上难道只有白衣之身才会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么?面前这几位大人应深有所感。无论是何身份,活在世间都要受掣肘,人不缚你,自有天来缚,本官当年为人所缚,但那些舞弊之人就能钻脱恢恢天网得以善终么?本官是信因果的。”
他说到此处,扬起一抹笑,“科举名次并不能决定仕途通顺与否,本官若名列前茅,说不定到现在还在翰林院里编书。当年献宗授本官编修,次年就外放到北疆苦寒之地当县令,蒙先帝青眼,擢为盛京府通判,后来又升了几次到眼下的位份,家宅安宁,高堂俱在,夫人美而贤,甚得我心,不能不说是吃了当年的亏,享了今日的福。望诸位牢记于心,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怨天尤人,方能成事。”
殿里极静,他的目光穿越人潮,落在她逆光的脸上。
江蓠款款坐下,许久未听到动静,把身旁的玄英和杜蘅一拉,低声道:
“都哑巴了?”
“彩!彩!”杜蘅扯着嗓子叫起来。
“彩!”玄英也吼起来。
这两声犹如公鸡打鸣,唤醒了人群,殿内的喝彩之声排山倒海,此起彼伏。监生们为听到精湛的讲课而兴奋,看热闹的百姓们则知道了大八卦,而这名阁老的回应,则给予了所有壮志未酬的年轻人充分鼓励。
楚青崖一身轻松地走下玉阶,牵了阿芷,“你还要不要听别人讲?”
阿芷高兴地道:“姐夫,你讲得特别好,虽然我听不懂!别人的我就不听了,肯定也听不懂。”
“那去找你姐姐。”
“嗯!”
一大一小被侍卫护送着,从侧门出去,经过门口时朝江蓠丢了个眼神。
他一出殿,就有乔装成百姓的侍卫从人堆里挤过来,拍拍玄英:“统领,该带夫人回去了。”
江蓠却还没看够:“你叫他去官署吧,我好不容易出来,今天要在这里听完,下午还有监内的博士会讲呢。”
侍卫面露难色,“大人见不到夫人,是不会回去的。”
江蓠有点恼:“你去同他说,我今日可是给足他面子了,他也应给我面子,我带着杜蘅在国子监,要是出事,让他找杜蘅问罪。”
“凭什么是我?”杜蘅苦着脸。
玄英把那侍卫赶回去,道:“夫人,我得跟着大人,您要是去见那位,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位是哪位?”
“就是文章做得顶好的那位。”
江蓠悄悄地从袖袋中拿出一锭银子塞过去,两人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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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英:老板吃点醋才能保持地位
夫妻俩真会玩,还穿情侣装。小阁老下次演讲请自备托,这次我送你三个
狗当年遇到作弊的事后面会详细说的,明天男配出场~

玄英出了殿,楚青崖和阿芷已经上轿了。
“回大人,夫人难得出来,想在国子监多看看。她甚是关心小姐的号舍和斋房,您看要不要派个人领她去?”
楚青崖急着回官署,他迟了一个多时辰上值,这就意味着得晚些下值,皱眉道:“我都打点好了,她还费什么劲。”
话音刚落,自己便明白过来,冷哼道:“敢情今日这么乖觉,是要我卖她好处!你亲自跟着,告诉她晚上若敢不回府,本官便一封休书打发她回江家,让她和她那五个姐姐绣花去。”
玄英道:“大人忘了,今日小的还要去牢里拷问南越流民,查那六个兄弟身上中的毒。”
楚青崖不耐道:“那便叫个机灵点的,别让她上个茅厕又跑了,勾三搭四还扶着人走路。”
一提到这码事,不禁又道:“杜蘅斗不过她,别叫她给卖了,让他回来。”
玄英去了,不久来覆命:“那孩子说他要跟着夫人,替您多说点好话。”
楚青崖一听,就知道他俩又串通着赚了外快,“他要是看不住人,让她凭着肚里几滴墨水拈花惹草,本官这顶乌纱帽刷绿了给那姓薛的陪葬!”
玄英憋着笑:“是,是。”
两抬轿子在太阳地里走远了,江蓠悄无声息地溜出殿,呼了口气。
接着楚青崖后面讲学的那位工部尚书无趣得很,好好的话到了他嘴里,如同冬天早上的被窝,烘得人昏昏欲睡,没讲一会儿,下面就有学生掏出书本背起课业来。
她在桥下活动腿脚,掰着饼屑喂水中的锦鲤,身后还有一些没能挤进殿的百姓,踮脚翘首,对讲学煞有兴趣。
“大娘,你也想进去听吗?”江蓠问一个挎着菜篮子的民妇。
“我哪听得懂,就是凑热闹。每年国子监只有两天让我们这些人进,我看一看有哪些大官来了,回家讲给我小外孙女听。”
“她多大呀?”
民妇笑道:“还小哩,才六岁,也想读书,但是没钱呀。”
“有钱也未必送女孩儿去读书,京城那么多官老爷,也不是家家都不顾千金小姐的名节,送她们来国子监啊。”一个路过的中年书生道。
“我听他们说今天楚阁老就带了一个,我外孙女要知道,嫉妒得饭都吃不下。那位小姐,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投了个好胎!”
江蓠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以前阿芷也是没这个机会的,连江家的私塾都去不了。
她自己读了书,可除了走邪门歪道,依旧没有可用之处,要她去给小姐们当女师,她连女工都做不好,妇德就更别说了,《女诫》她娘压根就不让她翻。
阿芷读了书,然后呢?
然后就到此为止了。
江蓠恍恍惚惚,把手里的饼都掰碎了洒下去,杜蘅赶紧止住:“夫人,再喂就撑死它们了,这些鲤鱼是皇家的。”
她这才如梦初醒,撇了撇嘴,“陪我去阿芷上学的地方看看吧。”
国子监有五厅六堂,五厅是绳愆厅、博士厅、典籍厅、典簿厅和掌撰厅,管教学教务和饮食,六堂是监生学习之所。正义、崇志、广业三堂是为学生夯实四书五经根基的,学了一年半,考试升入修道、诚心二堂,精读十三经,通晓经史,再学一年半升入率性堂,里头都是饱读诗书的聪明学生。学满需四年,但四年就能通过所有考课、积满学分的只有少数,多的是留堂生。
第一级的三个堂共有三十斋,按监生的家世背景和资质水平分斋。每年有冬至、正月、白露三个入学时节,冬至进去的学生都年龄尚小,先预学一个多月,到正月里通过一次考课再分斋读书。
楚青崖给阿芷找的助教在广业堂,此前拿诗和字帖给他看过,先生点了头,说这孩子考试应是没问题的,若有问题,也看在阁老的面上把她调到自己斋里去。今日去行拜师礼,领了衣帽,叫伴读布置了号舍,明天就开始上课了,中午在监内休息,晚上回府住。
此时国子监里的学生教习都在辟雍听讲,或在号舍里休息,江蓠带着杜蘅顺畅无阻地经过碑林,走到彝伦堂,只有一个看门的,见她衣着不凡,带着跟班,许又是哪位贵妇来探看家中小辈的斋室,就放了行。这些斋房建得古朴大方,窗明几净,有专门的琴室、茶室、棋室、画室,桌上摆着沙盘、炭笔、木板,真是样样俱全,但凡读书人见了就没有不羡慕的。
杜蘅也叹道:“我也是第一次来,这条件比朔州的官学要好多了,我那时候要是在这样的屋里上课,还用得着跟大人东奔西跑吃苦吗。”
“你家大人读了书,不也东奔西跑地吃苦。”江蓠想起一事,问他:“他既然能中解元,考了秀才后应是有贡生名额的,家里怎么不让他来国子监读书?”
杜蘅道:“大人考秀才的时候才十岁,老爷官位低,夫人又是教坊司出身,怕他受同学欺负,没舍得让他去京城,就在璧山县学里又读了四年。他中解元后,老爷夫人都乐疯了,在县里横着走,县令见了老爷都作揖。”
江蓠点头道:“还是爹娘想得周全,直隶省的解元可比永安省的解元难考多了,全是什么四岁背《诗经》、七岁背《国语》、八岁出诗集的怪胎,若你家大人在国子监读书,那不得寝食难安吗?好好的文曲星下凡,变成渡劫。”
杜蘅:“……倒也不至于。”
两人又去西面的号舍,先生们的住所和学生们在不同的院子里,从外头看要宽敞些,学生的有两人一间,有四人一间,格、致、诚、正是给四品官以上的子孙住的,可以带伴读,另有天、地、人等十八号给普通监生居住,陈设要次些。
楚青崖把阿芷弄进了诚号一间朝南的屋子,号舍外有人守着不让进,江蓠就在外面等着,杜蘅使了个墙头功夫,猱身翻进了院子,去了一会儿,回来道:
“那伴读小丫头挺机灵的,房里已布置齐全了,床席干净,文房四宝、衣箱饭盒都有,同住的那个女孩子是镇远将军的女儿,比小姐大一岁,会武,没人敢欺负她,和伴读在踢毽子玩儿呢。”
如此江蓠彻底放了心,“他想得怪周到的。”
这姐夫当得够意思。
“就是嘛,我姐夫可没对我这么好。”杜蘅老成地叹道,“我才十五,就被家里赶出来谋生了……”
“你们大人十五的时候也独自在京城谋生啊,翰林院那是什么地方,里面个个人精,都不能得罪。”
杜蘅奇道:“夫人今日怎么为大人说起话来了?”
江蓠一窒,好像……真的是?
“我又不是意气用事的人,他做得对,我说他干什么。”她硬着头皮道。
江蓠还想再逛逛,到了东面的射圃和仓库,就要凭身份才能进了,她腰上虽佩着宫里赐的一品诰命玉牌,却不想拿这个压人,转去了北面的藏书楼。这楼共四层十六间,飞檐斗拱,明瓦亮砖,看在她眼里,就是国子监里最漂亮的一栋楼阁,刚说不拿身份压人,下一刻就把玉牌祭了出来。
守楼的学生是贫寒出身,在监内干活赚点钱,哪见过地位这么高的夫人,匆匆要跪,被她扶起来,压低声音道:“麻烦小哥了,我家孩子在这里上学,借此机会看看书。”
又递了几钱碎银子。
学生脸一红,把银子还给她:“夫人请进吧,圣贤书本该是谁都能读的。今日里头没人,您正好上去,若是来了人,千万别叫人瞧见,要在酉时锁楼前出来。”
江蓠心中一震,抬脚进去,还回想着他这句话。
是啊,书本该是谁都能读的。
楼中书架林立,墨香扑鼻,每层都放着几张桌椅。架上码着密密匝匝的书籍,比江府的藏书还要多好几倍,有些还是罕见的古抄本。江蓠屏住呼吸,轻轻地摸到书上字的时候,都要激动得打颤了,聚精会神地翻着一本又一本,恨不得做个贼,把这些宝贝全偷到家里去。
这一看,浑然不觉楼外北风骤起,遮云蔽日。
待手指僵冷得翻不动书页,她才抬起头,窗外已暗下来,落叶飒飒地扫着窗纸,听得几声寒鸦低鸣。
“夫人,外面下雪了!”杜蘅趴在走廊里喊,“要锁楼了,咱们得出去!”
……到时辰了?
她还没看多久啊?
江蓠恋恋不舍地把桌上的书放回原处,这时才感到彻骨的寒意,裹紧斗篷下楼,见那学生穿得实在单薄,哆嗦着掏钥匙给一间间屋子上锁,把银子再次塞给他:“你拿着,读书报国的人,冻生病了还怎么上学?”
说完便领着杜蘅快步出去,“这下迟了,你们大人都要下值了,我还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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